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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沉重的雙開門無聲合攏,隔絕了那道冷硬挺拔的身影和他身后沉默的壓迫感。門軸轉(zhuǎn)動的輕微摩擦聲,在江晚耳中卻被無限放大,如同驚雷碾過死寂的荒原。
凝固的空氣猛地回流,帶著一種近乎真空的窒息感,狠狠擠壓著她的胸腔。她依舊維持著那個微微前傾、雙手撐在會議桌邊緣的姿勢,指尖死死摳住光滑冰涼的桌面,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她站立的支點。
視覺殘留著強烈的沖擊。沈硯走進來的那一幕,如同高速攝影下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在她腦中反復(fù)重播、定格。
深灰色西裝的每一道筆挺折痕,都透著拒人千里的矜貴與冷硬。他微微抬起的下頜線,繃緊如刀鋒,比三年前更加銳利,也更加……漠然。那雙眼睛——江晚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那雙曾經(jīng)盛滿熾熱、專注、偶爾也盛滿風暴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幽邃、沉靜,沒有一絲屬于“人”的溫度。那不是久別重逢的注視,那是上位者俯瞰螻蟻的審視,是冰冷的儀器在掃描一件待評估的物品。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如同無形的探照燈,帶著絕對的掌控力。當那視線掠過她所在的區(qū)域時,江晚感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回心臟,撞擊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她幾乎是憑借一種刻入骨髓的、近乎求生的本能,在那道視線即將鎖定她的瞬間,猛地低下頭。
太遲了。
她清晰地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尖,在她刻意低垂的頭頂、繃緊的頸項上,短暫地、極其短暫地——停頓了。
只有零點幾秒。
甚至可能只是她的錯覺。
但那零點幾秒的停頓,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帶著毀滅性的能量,精準無比地劈開了她竭力維持的平靜外殼!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她仿佛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那短暫停留的目光攫取、放大。周圍同事壓抑的呼吸聲,林薇謙卑引路的姿態(tài),窗外城市模糊的光影……一切的一切都褪色、虛化,唯有那道目光留下的冰冷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經(jīng)末梢。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肺葉像被無形的手擠壓著,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吸入足夠的氧氣。喉嚨深處泛起一股鐵銹般的腥甜,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牽扯著心臟尖銳的刺痛。她只能死死盯著眼前方案上密密麻麻的鉛字,那些規(guī)整的宋體小五號字在她模糊的視線里扭曲、變形、瘋狂跳動,像一群無聲嘲笑的鬼影。
“江組長?”
那低沉醇厚、卻淬煉得毫無波瀾的嗓音響起,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裹著冰屑,砸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叫她“江組長”。不是“江晚”,不是任何帶著過去痕跡的稱謂,只是一個冰冷、規(guī)范、代表她此刻身份和價值的職位標簽。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江晚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瞬間抽離。
那雙眼睛,近在咫尺,深不見底。里面翻涌著太多她無法解讀、也不敢解讀的東西——冰冷的審視?深藏的失望?一絲被完美掩埋的、久遠的痛楚?抑或僅僅是純粹的、漠然的陌生?那目光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輕易地剝開了她職業(yè)化的外殼,直刺她竭力掩藏的蒼白、疲憊,以及那深埋在麻木之下的、因猝然重逢而掀起的滔天巨浪。
她看到他薄唇開合,聽到他對那份“平庸”方案的刻薄評價,感受到他毫不掩飾的失望和質(zhì)疑……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她搖搖欲墜的理智防線上。
“……暫時沒有。”她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在回答,空洞得仿佛不是出自她的喉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發(fā)出聲音的,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著“安全”的答案。
當他說出“會議結(jié)束”,當那壓迫感隨著他起身的動作而抽離,江晚感覺自己支撐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也被瞬間抽空。她僵硬地坐回椅子上,背脊重重撞上椅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在空蕩下來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會議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死寂無聲蔓延。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刺眼的光斑,卻驅(qū)不散她周身徹骨的寒意。那份被沈硯指尖點過的方案,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份無言的罪證,宣告著她的“平庸”與“失敗”。
江晚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她撫上自己的胸口,隔著薄薄的絲質(zhì)襯衫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紊亂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一種尖銳的痛楚,仿佛被那道短暫停頓的目光,那聲冰冷的“江組長”,生生撕裂了一道陳舊的、從未真正愈合的傷口。
三年前雨夜的冰冷雨水,仿佛再次兜頭澆下。車窗內(nèi)他緊握方向盤泛白的指節(jié),緊抿的唇線,以及那雙被憤怒和痛苦染紅的眼睛……與此刻那雙深不可測、淬滿寒冰的眸子,在腦海中瘋狂交織、重疊、撕扯。
她猛地閉上眼,試圖將那畫面驅(qū)逐,卻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窒息感并未隨著沈硯的離開而緩解,反而更深地攫住了她,像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淹沒了口鼻。
不是恨。
不是憤怒。
是比那更徹底、更令人絕望的東西——一種被徹底否定、被徹底抹去存在價值的、冰冷的“雷擊”。他看著她,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個……令他失望的、不合格的下屬。那個曾經(jīng)在他生命里刻下最深印記的江晚,似乎早已被時光和他冰冷的目光,徹底湮滅。
她伏在冰冷的會議桌上,額頭抵著同樣冰涼的桌面,試圖汲取一絲冷靜。然而,身體深處那無法抑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卻如同余震般,一波接一波地席卷而來,久久不息。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城市的脈搏依舊在喧囂中跳動。而在這間巨大的、空無一人的會議室里,只有江晚自己知道,那道名為“沈硯”的雷霆,已在她荒蕪已久的心原上,劈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冒著焦煙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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