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車碾過林蔭道的聲響，像生銹的齒輪在空腔里轉動。張師傅沉默地推著那堆“戰利品”——扭曲的支架、纏繞的電線、沾滿油垢的麥克風殘骸、還有那只象征著荒誕終結的破喇叭——它們疊放在一起，散發出混合著泡沫、油脂和鐵銹的敗亡氣息。小堂和影青攙扶著黃杰，他的身體輕得像一片枯葉，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讓林丹的心跟著抽緊。地上那攤暗紅的血跡，在清晨的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痛。

校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也蓋不住黃杰身上散發的、一種由內而外的衰敗感。診斷結果像冰冷的判決書：長期勞累透支，肺部陳舊性損傷因近期刺激（濃煙、粉塵、情緒劇烈波動）急性發作，伴有咯血，需立即住院觀察治療，能否趕上高考…未知。

林丹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手里還攥著那個被汗水浸軟的紙團。辭職信。它現在像一個燙手又冰冷的笑話。黃杰咳出的血，陳巖油膩的狂笑，漫天飛舞的干粉泡沫…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里反復沖撞。退？往哪里退？她身后只剩下被蛀空的廢墟和咳血的戰友。

手機震動，屏幕亮起。是團委書記的信息，言簡意賅：「林丹同學，關于陳巖同學的情況，請立即到團委辦公室說明。」后面附著一個會議室號碼。平靜的字面下，是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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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會議室厚重的木門，空氣仿佛凝固了。長桌一端坐著團委書記，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他旁邊是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表情嚴肅，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探照燈。陳巖和他的班主任也在，陳巖垂著頭，但肩膀繃得很緊，像一頭被逼到角落、隨時可能暴起的困獸。他的班主任，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師，臉上交織著痛心和難堪。

林丹走進去，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她將那個皺巴巴的紙團放在桌上，然后是那本沾著泡沫和些許暗紅痕跡的賬本，以及幾張同樣污損的收據。

“書記，校長，老師。”林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清晰，“這是陳巖作為學生會辦公室主任期間，挪用學生會公共財產的部分清單和偽造虛報經費的票據證據。昨天晚上，在學生會辦公室，他還試圖毀壞重要文件，并指使春暉同學錯誤使用滅火器，造成辦公室設備嚴重損毀。”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陳巖驟然抬起的、充滿怨毒的臉，“黃杰副主席，因長期超負荷工作和昨晚的刺激，現在正在醫院，初步診斷是肺部舊疾急性發作，咯血。”

“放屁！”陳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他指著林丹，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她污蔑！什么挪用侵占？那些東西放著也是落灰！我改造利用是為學生會省錢！那燒烤料…那是…那是部門團建物資！她林丹就是嫉妒！嫉妒我人緣好！嫉妒我能把大家聚在一起！她自己是個書呆子，管不了人，就想搞垮我！黃杰咳血關我屁事！他自己身體差賴誰？”

他唾沫橫飛，額角青筋暴起，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他的班主任重重嘆了口氣，想拉他坐下，被他粗暴地甩開。

“陳巖同學！”副校長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注意你的態度！坐下！”

陳巖梗著脖子，胸膛劇烈起伏，最終還是恨恨地坐了回去，眼睛死死瞪著林丹，像要噴出火來。

團委書記拿起賬本，翻到“龍涎香燒烤料：三千七百元”那一頁，又看了看那幾張鬼畫符般的收據，眉頭擰成了疙瘩。“林丹，你繼續說。這些東西的用途？還有昨晚辦公室的具體情況。”

林丹深吸一口氣，將設備清點單上那些荒誕的備注、春暉的“資源整合創新論”、燒烤攤的“御膳房”排場、以及昨夜辦公室里那場由醉酒、油污、啤酒和滅火器泡沫構成的災難性鬧劇，清晰、冷靜、不帶任何情緒渲染地陳述了一遍。她甚至提到了春暉那句“吃了主任的串，學生會里橫著走”的宣言。

每一個細節，都像一塊冰冷的磚，壘砌在陳巖的腳下。他臉上的憤怒漸漸被一種蒼白取代，尤其是在林丹描述滅火器噴射的混亂場面時，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簡直…簡直是胡鬧！”副校長聽完，臉色鐵青，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學生會的經費是這么用的？公共財產是這么糟蹋的？還搞出個‘御膳房’？烏煙瘴氣！成何體統！陳巖，你還有什么話說？”

陳巖張了張嘴，目光掃過班主任失望的眼神，掃過書記和校長鐵青的臉，最后怨毒地剜了林丹一眼。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氣球，剛才的囂張氣焰徹底癟了下去，只剩下嘴硬的倔強：“我…我是方法不對…但我沒壞心！都是為了…活躍氣氛…”

“為了活躍氣氛，就可以把學生會變成你的私人燒烤攤？就可以把經費當你的零花錢？”團委書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黃杰同學的身體狀況，你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件事，性質極其惡劣！”

處理結果沒有當場宣布，但陳巖灰敗的臉色和被班主任幾乎是押解著離開會議室的背影，已經說明了一切。林丹是最后一個離開會議室的。關門之前，她聽到副校長疲憊的聲音：“…高三關鍵時期…影響太壞…先停職，后續按校規嚴肅處理…林丹同學，學生會這邊，你先辛苦維持，盡快恢復秩序…”

走廊空蕩。林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才感覺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短暫的勝利感很快被巨大的疲憊和更深的茫然淹沒。扳倒了陳巖，然后呢？黃杰躺在醫院，辦公室一片狼藉，人心散了，高考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她手里那團辭職信，被汗水浸得更軟了，卻再也無法代表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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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會主席林丹同學，因在陳巖事件中表現出高度的責任感和原則性，經團委研究決定，予以通報表揚。原辦公室主任陳巖，嚴重違反校規及學生會章程，予以撤職，留會察看。相關賬目問題，移交學校相關部門進一步核查…”

廣播里的聲音在午后的校園回蕩，平靜無波，聽不出底下的驚濤駭浪。林丹穿過走廊，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探究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她像穿過一片無形的荊棘叢。

推開學生會辦公室的門，一股混合著清潔劑和焦糊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小堂和影青正帶著幾個低年級的部員清理現場。干粉泡沫大部分被掃掉了，但地面、桌面、電腦縫隙里，還殘留著頑固的白痕，像丑陋的傷疤。幾臺被泡沫侵入主機的電腦徹底報廢，屏幕漆黑。墻角堆著被油污和泡沫毀掉的文件殘骸，散發著頹敗的氣息。空氣凈化器開到最大檔，發出沉悶的嗡鳴，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頹喪。

“主席…”小堂抬起頭，臉上帶著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電腦…報銷單填好了。但活動報名表全毀了，下周的模擬聯合國會…”

“我來想辦法。”林丹打斷她，聲音有些干澀。她走到自己那張勉強清理出來的桌子前，桌面還殘留著幾道被油污簽子劃出的黃褐色痕跡。她拉開抽屜，里面那本厚厚的、畫滿“忍”字的會議記錄本不見了，大概被埋在某個垃圾袋里，和那些“御膳房”的殘骸一起，等待著被徹底清除。

她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桌面粗糙的劃痕。窗外，校門口的方向，那幾縷象征“陳記御膳房”的青煙徹底消失了，只剩下空曠和一點陽光下的塵埃。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醫院發來的黃杰最新檢查報告照片，診斷意見后面跟著一長串令人心悸的醫學術語和“需靜養，避免一切刺激”的醫囑。

林丹沉默地看著，許久。她拿起筆，抽出一張新的A4紙。筆尖懸停片刻，落下，寫下標題：

「關于恢復學生會正常運轉及近期重點工作安排的臨時方案」

“忍”字消失了。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里，帶著一種比忍耐更沉重、也更冷硬的東西。余燼尚未冷透，灰燼中，新的荊棘已然開始滋生。辦公室角落，那堆等待被清運的垃圾袋里，隱約還能看到被壓扁的、印著“龍涎香風味”字樣的空調料袋的一角，像最后一點未曾散盡的、油膩而諷刺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