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異域浮生

第四章：咸濕海風

巨大的波音777客機，如同鋼鐵巨鳥，在萬米高空穿行于厚重的云層之上。機艙內，單調的引擎轟鳴是唯一持續的背景音。李文遠靠在舷窗邊的座位上，頭微微后仰，閉著眼，但緊蹙的眉頭和眼瞼下細微的顫動，暴露了他并未入睡。

突然，機身毫無預兆地劇烈顛簸起來！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拍打、搖晃。安全帶瞬間勒緊胸口，氧氣面罩“嘩啦”一聲從頭頂彈落，懸在眼前晃蕩。機艙內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孩童受驚的哭叫。廣播里傳來機長故作鎮定的安撫，但電流的雜音和背景里隱約的警報聲，讓那聲音顯得格外蒼白。

李文遠猛地睜開眼，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扶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失重感帶來的胃部翻涌，混合著心底深處那揮之不去的、如同深淵般的下墜感——公司崩塌的轟鳴、林雨晴冰冷控訴的回音、銀行流水中那觸目驚心的資金黑洞……所有這一切，在劇烈的顛簸中被攪動、放大，幾乎要沖破喉嚨。

就在這時，一股氣流猛地灌入機艙。頭頂的通氣孔發出“嘶嘶”的聲響，帶來一股極其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氣息。

咸腥。

濃烈的、帶著海水特有礦物質味道的咸腥氣，霸道地鉆入鼻腔。緊隨其后的，是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熱帶植物氣息——不是鮮花的芬芳，而是某種大型闊葉植物在高溫高濕下腐敗、發酵后散發的，一種甜膩又帶著腐爛底調的奇異味道。像被雨水浸泡過的叢林深處，又像某種過度成熟、即將潰爛的果實。

這股混合著咸腥與腐敗氣息的海風，瞬間喚醒了李文遠記憶深處最不愿觸碰的畫面——林雨晴手袋里殘留的那種陌生、奢靡、充滿異域情調的熏香！它如同一個開關，瞬間接通了昨夜雨幕中刺目的車燈、張胖子油膩的側臉、以及那份財產清單上指向芭提雅的巨額資金流向！

胃里的翻涌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抓過座位前的嘔吐袋，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額頭上沁出冰冷的虛汗。這咸濕的海風，像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撕開了他試圖用逃離來縫合的傷口，將殘酷的現實與未知的深淵，同時塞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顛簸終于平息。飛機開始下降，穿透云層。舷窗外，不再是單調的灰白云海，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炫目的、飽和度極高的藍。天空是純粹的鈷藍，大海是深邃的祖母綠與碧璽藍交織，在陽光的直射下閃爍著碎鉆般刺眼的光芒。潔白的沙灘如同一條綿延的玉帶，將陸地的蒼翠與海洋的蔚藍分割開來。熱帶島嶼特有的、充滿生命力的濃綠植被，覆蓋著起伏的山巒，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

芭提雅。

這座以陽光、沙灘、欲望和迷離夜色著稱的泰國海濱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帶著灼人的熱度和色彩，撞入李文遠的眼簾。那虛假廣告圖片上的天堂景象，此刻真實地鋪展在腳下。然而，在他眼中，這過于濃烈的色彩卻透著一股不真實的、如同塑料模型般的虛假感，更像一個精心布置的巨大舞臺，等待著他這個倉皇逃入的、傷痕累累的主角登場。

走出機艙廊橋的瞬間，一股裹挾著海鹽顆粒的、滾燙而潮濕的熱浪，如同實質的墻壁，猛地拍打在身上。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海水的咸澀和熱帶植物蒸騰出的濃郁氣息，黏膩地附著在皮膚和呼吸道里。李文遠只覺得一陣眩暈，汗水瞬間浸透了襯衫的后背。

接機的是酒店安排的司機，黝黑精瘦，掛著職業化的熱情笑容，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招呼著。車子駛出機場，駛向預訂的濱海酒店。窗外的景象飛速掠過：色彩斑斕、掛著泰英雙語招牌的店鋪，喧鬧的突突車（Tuk-Tuk）噴著黑煙在車流中靈活穿梭，皮膚曬成古銅色的歐美游客穿著花哨的沙灘褲，悠閑地踱步……一切都充滿了異國的喧囂與活力，卻無法驅散李文遠心頭的陰霾。

抵達酒店。巨大的挑高穹頂，穿著泰式傳統服飾的服務生雙手合十微笑行禮，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由檸檬草、姜花和不知名香料混合而成的香薰氣味。一切都極盡奢華，試圖營造一個與世隔絕的溫柔鄉。然而，這刻意營造的舒適感，只讓李文遠感到一種更深的疏離和格格不入。

他拒絕了服務生的引領，獨自拖著簡單的行李，走向通往房間的電梯。電梯鏡面映出他疲憊而緊繃的臉，眼神空洞，與周圍金碧輝煌的環境形成刺目的對比。

辦理入住時，前臺遞來一張酒店設施導覽圖，熱情地推薦位于頂層的無邊泳池：“先生，我們的泳池是觀賞芭提雅落日和夜景的最佳地點，不容錯過。”

李文遠不置可否，接過房卡。他需要一點空間，一點能讓他暫時喘息的、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空間。頂樓的無邊泳池，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電梯直達頂層。門開，喧囂聲浪夾雜著更濃郁的水汽撲面而來。

眼前豁然開朗。

巨大的無邊泳池如同鑲嵌在酒店頂樓的一整塊剔透藍寶石，水面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粼光。池水仿佛真的與遠處蔚藍的海天融為一體，形成一種視覺上的無限延伸。泳池邊，白色的躺椅如同貝殼般散落，上面躺著膚色各異的男男女女，穿著暴露的泳裝，涂抹著防曬油，享受著熱帶的陽光。

背景音樂是節奏強勁的電子舞曲，混雜著不同語言的談笑聲、水花濺起的聲音、以及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

泳池一側的巨型LED屏幕上，正在循環播放著宣傳片。畫面切換，一個金發碧眼、身材火辣的女郎影像突然充滿屏幕，她的笑容極具感染力，但下一秒，畫面猛地切換到泰拳比賽的激烈場景！兇狠的肘擊、膝撞，汗水與血水飛濺，拳手猙獰的面部特寫與女郎誘惑的笑容交替閃現，形成一種詭異而充滿原始張力的視覺沖擊。

就在這光怪陸離的背景中，李文遠的目光被泳池角落一個突兀的景象吸引。

一個穿著花哨沙灘褲、腆著啤酒肚的中國中年男人，正笨拙地舉著一根長長的自拍桿。他臉上堆著極其夸張、用力過猛的笑容，幾乎要咧到耳根，對著桿頂的手機鏡頭大聲嚷嚷：“老婆！看見沒！芭提雅！頂級酒店！爽不爽？！……哎呀放心啦，就幾個兄弟聚聚，正經地方！……”他旁邊，一個穿著清涼、妝容濃艷的年輕女子依偎著他，對著鏡頭比著俗氣的剪刀手，笑容同樣僵硬而職業化。

手機屏幕在刺目的陽光下反著光，但那屏幕上定格的、被美顏軟件過度修飾得光滑失真的笑臉，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中了李文遠。他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在觥籌交錯中戴著面具的自己，看到了林雨晴在那些奢華場所可能露出的、同樣僵硬的笑容。虛偽的繁華，虛假的快樂，在這里被放大、被赤裸裸地展示。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涌上喉嚨。

他面無表情地走到泳池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躺椅旁，沒有下水，只是將疲憊的身體重重地陷進柔軟的椅子里。灼熱的陽光炙烤著皮膚，泳池水的反光晃得人眼暈。電子舞曲的鼓點、男女的調笑聲、自拍桿男人聒噪的炫耀……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難以忍受的噪音屏障，將他與這個看似歡樂的世界徹底隔開。

他閉上眼，試圖屏蔽這一切。然而，腦海里翻騰的，是冰冷的離婚協議書，是銀行流水單上那刺眼的數字，是昨夜雨幕中刺目的車燈和林雨晴蒼白的臉，是張胖子那張油膩的、令人作嘔的側臉……

就在這內心的喧囂幾乎要將他撕裂時——

“叮咚！”

一聲清脆而短促的手機提示音，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泳池所有的嘈雜，像一枚冰冷的鋼釘，精準地釘入了他的耳膜！

李文遠猛地睜開眼。

是他的私人手機。屏幕在強烈的陽光下依舊亮得刺眼。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顫抖著手指劃開屏幕。

郵箱APP的圖標上，赫然顯示著一個鮮紅的數字“1”。

發件人：XX市中級人民法院。

郵件主題：關于李文遠訴林雨晴離婚糾紛案一審判決書送達通知。

正文只有寥寥幾行冰冷的格式化文字，告知他判決書已通過電子送達方式發送至其郵箱，請及時查收。

沒有猶豫，沒有思考。手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點開了那個名為“判決書”的PDF附件。

加載的圓圈轉動著，如同他此刻停滯的心跳。

終于，文檔打開。

巨大的、加粗的宋體標題，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芭提雅頂樓無邊泳池虛假的蔚藍與喧囂：

離婚判決書

……判決如下：

一、準予原告李文遠與被告林雨晴離婚；

二、夫妻共同財產分割如下：

……

(詳細列明了他名下別墅、存款、股票等絕大部分財產歸林雨晴所有，他僅獲得少量現金和工廠部分股權，而工廠已瀕臨破產邊緣)

……

白底黑字，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如同法官手中落下的冰冷法槌，一錘定音，將他過去十年奮斗所積累的一切，連同那段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徹底斬斷、分割、剝離！

異國的喧囂——泳池的水聲、電子音樂、各國語言的談笑、自拍桿男人夸張的炫耀——在這一刻，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只有手機屏幕上那份冰冷的判決書，在芭提雅頂樓熾烈得近乎虛假的陽光下，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終結一切的光芒。

那“叮咚”一聲提示音，成了壓垮他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文遠坐在奢華的泳池邊，手里緊緊攥著那部小小的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周圍是天堂般的景色，是放縱的歡笑，是紙醉金迷的浮華。而他，像一個被命運徹底流放的孤魂，剛剛收到來自故土的最終審判。

咸濕的海風，帶著熱帶特有的腐敗甜香，拂過他汗濕的鬢角，卻只帶來徹骨的寒意。重生之地？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個巨大而冰冷的流放之所。那抹刺眼的蔚藍，徹底沉入了無邊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