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知道，要從叔父沈德全這只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身上，憑空拿到那半麻袋“廢物”，無異于癡人說夢。強取，她沒有那個能力；智取，則必須等待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全的，完美時機。

她在等，等沈德全心情最差，理智最薄弱的那一刻。

這幾日，她比往常更加沉默，更加順從。李氏的咒罵，她左耳進，右耳出；分派的活計，她一絲不茍，甚至做得比以往更快更好。她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近乎透明的、毫無威脅的影子，在這間壓抑的屋子里悄無聲息地穿行，卻用一雙清冷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切。

她觀察著叔父每日盤賬的時間，觀察著他因何事而喜，又因何事而怒。她發現，沈德全最大的軟肋，便是他那深入骨髓的、病態的吝嗇。任何一點微小的金錢損失，都能讓他暴跳如雷，失去平日里商人那份精明的偽裝。

時機，在第四天的下午，悄然而至。

起因，是城西一個販賣布匹的客商，因急著回家，將一批有瑕疵的布料，以低價處理給了沈德全。沈德全自以為占了天大的便宜，驗貨時卻發現，那批布料并非只是“略有瑕疵”，而是有多處嚴重的抽絲和染色不均，根本無法作為正品售賣。

他虧了足足二百文錢。

這個下午，整個院子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李氏被他遷怒，挨了幾句臭罵，早早躲回房里不敢出來。沈德全則一個人坐在堂屋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反復撥弄著算盤，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在咒罵那個騙他的客商，還是在心疼自己損失的銅錢。

沈昭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壺滾燙的熱水，倒進一只舊陶碗里。她端著碗，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向堂屋走去。她的腳步很輕，每一步都算準了距離。

“叔父，”她的聲音細弱，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怯懦，“您忙了一下午，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沈德全正煩躁著，聞言不耐煩地吼道：“滾開！沒看我正忙著嗎！”

就在他抬頭的這一瞬間，沈昭的腳下，似乎被地上的一塊翹起的磚石，重重地絆了一下。

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嘩啦”一聲，一整碗滾燙的熱水，脫手飛出，不偏不倚，盡數澆在了那本攤開的、記錄著所有生意的賬本上。

上好的墨跡，遇水則化，瞬間在泛黃的紙張上暈開，變成一團團模糊不清的、再也無法辨認的污跡。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德全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那本視若性命的賬本，被毀于一旦。下一刻，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這個該死的、賠錢的丫頭！”

他積攢了一下午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站起身，積攢的怒氣化作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沈昭的臉上。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都撞在了身后的墻壁上，嘴角立刻滲出了血絲，耳中嗡嗡作響。

“叔父饒命！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沈昭沒有去擦嘴角的血，而是立刻從地上爬起，跪倒在地，垂著頭，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聲音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令人信服的恐懼。

她的外表，是一個犯了天大過錯、嚇得魂飛魄散的少女。

而她的內心，卻是一片冰冷的、正在飛速計算的湖泊。她想：“他怒火攻心，理智已失。這是最好的時機。”

“饒命？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沈德全氣得發抖，抬腳就要踹過來。

“我賠！我愿意賠！”沈昭抬起頭，眼中含著淚，用一種近乎蠢笨的、急于脫罪的語氣，語無倫次地說道，“叔父，賬本……賬本雖然毀了，但……但我可以做工抵債！您別打我，求求您！”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通往后院倉庫的那扇門。

“做工？你這條賤命，值幾文錢！”沈德全怒吼道。

“我……我……”沈昭的目光，終于“慌亂”地落在了那個正確的方向上，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說道，“鋪子后院……后院不是還有一堆爹爹留下的、沒人要的黑豆子嗎？我瞧著還能用，不如……不如就罰我去把那些豆子都挑揀干凈，再把院子打掃了，好不好？那些活計，若是請人，也要花不少錢的……”

她故意說成“黑豆子”，一副不識貨的、慌不擇言的模樣。

沈德全高高抬起的腳，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算計。后院那堆占地方的廢物，本就打算過兩日雇個短工清走，少說也得花上二三十文錢。如今她自己提出來，既能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又能省下一筆工錢，何樂而不為？

他看著地上那個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侄女，心中的怒火，漸漸被商人那份深入骨髓的精明所取代。

他冷哼一聲，厭惡地揮了揮手：“滾去！三個月內，不許你再踏進鋪子前堂一步！”

“謝叔父！謝叔父不打之恩！”沈昭如蒙大赦，連連叩頭，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而在她低垂的、無人看見的眼底，卻掠過一絲冰冷到極致的精光。

她成功了。

用一個耳光，和一次“懲罰”，兵不血刃地，從這個世界上最吝嗇的商人手中，“釜底抽薪”，拿到了她創業的第一桶金。

當天下午，沈昭便以“受罰”的名義，終日待在后院。沈德全給了她那把沉甸甸的、帶著鐵銹的倉庫鑰匙，眼中滿是鄙夷，仿佛在看一個主動跳進糞坑的傻子。

沈昭拿著鑰匙，打開了那扇塵封已久的倉庫大門。

一股濃重的、混雜著灰塵與腐朽木料的氣味撲面而來。倉庫里堆滿了雜物，光線昏暗。她在角落里，輕易地便找到了那幾個積滿灰塵的舊麻袋。

她解開一個麻袋，將手伸了進去。

指尖觸碰到的，是那些堅硬、圓潤的、被這個世界視為廢物的“皂豆”。

她抓起一把，緊緊地握在掌心。

這一刻，她沒有欣喜，也沒有激動。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清冷的神情。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片昏暗的陰影里，仿佛在審視著自己的領地。

她已經煉出了最鋒利的“刀”。

現在，她又親手，為自己打開了藏著“礦石”的寶庫。

接下來，便是將這些頑石，一一鍛造成金的時候了。

而那十兩銀子，那座曾經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巍峨大山，此刻，在她的眼中，已然變成了一條只要她愿意，便隨時可以踏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