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領了“清掃倉庫”的懲罰后，后院那間陰暗潮濕的倉庫，便成了沈昭的領地。

白日里，她在叔父叔母的監視下，將那些積滿灰塵的雜物搬進搬出，做出認真受罰的模樣。而一到夜里，當整個院落都陷入沉睡，這里，便成了她秘密的工坊。

她將那半麻袋皂豆，分批藏在了柴房最深的角落，用干草掩蓋。每日深夜，她都會借著月光，開始她孤獨而細致的勞作。

“煉金”的過程，遠比想象中更艱辛。

她沒有像樣的工具，只能用兩塊石頭反復地碾磨皂豆，直到手心磨出滿是血泡。她沒有精確的火源，只能用偷來的木炭，時刻警惕著火光與煙氣，唯恐驚動了前院的叔父叔母。她更沒有足夠的容器，只能用那只破陶碗，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熬煮、冷卻、成型的過程。

疲憊如同潮水，時刻侵蝕著她。好幾次，她都因體力不支，差點在熬煮時睡去，險些釀成火災。但每當她感到困倦難當，胳膊上那圈早已消退、卻仿佛依舊烙印在皮膚上的青紫色指痕，便會隱隱作痛，讓她瞬間清醒。

她知道，她沒有退路。

在這枯燥而艱辛的勞作中，她也未曾停止思考。她將父親筆記中關于香料的記載，與自己前世的知識相結合，開始對香胰子進行改良。

她用好不容易攢下的幾文錢，從藥鋪伙計那里，買來了一些最廉價、卻也最純正的干花與草藥——有安神功效的薰衣草，有提神醒腦的薄荷，還有帶著清甜氣息的桂花。

她將這些干花草藥，用不同的方法，融入到皂化反應的不同階段。有的，她取其香精，在熬煮時滴入；有的，她取其粉末，在凝固前混入，讓香胰子的表面，呈現出美麗的、帶著天然紋理的星點。

經過數十次的失敗與嘗試，她最終成功制出了三種不同香型、不同功效的香胰子。

桂花香的，溫潤滋養，她稱之為“金粟”；薄荷香的，清涼提神，她稱之為“冰肌”；薰衣草香的，寧心安神，她稱之為“枕夢”。

這已不僅僅是簡單的清潔用品，而是帶著巧思與匠心的、真正的“奇貨”。

當她看著身前木板上，整齊地碼放著近百塊色澤溫潤、香氣各異的香胰子時，她知道，她手中的“刀”，已經足夠鋒利。

現在，她需要一個為她“試刀”的人。

她的第一個目標，依舊是坊內的張娘子。

這一次，她沒有再用“失手打翻”的笨拙計策。她尋了個張娘子正在門口與人閑聊的下午，端著一碗她自己用省下的米熬成的、放了些許紅棗的甜粥，走了過去。

“張娘子，”她垂著頭，將碗遞上，聲音細弱，“前幾日多謝您解囊，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這點心意，還望您不要嫌棄。”

張娘子一愣，隨即眉開眼笑。她本就是個愛貪小便宜的，見沈昭如此“懂事”，心中更是歡喜。她接過甜粥，拉著沈昭的手，熱情地說道：“哎呀，你這孩子，太客氣了！快進來坐。”

沈昭順勢被她拉進屋里。在二人閑聊時，沈昭故作不經意地，從袖中拿出一塊新制的、刻著細碎桂花紋理的“金粟”香胰子，放在桌上。

“這是……”張娘子立刻被那獨特的香氣和精巧的外觀吸引了。

“這是我新做的，本想過兩日給您送來嘗個鮮，”沈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手藝不精，怕您瞧不上。”

“怎么會！”張娘子將那香胰子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比上次那個還好聞！昭兒，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沈昭只是淺淺一笑，并未提錢的事。她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臨走時，那塊“金粟”香胰子，自然而然地，被張娘子“強留”了下來。

沈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用同樣的方法，將“冰肌”和“枕夢”，分別“送”給了坊內另外兩位平日里愛說是非、交游廣闊的掌柜娘子。

她從不主動售賣，也從不談論價格。她只是讓她的“奇貨”，通過這些女人的手和嘴，自己去“說話”。

口碑，是一種比任何叫賣都更有效的力量。

很快，“沈家孤女手中有奇香胰子”的消息，便在坊內一些富裕人家的女眷圈子里，悄無聲息地傳開了。她們不好意思公然向一個“賤籍”孤女購買，便紛紛差了心腹的丫鬟，悄悄地上門來“求”。

沈昭的生意，便在這樣一種極其隱秘、也極其安全的方式下，一點點地展開。

她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在叔父叔母面前逆來順受的孤女。但她的袖中，那串沉甸甸的銅錢，卻在以一種穩定的速度，不斷地增加。

從三百文，到五百文，再到一千文。

當她終于將一千文銅錢，在城中錢莊，換回了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的第一錠、重達一兩的銀子時，她握著那塊冰冷而沉重的金屬，心中沒有半分波瀾。

她知道，這離她的目標——十兩銀子，還差得很遠。

而新的危機，也隨著她境遇的微小改善，悄然而至。

這日，沈德全看著正在院中埋頭干活的沈昭，渾濁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絲懷疑。

他發現，這個侄女，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她依舊沉默，依舊順從，但那份深入骨髓的、仿佛隨時都會死去的怯懦，卻不見了。她的腰桿，在不經意間，似乎挺直了些許。她頭上的木簪，也換成了一支最廉價、卻也嶄新光滑的銀簪。

“你，”沈德全走到她面前，聲音陰沉，“最近，似乎手頭寬裕了？”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但臉上卻立刻浮現出慣有的、惶恐的表情：“叔父……您說什么，我……我聽不懂。”

“聽不懂？”沈德全冷笑一聲，“你頭上這根簪子，是哪里來的？”

“是……是前日張娘子見我可憐，賞我的。”沈昭立刻想好了說辭。

沈德全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看出些什么。但沈昭的眼神閃躲，慌亂，完美地符合一個被長輩嚴厲盤問的、膽小少女該有的一切反應。

最終，他沒有找到任何破綻，只能不甘地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沈昭緩緩地松了一口氣，后背卻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知道，叔父已經起了疑心。這個家，這片坊巷，就像一個越來越小的囚籠，已經快要困不住她了。她這種“小打小鬧”的生意模式，安全，卻也已經達到了它的上限。

它太慢了。

慢到不足以讓在入宮之前，湊齊那救命的十兩銀子。

她看著自己懷中那錠來之不易的銀子，又望向西市的方向。

她想：“這安靜的、涓涓的溪流，已經無法承載我的船了。要想在風暴來臨前抵達彼岸，我必須，將船駛入那條波濤洶涌、卻也流速最快的江河里。”

那條江河，便是上京西市。

她知道，那里有她需要的財富，也必然有，她無法預料的、更大的風浪，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