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秋雨一旦落下,便帶著股纏綿不絕的陰冷,輕易不肯停歇。
雨水順著姑媽家老式居民樓銹跡斑斑的雨水管淌下,在樓下水泥地上敲打出沉悶單調的節奏,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種倒計時。
溫言推開那扇漆皮剝落的綠鐵門時,一股混雜著油煙、廉價香水和隱約霉味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她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像每次踏入這里一樣,將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喲,大小姐回來了?”尖銳的嗓音立刻從狹小的客廳傳來。姑媽王美娟正歪在褪色的布藝沙發上,嗑著瓜子,眼皮都沒抬一下,面前的矮幾上散落著瓜子殼和幾張花花綠綠的彩票。“飯在鍋里,自己熱熱。”
“謝謝姑媽。”溫言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近乎刻板的平靜。她換上門口那雙洗得發白、明顯大了一碼的塑料拖鞋,鞋子踩在油膩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玄關窄得僅容一人轉身,墻壁上掛著表妹李薇薇各種搔首弄姿的藝術照,鏡框邊角已經有些開膠。
廚房里,表妹李薇薇正對著手機屏幕嘟著嘴自拍,身上穿著嶄新的、綴滿亮片的粉色毛衣,是溫言在商場櫥窗里見過卻從未想過擁有的款式。聽到動靜,李薇薇斜睨過來,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溫言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校服外套和肩上沉甸甸的書包,嘴角撇了撇,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溫言,你回來正好,幫我看看!”李薇薇把手機屏幕懟到溫言眼前,一股甜膩的香水味隨之涌來,“我剛發的朋友圈,這件毛衣,香奈兒最新款!我爸托人從香港帶的!怎么樣,好看吧?”屏幕上是她精心修飾過的九宮格,背景是市中心新開業的豪華商場,燈光璀璨。
溫言的目光掠過屏幕上那件刺眼的粉色毛衣,落在李薇薇興奮得發光的臉上,只淡淡應了一聲:“嗯,挺襯你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她繞開李薇薇,走到灶臺邊。揭開鍋蓋,里面是半溫的小半碗米飯和一碟蔫黃的炒青菜,油星凝結成白色的塊狀物。
胃里一陣熟悉的緊縮。她默默地拿出碗筷,將冷飯冷菜盛好。
“喂,你這是什么態度?”李薇薇不滿地皺起眉,追到廚房門口,抱著手臂,“跟你說話呢!土包子,就知道看書看書,一點見識都沒有。香奈兒!懂不懂?你那個神神秘秘的‘資助人’,有給你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嗎?”她刻意加重了“資助人”三個字,帶著探究和嘲弄。
溫言握著筷子的手指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她沒有回頭,只是安靜地拿起碗筷,坐到廚房角落那張小小的折疊桌旁。冰涼的飯粒和帶著油腥味的青菜咽下去,喉嚨有些發堵。她想起白天圖書館古籍室里,沈聿拿起那本厚重畫冊時,干凈修長的手指,和他身上那件白得晃眼的襯衫領口。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遙遠得像天邊的星。
“媽!”李薇薇見溫言不理會,扭身朝客廳喊,“你看她!整天陰陽怪氣的,問她話也不答!好像誰欠她幾百萬似的!也不知道那個打錢的到底圖什么……”
“行了薇薇!”王美娟不耐煩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嗑瓜子的脆響,“少說兩句!她吃她的,你玩你的去!”話鋒一轉,又沖著廚房方向揚聲道,“溫言啊,下個月的生活費,你那個資助人……有消息沒?這都月底了。”
溫言夾菜的動作頓住。她垂下眼睫,盯著碗里幾根糾纏在一起的蔫黃菜葉,低低地回答:“還沒有,姑媽。應該……就這兩天。”
“應該應該!”王美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拖欠工錢般的憤懣,“次次都說應該!家里開銷多大你不知道啊?水電煤氣,還有薇薇的補習費、買衣服的錢……哪樣不要錢?你當我是開慈善堂的啊?供你吃供你住,還要看你那張冷臉!”
尖銳的指責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在耳膜上。溫言握緊了筷子,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印痕。胃里的冷飯沉甸甸地墜著。她強迫自己繼續咀嚼,吞咽,動作機械而麻木。客廳里電視肥皂劇的嘈雜聲、表妹刷手機短視頻的刺耳笑聲、姑媽喋喋不休的抱怨,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泥沼,將她牢牢困住。
只有書桌一角那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宋畫品鑒》,封面上泛著幽微的光,像一塊浮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第二天,陰雨依舊。
午休鈴剛響過,溫言抱著幾本厚厚的參考書,再次走進那間熟悉而幽靜的古籍閱覽室。這里幾乎成了她逃離喧囂的避難所。她習慣性地走向最角落那個靠窗的位置,腳步卻在看清座位上的人影時,猛地釘在了原地。
沈聿。
他獨自坐在那里,依舊是那身整潔的校服,微低著頭,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線裝書。窗外的天光比昨日更沉,灰蒙蒙的,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安靜而專注的側影。空氣中漂浮著舊紙的塵埃,時間仿佛在這里凝滯了。
溫言的心跳驟然失序。她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抱著書的手指微微收緊。昨天那短暫的交集和手背上轉瞬即逝的涼意,清晰地回放。她猶豫著,幾乎想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沈聿似乎有所感應,抬起頭來。他的目光穿過閱覽室略顯昏暗的光線,落在她身上。那雙眼睛依舊沉靜,像深潭,但溫言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類似于“是你”的微瀾,快得讓她懷疑是錯覺。
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在她懷里的書上略一停頓,隨即又落回自己的書頁,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闖入者。
溫言定了定神,極力壓下心頭的慌亂,走到昨天自己坐的位置——就在沈聿斜對面的那張桌子。她輕輕拉開椅子坐下,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將懷里的書小心地放在桌面上。一本《中國建筑史綱》,一本《芥子園畫譜》,還有一本厚厚的英語詞典,壘起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她圈在里面。
閱覽室重歸寂靜,只剩下窗外沙沙的雨聲和兩人偶爾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溫言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芥子園畫譜》上,臨摹著上面繁復的樹石皴法。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對面。
沈聿看書的速度不快,卻異常專注。他的手指修長干凈,輕輕拂過泛黃的書頁邊緣,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陽光偶爾掙扎著穿透厚重的云層,短暫地照亮他額前垂落的幾縷黑發。他整個人像一塊沉在深水里的墨玉,溫潤內斂,卻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時間在筆尖沙沙的勾勒和書頁的翻動中悄然流逝。溫言漸漸沉浸在線條的韻律里,直到肩膀傳來一陣細微的酸澀感。她停下筆,無意識地活動了一下手腕,目光掃過書架高處一本裝幀古樸的《營造法式注釋》。那本書的位置對她來說有些高了。
她站起身,踮起腳尖,努力伸長了手臂去夠。指尖離書脊還有一小段距離,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前傾,顯得有些笨拙和吃力。
就在她準備放棄,去找管理員搬梯子時,一道修長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籠罩過來。熟悉的、清冽的、帶著點書卷冷香的氣息靠近。
溫言的身體瞬間僵住。
沈聿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他并未看她,只是平靜地伸出手臂。那本厚重的《營造法式注釋》被他輕而易舉地取下。他沒有立刻遞給她,而是垂眸,目光在深藍色布質封面上燙金的繁體書名上停留了一瞬,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書脊上因歲月磨損而略微凹陷的紋路。
然后,他才將書遞過來,動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隨手為之。他的目光終于落到了溫言臉上,依舊是平靜無波的樣子,聲音低沉,帶著閱覽室里特有的安靜質感:“這本?”
溫言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她飛快地抬了一下眼,撞進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又迅速低下頭,臉頰不受控制地漫上熱意。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顫地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古籍,觸手是布面特有的粗糙感,還殘留著他指尖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度。
“……謝謝。”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沈聿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沒有多余的話語,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埋首于那本線裝書,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援手從未發生。
溫言抱著那本《營造法式注釋》,書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坐回座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籍封面粗糙的紋理,上面似乎還縈繞著那點清冽的氣息。窗外,雨聲淅瀝,敲打著古老的窗欞,也敲打著她驟然泛起漣漪的心湖。她不敢再往斜對面看,只是盯著攤開的畫譜,上面的山水線條卻模糊成了一片混沌的心事。
這狹小空間里的沉默,第一次讓她感到如此不同,帶著一種微妙的、令人心慌的張力。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張舊木桌,幾本攤開的書,還有一場下不完的深秋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