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城的春雨,纏綿悱惻,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青石板路,將天地間暈染成一幅朦朧的水墨畫。濕冷的空氣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人的肺腑。謝炎錚(鴉青棉袍,袖口微濕)坐在臨時的居所——城郊一座古樸清幽的“凈慈庵”偏廂里,桌上是沈清源昨日送來的那包草藥。
藥香在微涼的空氣中氤氳開,帶著江南草木特有的清苦氣息。他小心地解開布包,里面是幾味常見的潤肺藥材:川貝、枇杷葉、桔梗…配伍樸實卻對癥。沈清源的這份心意,帶著市井小民特有的樸素與真誠,在趙奎帶來的陰霾之后,如同這春雨中的一縷微光,讓人心頭稍暖。
他取了一小撮藥材,用庵里提供的陶制藥爐慢慢煎煮。火苗舔舐著爐底,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水汽蒸騰,帶著藥香彌漫開來,暫時驅散了肺腑間那揮之不去的濕寒之意。
就在藥汁將成未成之際,一陣急促而帶著壓抑怒氣的腳步聲打破了小院的寧靜。緊接著,一個敦實的身影略顯狼狽地沖了進來,袍角還沾著泥水——正是豐裕號掌柜陸承厚(赭色綢衫此刻有些凌亂)。
“嚴先生!嚴先生救命啊!”陸承厚一進門,也顧不得禮數,急吼吼地嚷道,臉上又是焦急又是無奈,額角都冒了汗。
謝炎錚放下蒲扇,抬眸看他,眼神平靜:“陸掌柜何事如此驚慌?”
陸承厚拍著大腿,唉聲嘆氣:“唉!還不是我家那個不省心的丫頭!明玥!為了點讀書、看賬本的小事,跟她祖父…唉,就是我家老太爺,又頂上了!這次鬧得兇,丫頭把自己鎖在繡樓里,水米不進,老太爺氣得在樓下砸拐杖,揚言要請家法!我…我這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啊!先生您昨日在碼頭三言兩語就平息了風波,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求您去勸勸吧,再這么下去,非得鬧出大事不可!”
陸明玥?謝炎錚腦海中浮現出昨日在碼頭初遇時,那個站在陸承厚身后,穿著妃色襦裙、裙邊繡著精致金線纏枝花紋的少女。雖只是驚鴻一瞥,但她那雙明亮眼眸中透出的倔強與聰慧,卻令人印象深刻。未曾想,這江南富戶之家,竟也深藏著這般激烈的代際沖突。
“陸掌柜莫急。”謝炎錚起身,將煎好的藥汁倒入粗陶碗中,熱氣裊裊,“既是家事,外人本不便置喙。但若陸掌柜信得過嚴某,容我前去看看便是。”他語氣平和,既未推拒,也未大包大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陸承厚如蒙大赦,連聲道謝,引著謝炎錚匆匆趕往陸家位于城南的宅院。
陸宅庭院深深,花木扶疏,盡顯商賈之家的殷實。此刻,后院的繡樓前卻是一片肅殺。一位須發皆白、穿著深褐色萬字紋錦緞袍服的老者,拄著蟠龍拐杖,滿面怒容地站在樓下,對著緊閉的雕花木門厲聲呵斥:
“…女子無才便是德!看什么賬本?讀什么雜書?《女誡》、《列女傳》才是你的本分!整日拋頭露面,成何體統!給我開門!再不開門,休怪祖父請出家法!”
樓內寂然無聲,只有微風吹過檐角銅鈴的輕響,更添幾分壓抑。
陸承厚苦著臉上前勸解:“爹,您消消氣,有話好好說,明玥她…”
“你閉嘴!”陸老太爺拐杖重重一頓,砸得青石板地面一聲悶響,“都是你平日縱容,才讓她如此無法無天!”
謝炎錚緩步上前,對著陸老太爺躬身一禮,姿態恭敬卻不卑不亢:“晚生嚴正,見過老太爺。”
陸老太爺銳利的目光掃過謝炎錚,見他衣著樸素,氣質卻沉靜不俗,手中烏木扇透著書卷氣,怒意稍斂,但仍帶著上位者的倨傲:“你是何人?為何管我陸家家事?”
“晚生乃一介游學士子,蒙陸掌柜不棄,引為朋友。”謝炎錚聲音清朗,“方才聽聞府上因小姐讀書看賬之事起了爭執。晚生斗膽,可否請教老太爺,為何認為女子不可讀書看賬?”
陸老太爺冷哼一聲:“這還用問?自古男主外女主內!女子通曉中饋,相夫教子足矣!讀那些雜書,看那些賬目,只會亂了心性,移了性情!更遑論拋頭露面,沾染銅臭之氣,有失大家閨秀的體統!”
謝炎錚微微頷首,表示聽到了對方的意見,卻不直接反駁。他轉而看向那緊閉的繡樓門扉,聲音提高了幾分,平和卻清晰地傳入樓內:
“陸小姐,在下嚴正。方才老太爺之言,其意拳拳,皆是出于對家族清譽的維護與對小姐未來的期許(先肯定對方立場)。然則,在下有一惑不解。昔有東漢班昭,續成《漢書》,作《女誡》,世人尊為‘曹大家’。其學識,源于讀書;其明理,啟于觀史(以史實為據)。若讀書真能亂心性,班大家何以成千古女師?”
樓內似乎傳來一絲極輕微的動靜。
謝炎錚繼續道:“再看賬目。古人云:‘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引用《朱子家訓》)中饋之事,柴米油鹽,哪一樣離得開算計?小姐欲學看賬,未必是要染指外務,或許只是深諳持家不易,體恤父兄辛勞,欲為內宅開源節流,持盈守成。此心此志,與老太爺維護家族體統之心,豈非殊途同歸?”
他的話語如春風化雨,既引經據典,又情理交融,既尊重了陸老太爺維護傳統的立場,又巧妙地為陸明玥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甚至值得贊賞的動機。
陸老太爺臉上的怒容明顯緩和了許多,眉頭微蹙,似乎在思索。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輕響,繡樓的門,緩緩開了一條縫。
陸明玥的身影出現在門后。她依舊穿著那身精致的妃色襦裙,裙擺的金線纏枝紋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流光溢彩。她的眼眶微微泛紅,顯然哭過,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堅定,如同淬火后的真金。她并未看祖父和父親,目光徑直落在謝炎錚身上,帶著一絲探究,一絲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謝炎錚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略顯陳舊的紙張,遞了過去:
“班昭續《漢書》,明理著《女誡》,其智其德,皆源于此——此乃《班昭誡》拓本殘卷(關鍵道具)。鋼針破錦帛,非為毀裂,實為縫補(金生水智)。小姐蕙質蘭心,當明其理。”
陸明玥微微一怔,伸出纖細的手指,接過了那卷拓本。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謝炎錚遞書的手。她的指尖微涼,帶著少女的細膩;而謝炎錚的手,雖蒼白,卻骨節分明,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感。
就在這指尖輕觸的瞬間,陸明玥的目光忽然凝滯了。她的視線,牢牢地鎖定在謝炎錚握著烏木扇的右手上——那柄烏木折扇的扇骨末端,一道新鮮的裂痕清晰可見,而在裂痕邊緣,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已然干涸的暗紅色痕跡,如同烙印般刺入她的眼簾!
那是…血跡?
陸明玥的心猛地一跳。昨日在碼頭,他談笑風生,化解風波,那柄扇子還完好無損。不過一日光景,這扇骨上怎會有如此新鮮的裂痕和血跡?聯想到他今日略顯蒼白的臉色和偶爾壓抑的輕咳…難道他遭遇了什么意外?還是…這裂痕與血跡,與她家有關?少女的心思瞬間百轉千回。
她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謝炎錚。對方依舊神色平靜,眼神溫潤,仿佛那扇骨上的痕跡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
“多…多謝嚴先生贈書。”陸明玥壓下心頭的驚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鄭重地收好拓本。她轉向祖父,盈盈一拜,聲音清越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靜:
“祖父息怒。明玥知錯了。讀書看賬,非為忤逆,實為明理持家。孫女日后定當謹守本分,以班大家為范,不負祖父教誨。”
陸老太爺看著孫女突然的轉變,又看了看一旁氣度沉靜的謝炎錚,心中那股郁結之氣,竟在對方那番引經據典、情理并重的話語中消散了大半。他重重哼了一聲,語氣卻軟了下來:“哼!知錯就好!望你言行如一!”說罷,拄著拐杖,在陸承厚的攙扶下轉身離去,背影竟顯出幾分疲憊和解脫。
一場眼看要釀成大禍的家庭風波,在謝炎錚的智慧斡旋下,消弭于無形。
陸明玥站在門邊,看著祖父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班昭誡》拓本,最后,目光再次落回謝炎錚右手那柄帶著裂痕的烏木扇上。春雨如絲,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嚴先生…”她輕聲開口,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您的扇子…似乎有些損傷?”
謝炎錚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扇骨,淡然一笑,仿佛毫不在意:“小物而已,不慎磕碰,讓小姐見笑了。”
他語氣輕描淡寫,但那裂痕邊緣干涸的暗紅,卻如同一個無聲的謎題,深深烙印在了陸明玥的心間。那妃色襦裙上的金線纏枝紋,在晦暗的天光下,似乎也隨著少女起伏的心緒,微微閃爍著疑惑與關切的光芒。
繡樓的鎖,看似開了。但某些更深的、關于眼前這個神秘“嚴先生”的鎖,卻在陸明玥心中悄然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