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影驚心
- 赤金錄
- 之心知念
- 3054字
- 2025-06-30 08:35:32
臨淵城東,“聽濤閣”茶樓。
二樓臨窗的雅座,謝炎錚獨自坐著。面前一杯清茶早已涼透,氤氳的熱氣散盡,只余澄澈的茶湯,映著窗外運河上緩緩移動的帆影。他換了一身更素凈的鴉青色細棉布長衫,外罩一件同色半舊夾襖,依舊是那柄烏木折扇置于手邊。他看似在悠閑品茗,目光沉靜地望著樓下熙攘的街市,實則心神卻如繃緊的弓弦,反復咀嚼著昨日在碼頭米袋夾層中瞥見的那個火紋金徽。
寧家。
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針,深深扎進他沉寂多年的記憶深處。當年朔州軍需貪腐案的幕后黑手之一,其觸角竟已延伸到了這千里之外的江南米糧行當?沈清源那批被水浸后又急火焙干的劣米,僅僅是巧合,還是寧家龐大商業版圖中一個不起眼的、卻透著陰狠氣息的環節?
茶樓中央的說書先生醒木一拍,正講到《尉繚子》中“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段落。老先生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將戰場上的金戈鐵馬、權謀機變描繪得淋漓盡致。茶客們聽得入神,叫好聲不斷。
謝炎錚的思緒也被這熟悉的兵家之言牽動。權謀機變…何止在戰場?這臨淵城看似繁華錦繡,其下的暗涌,未必比朔風城外的刀光劍影遜色分毫。他下意識地摩挲著烏木扇冰涼的扇骨,試圖平復心湖中因“寧家”二字而泛起的波瀾。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奉承聲。
“趙爺,您樓上請!最好的雅間給您留著呢!”
“嗯,清凈點。”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極其考究的中年男子,在幾個精悍隨從的簇擁下走上樓來。此人約莫四十出頭,面皮白凈,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上挑,透著精明與不易察覺的倨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身行頭——上好的紫棠色織金錦緞長袍,腰間束著鑲有碩大貓眼石的玉帶,拇指上戴著一枚赤金扳指,在光線映照下晃得人眼暈。通身上下,無不彰顯著煊赫的財勢與高人一等的地位。
正是寧家的大管事,趙奎。
謝炎錚的目光在趙奎出現的瞬間便已鎖定。他端起涼茶,假意啜飲,鴉青色的袖口遮住了大半張臉,只余一雙深潭般的眼眸,平靜無波地觀察著。
趙奎顯然常來,熟門熟路地走向最里面一間視野最好的雅間。他步履從容,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優越感。經過謝炎錚桌旁時,他甚至沒向這個衣著普通的“書生”多瞥一眼。
然而,就在趙奎與謝炎錚擦肩而過的剎那——
謝炎錚握著茶杯的手指猛地一緊,指關節瞬間泛白!冰冷的茶水幾乎要潑濺出來!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了趙奎腰間懸掛的一柄短刀上!
那刀鞘烏沉,做工精良,鑲嵌著幾顆細小的紅寶石,透著一股奢靡之氣。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刀鞘末端吞口處,一個極其眼熟的、形如飛鷹展翅的徽記,雖然被磨損得有些模糊,甚至被人刻意用金漆描補過,但謝炎錚絕不會認錯!
那是他當年在朔風城任司法參軍時,父親舊部贈予他的成年禮!一柄精鐵打造的貼身短刃!刀身靠近護手處,還銘刻著一個小小的“錚”字!
這柄刀,曾伴隨他巡查軍營,審理案件。五年前那個雪夜,他在軍需營火海中搶奪賬冊,被追兵圍堵時,曾用它格擋過致命的刀鋒!混亂中,刀被震飛脫手,不知所蹤…他原以為早已葬身火海或沉入滄浪江底!
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地掛在了仇敵寧家大管事的腰間!成了他炫耀權勢的戰利品?!
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與徹骨冰寒的血氣,猛地沖上謝炎錚的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肩胛骨的舊傷驟然劇痛,仿佛那冰冷的弩箭再次穿透皮肉!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陳稷推他下崖時那絕望的嘶吼、冰水灌入肺腑的窒息、以及賬冊落入敵手的無力感…
憤怒如同巖漿在血脈中奔涌,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握住烏木折扇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光滑的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咯吱”聲,一道細微的裂痕,竟在扇骨末端悄然綻開!指尖被裂開的木刺刺破,一滴殷紅的血珠無聲地沁出,染紅了深黯的烏木。
“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說書先生的聲音還在繼續,此刻聽在謝炎錚耳中,卻充滿了冰冷的諷刺。
他死死咬著牙關,力道之大,使得腮邊肌肉都微微抽搐。喉頭滾動,強行將翻涌的血氣和那聲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怒吼咽了回去!不能動!絕不能在此刻暴露!
五年隱忍,流離失所,寒毒纏身…為的是什么?不就是這一刻嗎?找到仇敵,查明真相,洗雪沉冤!若因一時激憤而功虧一簣,如何對得起朔州城外那三千枉死的將士英魂?如何對得起恩師的教誨與犧牲?
“火煉真金…火煉真金…”恩師臨終前的話語如同清泉,瞬間澆熄了心頭的熊熊烈焰。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江南濕潤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強行壓下了翻騰的氣血。眼中的怒火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烙鐵,迅速冷卻、沉淀,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冰(。
他不動聲色地將受傷的手指縮回袖中,沾血的指尖在鴉青色的布料上輕輕一抹,不留痕跡。另一只手端起涼透的茶杯,送到唇邊,仿佛只是被說書吸引,聽得入了神。唯有那柄烏木折扇,被他緊緊攥在掌心,扇骨上那道新鮮的裂痕,如同他此刻強行縫合的心境。
趙奎已步入雅間,門簾落下,隔絕了視線。奉承聲和談笑聲隱隱傳來。
謝炎錚的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尺規,牢牢鎖定了趙奎剛才站立的位置。就在趙奎轉身進入雅間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個更令人心悸的細節:
趙奎那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下方,靠近右耳根的地方,赫然有一道猙獰的、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殘缺!——那里,少了大半只右耳!
剎那間,無數記憶碎片在謝炎錚腦中轟然炸開!
那個朔風城風雪之夜,他拼死從火海中救出的、奄奄一息的軍需庫老吏…老人彌留之際,用盡最后力氣抓住他的手,斷斷續續地說:“…管事…右耳…被…被狼咬過…殘缺…賬…賬在…他…”
當時情況混亂,老人話未說完便斷了氣。謝炎錚只記住了“管事”、“右耳殘缺”這幾個模糊的字眼,一直以為是軍需營的某個小管事。如今看來…那老人拼死指認的,竟是寧家這條盤踞在千里之外、卻能將觸角伸入邊軍心臟的毒蛇的大管事——趙奎!
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寒意,比滄浪江底的冰水更甚,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全身。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遲疑的聲音在桌旁響起:
“嚴…嚴先生?”
謝炎錚猛地回神,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抬眼看去。只見昨日米行風波中的沈清源(著月白長褂,面帶愧色與感激),正站在桌旁,手里似乎還拿著一個小布包。
“沈掌柜?”謝炎錚的聲音略顯沙啞,但已恢復了慣常的平穩。
沈清源局促地搓著手:“方才在樓下,瞧著像先生背影…昨日米行之事,若非先生明察秋毫,沈某不僅虧了本錢,更險些壞了半生清譽!此等大恩,無以為報…”他邊說邊將手中的布包輕輕放在桌上,“這是家中老妻配的幾味清肺潤喉的草藥,聽聞先生似有咳疾…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萬望先生莫要推辭。”
謝炎錚看著桌上那樸素的布包,又抬眸看向沈清源真誠而帶著后怕的眼神。在這剛剛經歷過巨大情緒沖擊的時刻,這份來自陌生人的、樸素的善意,如同一縷微弱的暖風,輕輕拂過他冰冷的心湖。
“沈掌柜有心了。”他微微頷首,沒有推辭,將布包收下,聲音溫和了些,“些許小事,不必掛懷。臨淵水深,沈掌柜日后行商,還需更加謹慎才是。”
“是,是,先生教訓得是!”沈清源連連點頭,還想說什么,卻見謝炎錚的目光似乎又飄向了趙奎所在的雅間方向,神情雖平靜,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凝重。
沈清源識趣地拱了拱手:“那…沈某就不打擾先生雅興了。先生日后若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到城西‘清源糧鋪’尋我。”說罷,又感激地看了謝炎錚一眼,這才轉身下樓。
茶樓里,說書先生正講到高潮處,醒木拍得震天響。雅間里,趙奎的笑聲隱約傳來。
謝炎錚緩緩拿起那柄帶著裂痕的烏木折扇,輕輕展開。素白的絹面上空無一物,卻仿佛映照著刀光血影與殘缺的右耳。
他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冰冷的茶湯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苦澀的清醒。
獵物,已然現身。而這臨淵城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剛剛開始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