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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碧瓦寒鴉窺玉枝

一個月的光陰,在別苑這方看似清雅實則森嚴的天地里,如同被設定好的機括,精準而重復地流逝。

晨起梳妝、習字臨帖、聆聽柳先生講解琴道意境、練習指法直到指尖發紅微痛、午后研習棋譜、傍晚時分由另一位沉默的女先生教導丹青……葉妲的每一天都被這些“雅事”填得滿滿當當,不容喘息。最初幾日的惶惑不安,在日復一日的規訓中,竟也奇異地被強行壓制了下去。為了生存,為了不辜負(或者說不敢辜負)沈昭那句“別浪費”,她只能逼迫自己沉下心,像一塊被投入水中的海綿,竭力吸收著這些曾經離她很遠、如今卻成為生存必需的知識與技藝。

心,在不得不為的專注中,竟也尋得了一絲虛假的平靜。恐懼被深埋,屈辱被暫時遺忘,她像一只被精心飼養的雀鳥,在主人劃定的范圍內,按照既定的節奏撲棱著翅膀。她甚至能在柳先生撫琴時,短暫地沉浸在那些描繪高山流水的音符里,仿佛那冰冷的“劍”的使命只是一個遙遠的噩夢。

夜色再次籠罩了別苑。葉妲結束了一天的課業,在婢女的服侍下,獨自坐在小花廳用晚膳。依舊是精致的三兩小菜,一碗清粥。她握著銀箸,動作帶著這一個月訓練出的、一絲刻意維持的優雅,神情卻有些放空。窗外的竹林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是這寂靜中唯一的陪伴。

就在她夾起一箸清炒筍尖,準備送入口中時——

花廳通往內院的門簾被無聲地掀起。

一股熟悉的、帶著夜露微涼和沉水香氣息的冷冽氣場,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小的空間。

葉妲的動作驟然僵住。銀箸上的筍尖“啪嗒”一聲輕響,掉回了瓷碟里。她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沈昭。

他就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幾乎填滿了門口的光線。依舊是玄色的常服,襯得他面容越發冷峻,眉宇間的銳利仿佛能割裂空氣。一個月未見,他身上的威壓似乎更沉凝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昏黃的紗燈下,如同兩口幽深的寒潭,平靜無波地望了過來,精準地鎖定了她。

空氣仿佛凝固了。婢女們早已無聲地退到了角落,如同融入了陰影。只有葉妲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沈昭并未在意她失態的舉動,也無需任何人通傳引路。他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徑直走到主位——那張一直空著的、象征著主人身份的紫檀木椅前,姿態從容地坐了下來。動作間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掌控感。

“添副碗筷。”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凌碎裂,瞬間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是對侍立一旁的婢女說的。

婢女立刻無聲而迅速地照辦,將一副全新的、同樣精致的碗筷恭敬地擺放在沈昭面前。

葉妲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放下自己的銀箸,站起身,想要行禮,動作卻因為巨大的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笨拙:“王、王爺……”

“坐。”沈昭沒有看她,目光掃過桌上的菜肴,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處理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務,“吃飯。”

葉妲只覺得喉嚨發緊,手腳冰涼。她僵硬地坐回原位,卻感覺那柔軟的錦墊如同針氈。她垂著眼,不敢再看對面的人,手指在桌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婢女為沈昭布菜,動作比平時更加小心翼翼。沈昭拿起銀箸,姿態優雅地開始用餐,仿佛只是結束了一天的公務,回到自己的別苑用一頓家常便飯。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咀嚼無聲,只有碗筷偶爾碰觸發出的輕微脆響,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如同敲打在葉妲緊繃的神經上。

葉妲哪里還有半分食欲?她感覺每一口食物都堵在喉嚨口,難以下咽。她強迫自己拿起銀箸,夾起一點米飯,卻味同嚼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那道若有若無、卻如同實質般的視線,即使沈昭并沒有一直盯著她看。

“住得可還習慣?”沈昭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葉妲握著銀箸的手猛地一抖,幾粒米掉落在桌面上。她慌忙放下筷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回王爺……習慣……多謝王爺照拂。”

“嗯。”沈昭應了一聲,夾起一塊看似鮮嫩的水晶蝦仁,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反而像是隨意地打量著,“柳先生說你于琴道上,悟性尚可。”

葉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這是褒是貶,只能謹慎地回應:“是先生教導有方……民女愚鈍,只是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沈昭的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淺、極冷的弧度,他終于抬眸,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向葉妲,“本王要的不是盡力而為,是萬無一失。”他的視線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保養狀況,“氣色倒是好了些,人也……沉靜了。”

這“沉靜”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論斷,也像是一種隱晦的警告——他需要她的沉靜,但這份沉靜必須在他的掌控之內,為他的目的服務。

葉妲只覺得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她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沈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優雅地用銀箸夾起那塊蝦仁,送入口中,細細咀嚼。整個花廳只剩下他從容進食的細微聲響。

就在葉妲以為這頓煎熬的晚餐會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束時,沈昭放下了銀箸,拿起一旁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嘴角。他的動作一絲不茍,帶著一種冰冷的完美。

“一個月,琴棋書畫,修身養性,是夠了。”他擦拭完畢,將絲帕放下,目光再次投向葉妲,那眼神深處,冰層之下,似乎有什么更鋒利的東西開始顯露。

葉妲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她。

沈昭看著她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惶,那冰冷的唇角似乎滿意地加深了一絲弧度。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冷酷清晰:

“明日開始,該學點……別的了。”

這“別的”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葉妲的心上。她知道,那虛假的平靜結束了。真正的“打磨”,那將她徹底鍛造成一把“利劍”的殘酷過程,終于要開始了。這頓看似尋常的晚餐,成了她短暫喘息期的最后喪鐘。

沈昭說完,不再看她,起身離席。玄色的身影如來時一般,無聲地融入回廊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葉妲獨自一人,面對著滿桌佳肴,渾身冰冷,如墜冰窟。窗外,竹林沙沙作響,仿佛也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低語。

沈昭那句“該學點別的了”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在葉妲心頭投下冰冷刺骨的陰影。自那頓令人窒息的晚餐后,那位能撫慰人心的柳先生,那教導丹青的女先生,連同那些能讓她短暫沉靜的棋譜字帖,都如同晨霧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被老仆張伯引來的婦人。

這婦人約莫四十許,穿著深色綢緞衣裙,梳著利落的發髻,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卻掩不住眼角的精明與世故。她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廉價香粉和某種難以言喻氣息的味道,與這清雅的別苑格格不入。張伯只簡單稱她為“徐姑姑”。

徐姑姑一進門,那雙帶著審視和估量意味的眼睛就黏在了葉妲身上,如同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從她精致的發髻、清雅的衣裙,一路掃到那雙因緊張而微微蜷縮的纖足。她的眼神里沒有半分對閨閣小姐應有的尊重,只有一種赤裸裸的、近乎市儈的評估。

“嘖,模樣身段兒倒真是頂尖的料子,王爺好眼光。”徐姑姑的聲音有些尖細,帶著刻意拿捏的腔調,聽起來格外刺耳。她繞著葉妲走了一圈,目光像帶著鉤子,“就是這身板兒太硬,眼神兒太怯,木頭美人兒可撓不著男人的心尖兒。”

葉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垂下了眼簾。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從心底涌起,讓她臉頰發燙。

徐姑姑的“教導”開始了。內容不再是高山流水的意境,不再是棋局縱橫的謀略,更非墨色暈染的風雅。她教導的是如何用眼神傳遞欲語還休的勾引,如何用腰肢扭動出引人遐想的弧度,如何讓指尖的觸碰帶上撩撥的意味,如何用最輕柔的吐息說出最挑逗的話語……

她甚至拿出一些不堪入目的圖冊,指著上面露骨的姿態,用最直白、最市井的語言講解著男女之間情事的技巧,那些露骨的字眼如同骯臟的泥點,狠狠砸在葉妲的認知上。

“姑娘,別躲啊!”葉妲第一次被要求模仿圖冊上的某個姿態時,強烈的抗拒讓她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臉色慘白如紙。徐姑姑立刻拉下了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不耐煩,“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端著什么高門貴女的架子?您可別忘了自個兒是什么身份!您這條命,是王爺賞的!您這身皮肉,也是王爺給的!王爺要您學什么,您就得學什么!裝什么清高?認不清身份,吃苦頭的可是您自個兒!”

“認不清身份……”

這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葉妲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屏障。徐姑姑尖刻的話語,像一面粗糙的砂紙,磨掉了她殘存的所有尊嚴和幻想。

是啊,她是什么身份?

她不再是高門貴女葉妲,她是沈昭從抄家滅族的血泊里隨手撈起的玩物,是他精心打磨、準備用來刺向帝王的“劍”。她的命是他的,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未來,都早已被明碼標價,成為了他權力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連命都交出去了,連靈魂都抵押了,還差這一副皮囊的屈辱嗎?還差這點廉恥心嗎?

一股冰冷徹骨的絕望,混合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麻木,瞬間席卷了葉妲。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仿佛要將所有的羞恥和痛苦都咽下去。那根名為“自我”的弦,在巨大的壓力和無盡的屈辱下,終于繃到了極限,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哀鳴,然后……斷了。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按照徐姑姑的指示,抬起了手臂,模仿著圖冊上那個令人作嘔的姿態。她的眼神空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動作笨拙而生硬,像一具被強行提線的木偶,每一個關節都透著抗拒,卻又不得不服從。

徐姑姑看著她這副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但隨即又換上了一副“孺子可教”的假笑:“哎,這就對了嘛!慢慢來,姑娘是聰明人,一點就透!記住,男人吶,就吃這一套!您得把骨子里的那股勁兒拿出來,想想王爺對您的期望……”

期望……

葉妲空洞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沈昭那雙冰冷審視的眼睛仿佛又在眼前浮現。他不是要一把清雅脆弱的“劍鞘”,他是要一把能惑人心魄、一擊致命的“利劍”。徐姑姑教的這些,就是給這把劍開鋒的磨石,是讓它能“刺穿甲胄”的毒藥。

學習的進度陡然加快了。葉妲不再有明顯的抗拒,她變得異常沉默,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容器,被動地接受著徐姑姑灌輸的一切污穢和技巧。她強迫自己去模仿那些眼神、那些姿態、那些語調,哪怕每一次練習都讓她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讓她在夜深人靜時恨不得將自己搓洗掉一層皮。

身體的記憶有時比心靈更頑固。在徐姑姑嚴厲的呵斥和反復的糾正下,那些刻意為之的媚態、那些撩撥人心的動作,竟也一點點地刻入了她的肢體。她變得越來越“像”徐姑姑要求的樣子,眼神流轉間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帶上幾分勾人的意味,腰肢扭動時也透出了刻意的風情。

但這表面的“進步”,并未讓她感到絲毫輕松。相反,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恐懼感如同黑云壓城,越來越清晰地籠罩在她的心頭。

徐姑姑的訓練越來越深入,越來越露骨,要求也越來越高。她甚至開始教導葉妲如何辨識催情香料,如何不著痕跡地在酒水中做手腳……這些超越“技巧”范疇、直指陰私毒辣的手段,讓葉妲渾身發冷。

她明白,沈昭用她這把“刀子”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那九重宮闕,那個溫文爾雅的帝王沈承,仿佛已經站在了不遠處的迷霧中,正等待著她這把被精心淬毒、開鋒完畢的“利劍”,去完成那致命的一擊。

而她,這個被徹底改造、靈魂已然破碎的容器,除了麻木地走向那個既定的結局,似乎已別無選擇。每一次對著銅鏡練習那虛假的笑容時,鏡中那個眼神空洞、帶著媚態的女子,都讓她感到一種刺骨的陌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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