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爺鐘大戰十個回合

莫里斯·理查德森（Maurice Richardson，1907—1978），英國記者、作家，最為知名的是關于“超現實拳擊手”侏儒恩格爾布雷希特的喜劇故事，收錄于《恩格爾布雷希特的冒險》（The Exploits of Engelbrecht，1950年）。雖然恩格爾布雷希特的故事名氣不大，但書迷將理查德森與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和伊塔洛·卡爾維諾相提并論。邁克·穆考克和里斯·休斯（Rhys Hughes）對他的作品尤為推崇，后者寫作的《恩格爾布雷希特歸來！》（Engelbrecht Again!）接續了理查德森的故事情節。休斯曾稱理查德森為“少有人知的喜劇幻想大師”，并表示盡管理查德森很少寫小說，但他“創造了人們迄今所見過的最狡黠、最冷幽默的哥特風格的藝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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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講述的是超現實拳擊手、斗士恩格爾布雷希特職業生涯中最偉大的戰斗。

恩格爾布雷希特入這行沒多久，他的崛起速度快得驚人。在伍爾弗漢普頓，他將市政大鐘暴揍到只剩一口氣，這個厲害的丑家伙在米德蘭的超現實運動員中聲望很高；在南部海岸巡回賽期間，他痛扁了所有的稱重機，讓它們都運轉不起來；在對陣“握力如何”和“力量幾何”的比賽中也是大比分獲勝；從紹森德到伯恩茅斯，他一路只留下了零亂的彈簧、齒輪、破銅構件，還有已經不成形的“管家之見”的殘骸。

他的成績頗為亮眼，不過正如一些超現實愛好者的評論，對于一名斗士而言，這份成績單未免短了些，而且正如睿智的湯米·普倫德加斯特指出的，其中沒有足夠的一流大鐘。畢竟，這些自動化的機器大都極其原始。它們站立時門戶洞開，遭到重擊就搖來晃去。它們比賽沒有任何技巧可言。伍爾弗漢普頓那堆廢料誠然是夠瞧的了，不過也有一些不堪的傳聞，說恩格爾布雷希特的經理人利澤德·貝利斯悄悄將那座鐘調慢了幾百個小時，讓它倒地認輸。

不管怎么說，這個賽季沒什么重磅比賽，當恩格爾布雷希特申請與一位知名選手打一場爭霸賽時，超現實運動俱樂部委員會決定隨他去好了。

關于背后一些事兒的八卦，你肯定也聽過。湯米·普倫德加斯特和一些家伙暗中留了一手，他們打算押恩格爾布雷希特輸，好從中撈一筆?？雌饋?，他們贏的機會也很大，因為老爺鐘的確不一般。他被委員會提名為官方的斗士，也是恩格爾布雷希特的對手。我猜他原本來自東安格利亞一幢很大的鄉間別墅。他的外殼是由厚厚的黑色沼櫟木制成的，高度足足有十英尺[1]。他渾身上下的零件都是最堅固、最結實的。除了通常那些零件、表針、擺錘，他的鐘面上方還有許許多多的配件，比如“時辰之舞”，還有“死神鐮刀”——那把鐮刀可是鋒利得要命。當他敲鐘的時候，我的天哪，你會覺得那就是厄運本身的聲音。

只要隨便看一眼，都不用仔細打量，你就能看出他有多狡詐。另外，他還得到了湯米·普倫德加斯特和“暴烈德佐特”的精心訓練，德佐特曾經也是一名斗士，要說這倆人對比賽還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估計還沒有一只齒輪的齒多。

恩格爾布雷希特讓利澤德·貝利斯去老爺鐘的訓練中心看看，貝利斯回來時變得非常沮喪?！澳憧蓜e以為我就是抱著打不贏的想法，孩子，”他說，“不過你真的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他們只讓我看那個老家伙練習了一下，但這已經足夠了。到時候的場面會跟謀殺一樣殘忍。”

“他要多久才會倒地認輸？”恩格爾布雷希特說。

“不會短于一個世紀，我們可辦不到，即使我們下半輩子光訓練也沒戲。如果我是你的話，孩子，我就認輸。把你手頭的一切拿來押自己輸，然后在他還沒敲死你之前，舒舒服服地倒地?！?/p>

“我才不呢，”恩格爾布雷希特說，“就算打不贏我也要打。絕不讓人說我膽小怯陣?！?/p>

“你會認輸的，孩子。等你躺進棺材的時候。”

與所有的超現實錦標賽一樣，比賽在煤氣廠后面的夢境競技場舉行，那里猶如一片由煤渣和煤灰組成的巨大沙漠，在兩條平行的水渠之間，偶爾有一片被蕁麻和牛蒡覆蓋的綠洲，而那兩條水渠即使在目力所及的盡頭也沒有交匯。

作為挑戰者的恩格爾布雷希特必須首先進入場地，而當他與忠誠的利澤德·貝利斯穿過人群時，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鬧鈴聲響起，還有嘲弄的高喊聲傳來：“你連指南針都打不過！”后面這一幕是暴烈德佐特的一種小小的心理戰術，他做事無所不用其極，雇了一群人破壞恩格爾布雷希特的士氣。利澤德·貝利斯有些悲哀地回以嘲笑，幫助他的伙計攀上梯子，進入場內，拳擊場在一個舊儲氣罐頂上。然后他們在自己這邊的角落坐下來等著。

他們等得實在太久了。最后，利澤德·貝利斯向超現實運動俱樂部委員會投訴說，要是再等下去，恩格爾布雷希特都要老得沒法比賽了。不過元旦之后不久，水渠邊上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大家看到老爺鐘和他的隨從乘著一艘駁船，朝競技場滑行而來。人群爆發出歡呼，樂隊奏起了《黑色華爾茲》，隨后是《時鐘斗士哀嘆逝去的青春》。

老爺鐘乘升降機進入他的休息角，在準備比賽時，他站在那里，任由其他人給他戴上拳套，他穿著蛛絲晨袍，每分每秒都是一副常勝將軍的樣子。隨從們將大本鐘、格林尼治天文臺的天文鐘以及BBC報時鐘祝他好運的電報遞給他，他敲響了十三下，然后化成了惠廷頓鐘聲[2]。

在恩格爾布雷希特的角落，利澤德·貝利斯卻絕望不已?！罢麄€賽制都對我們不利，孩子，”他說，“每一次抗議都遭到駁回。他們甚至不讓我看他內部的結構。你以為給你們當裁判的是誰？夢游丹！”

“什么？！那個精神分裂的流浪漢！”恩格爾布雷希特說，“哎呀，為了五分鐘，他連祖母都能賣了。沒事的，利澤德。我要下去比賽。給我穿好我的彈簧跟鞋子，比賽一開始，我就要試試在他的鐘面上來一下子?！?/p>

夢游丹說“助手退場”。暴烈德佐特一把拉下那件蛛絲晨袍，就在開賽鐘聲響起的時候，湯米·普倫德加斯特推了老爺鐘一把，讓他從休息角落沿著圍繩側身滑行而出。他擺了個漂亮的經典姿勢，時針在前，分針護住面部。他們給他裝上了帶滾珠軸承的腳輪，他的步法如同跳蚤一般干凈利落。

“計時開始。”夢游丹說，還是一如既往地遲誤，整個巨大的競技場一片寂靜，只有小小的恩格爾布雷希特急促的呼吸聲，他穿著彈簧鞋也只有三英尺十一英寸[3]高，再就是不緊不慢的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音——嗒的那一聲特別重，顯得惡意十足——來自他那位身形巨大的對手，高十英尺，渾身上下是黑色沼櫟木、黃銅、可以給人當棺材的鉛，以及能當絞索的吊繩。

恩格爾布雷希特定了定神，鼓起勇氣踩著他的彈簧鞋高高躍起，接著重重落地，然后像一只橡膠球一樣彈起來，直撲老爺鐘的鐘面。然而老爺鐘像小貓一樣輕盈地側身一閃，恩格爾布雷希特掠過老爺鐘的鐘面，完全沒有碰到，然后直挺挺地臉朝下摔在拳擊場中間。

湯米·普倫德加斯特高喊“老爺鐘一擊得分”，利澤德·貝利斯則大吼著回應，說那是摔倒，并非擊倒。人們叫醒夢游丹，他判老爺鐘得分，而后者這個時候正踩向倒在地上的恩格爾布雷希特，想要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不過恩格爾布雷希特及時回過神，滾向一邊，安然逃脫。

第一回合就這樣結束了。老爺鐘大搖大擺地回到他的角落，鐘面上掛著自鳴得意的笑容。而利澤德·貝利斯更悲觀了，他一邊拍打著毛巾一邊說：“我想你應該知道，你都開始長白頭發了吧，孩子？”

第二回合開始不久，恩格爾布雷希特再次嘗試了彈跳戰術，但老爺鐘用分針將他從空中擊落。隨后，老爺鐘把前蓋打開，用鐘擺出擊。砰！鐘擺在六點鐘位置精準地擊中恩格爾布雷希特，讓他旋轉著飛出拳擊臺，掉進了水渠。他游到岸邊，及時爬回了擂臺，結果卻遭遇了超現實拳擊賽歷史上最可怕的一波重擊。老爺鐘不遺余力地猛攻：時針、分針、秒針、鐘擺、兩個鐘墜、“時辰之舞”、“死神鐮刀”。最后當夢游丹在敲鐘后睡過去時，恩格爾布雷希特已經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全城上下的鐘都開始鳴響，鬧鈴叮叮當當地慶祝他們的斗士的超凡英勇。

“他對你連一半的實力都沒使出來，孩子，”利澤德·貝利斯說，“你知道你的頭發已經白得差不多了嗎？”

不過在第三回合，恩格爾布雷希特出人意料地重整旗鼓。他用盡剩余的力氣，全力一跳，直接落在了老爺鐘的工件上，靠近對方的鐘面，試圖扭轉老爺鐘的指針。老爺鐘還沒弄清到底是什么時間，他的指針就被強行扭回了上周二的午夜時分，他開始敲鐘報時。夢游丹在暴烈德佐特的提示下編了條新規則，說道：“恩格爾布雷希特！在你的對手敲鐘報時的時候，你必須從那上面下來，往后站?！?/p>

到了這會兒，這個穿著彈簧鞋的矮個子那股不認輸的勁頭吸引了善變的超現實觀眾，他們朝他大喊，讓他留在上面，別理會裁判，但恩格爾布雷希特沒抓住，從鐘面上掉了下來。

之后，在接下來的六個回合里，場面從頭到尾猶如謀殺。恩格爾布雷希特已經竭盡全力了，只能防守。在沒有被鐘擺打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他不停地向后退，試圖避開分針的左直拳和時針的右勾拳。老爺鐘追著他在場上繞圈子，拍擊猛撞，砰砰砰砰，發瘋般地敲鐘報時。永遠沒人知道恩格爾布雷希特是怎么避免被徹底擊倒的。或許是因為一次次跌進水渠令他頭腦清醒。不管怎樣，他頑強地站住了。

第九回合結束時，老爺鐘的那幫人只是有一點點擔憂。比賽當然是十拿九穩的。他們的老爺鐘分數遙遙領先，而且精神飽滿，神清氣爽，但他們本來以為早就能擊倒對手。不過，超現實錦標賽的最后回合持續多久盡可以隨勝方的意，因此當他們湊在一起商量某個宏大戰略時，還顯得十分開心。

利澤德·貝利斯就沒那么開心了，他懇求恩格爾布雷希特趁著還有幾天時間趕緊認輸。“要是你能看看自己的樣子就好了，孩子，”他說，“你整個人都干癟了。你看上去足有一百歲?！?/p>

就在這時，超現實運動俱樂部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老前輩蹣跚著走過來，拉了拉利澤德的袖子?！拔矣袀€提示給你們，”他說，“這是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但也許能管用。跟你的人說……”他對利澤德悄聲耳語。利澤德連連點頭，悄聲把他的話轉達給了恩格爾布雷希特。無論是什么點子，看起來都滲進了恩格爾布雷希特現在那種老邁迷糊的狀態，他顫抖不已地點著頭。

他們走了出去，最后一個回合開始了；很快，老爺鐘就讓恩格爾布雷希特掛在了場邊的圍繩上，開始估算徹底擊倒對手需要多長時間。老爺鐘的前蓋打開了，鐘墜和鐘擺伸了出來，準備發動致命的一擊，突然之間，恩格爾布雷希特往前沖去，閃過鐘墜，跳進了鐘盒里，大力關上了前蓋。接著，老爺鐘巨大的框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鐘面上閃過痛苦的神色，他開始猛烈地敲鐘報時，但與他平時的聲調并不一樣。那聲音聽起來跟打嗝一樣。

恩格爾布雷希特在里面沒待多久，但當他一躍而出的時候，看著好像年輕了五十歲。要是他沒有將老爺鐘的鐘擺和鐘墜高高地舉過頭頂，那就太可惜了。當然，這意味著老爺鐘的工件都失靈了，失去了控制。他的指針在鐘面上亂轉，他飛快地走時和報時，那聲音就像拖著根棍子敲過一排欄桿。

暴烈德佐特和湯米·普倫德加斯特擔心他會倒下，他們追在他后面，想給他上發條，重新裝一套鐘擺和鐘墜，但恩格爾布雷希特和利澤德攔著他們，四人圍著老爺鐘兜圈子。這時突然傳來死亡的轟鳴聲，非?？膳?，然后是利澤德·貝利斯的高聲大叫：“你打敗他了，孩子！他停住了，我告訴你。他停住了！你贏了！”老爺鐘被他們圍在中間推來搡去，這會兒踉蹌著倒向一側。接著，他倒在地上，當啷一聲巨響，十分驚人，恩格爾布雷希特坐在他的鐘面上，扯下了他的指針。

人群跟瘋了一樣，太陽變成了黑色，四面八方的鐘都停下了，時間就此停滯。

賀丹 譯

[1] 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等于30.48厘米?！幷咦?/p>

[2] 典出英國傳統民間故事，相傳一個叫迪克·惠廷頓（Dick Whittington）的貧苦孤兒在打算離開倫敦時，受到圣瑪利勒波教堂鐘聲的挽留。之后他留在了倫敦發家致富，還連任三屆倫敦市長。這里化用“惠廷頓鐘聲”來形容老爺鐘歸來必勝的氣勢。——編者注

[3] 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幷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