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巨翅老人(現代奇幻大書)
-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等
- 7231字
- 2025-06-27 17:56:23
圓形山谷
保羅·鮑爾斯(Paul Bowels,1910—1999)出生于紐約,從他三十多歲到去世之時,他一直住在摩洛哥的丹吉爾。他最初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受到關注的,他為多種樂器譜曲,為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和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話劇創作配樂,為電影和芭蕾舞創作配樂,為由梅爾塞·坎寧安(Merce Cunningham)編舞、倫納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執導的歌劇作曲。鮑爾斯年輕的時候,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卻在音樂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他的妻子簡是一位出色的作家,鮑爾斯受到她的激勵,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又開始寫散文,還創作了很多短篇小說,后來選入他最具影響力的作品集《精美的獵物》(The Delicate Prey,1950年)。搬到北非之后,鮑爾斯繼續創作短篇小說以及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1949年),這部長篇小說出版后,在美國和英國都暢銷至今。他早期的小說蘊含了他去往墨西哥和摩洛哥旅行的豐富見聞,作品中夾雜著深刻的存在主義思想,有時近乎虛無主義。這種思想太豐富,以至于《精美的獵物》的英國版是以《小石頭》(A Little Stone)為書名出版的,沒有收錄鮑爾斯最著名的兩個短篇《精美的獵物》、《冷點日志》(“Pages From Cold Point”)。因為出版商約翰·萊曼(John Lehmann)被告知,如果這兩篇短篇小說以某種方式通過了審查,讀者可能會很排斥,繼而引發強烈的反對。盡管他后來的作品寫作技藝更純熟,但再也沒能像第一本書那樣大受歡迎。《圓形山谷》(“The Circular Valley”)收錄在《精美的獵物》作品集中,后來也出現在其他短篇小說選集中,包括美國圖書館版的兩卷本鮑爾斯選集。這部選集描繪了他在搬到摩洛哥之前于墨西哥度過的時光,也是作家借助奇幻文學的手法為小說的基本要素“視角”注入新力量的絕佳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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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已被遺棄了的修道院,坐落在一片寬闊的空地中央,在一個微微聳起的土堆上。修道院四周的土坡朝著樹林往下微微地傾斜,樹林里面藤蔓交錯,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個圓形山谷,環繞著山谷的是陡峭的黑色山崖。修道院內有幾個小院落,里面稀稀落落地長著幾棵樹,小鳥從屋檐廊道的鳥巢飛出來,把大樹當作聚會的地方。很久以前,土匪把修道院里面能搬得動的東西都拿走了。后來,士兵把修道院當作指揮部,也和那些土匪一樣在通風的大房間里生火,把它們熏得看上去就像是古代的廚房?,F在,修道院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而且看上去也不再會有人到這里來。外面野草叢生,形成了一堵天然的防護墻,灌木林掩映著修道院的底層,綠藤垂掛在窗欞的檐板上。周圍茂盛的草坪蔥翠欲滴,連條小徑也找不見了。
在圓形山谷地勢高的一端,有一條瀑布從崖壁上飛瀉下來,落到下面的一口“大鼎”里,發出轟隆響聲,激起繚繞的霧氣,然后在崖底靜靜流淌,直到在山谷邊緣找到一個豁口,從那豁口處小心地奔涌而去——沒有湍流,也沒有急瀑,只有一條像黑色的粗繩子般寬闊而混濁的河流,在兩岸的峭壁間往山下奔流。在山谷豁口的另一面,土地變得開闊,景色怡人,一個小村子就依偎在豁口外的山坡上。修道院還在的時候,因為印第安人不愿意進圓形山谷,修道院里的修士就是到那里去取食物和日用品的。幾個世紀以前,教會蓋這座修道院的時候,從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招來了很多勞工。那些勞工是附近部落的宿敵,講的是不同的語言,不過和他們交流并不會有危險,因為他們每天都干著修筑高墻的重活兒。事實上,那個工程耗時甚久,修道院的東翼還未完工,所有的勞工就已經相繼死光了。如此一來,那些修士只好自己動手,將東翼的工程草草收工,結果墻壁上連一個窗口也沒有,就跟個瞎子似的面朝著黑崖的方向。
一代接著一代,新的修士來到這里,開始都是些面色紅潤的年輕人,之后卻日漸消瘦,臉色變成青灰,最后死在了這兒,被埋在噴水池院子后面的花園。不久前的一天,他們突然全都離開了修道院,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也沒有人要去打聽。此后不久,先是來了土匪,接著又來了士兵?,F在,因為印第安人沒有改變信仰,也沒人會從村子跑到修道院里來。只有阿塔哈拉[1]還住在修道院里;修士無法打敗它,后來也不得不放棄,都走了。人們對于修士的離開并不感到驚奇,對阿塔哈拉更是多了幾分敬畏。修士在修道院住的幾個世紀里,印第安人一直奇怪為什么阿塔哈拉竟然允許他們暫住?,F在,它終于把他們都趕跑了。他們說,它一直就住在那兒,而且將永遠住在那兒,因為這山谷是它的家,它永遠也不會離開。
清晨,不甘寂寞的阿塔哈拉總要到修道院的大廳去游蕩一會兒。它先是把所有幽暗的房間一個個走了個遍,然后在一個小庭院停下。庭院里茁壯的小樹拱開鋪路石,去迎接陽光??諝庵谐錆M了各種細微的聲音:蝴蝶扇動著翅膀,樹葉和花朵落在地上,風吹過屋檐樹梢,螞蟻在滾燙的塵土里干它們永遠干不完的活兒。它在陽光下等待著,感受著一切聲音、光線和味道的變化,覺知著時光慢慢消逝,上午逐漸變成了下午。黃昏降臨時,它常悄悄來到修道院的屋頂,在那里觀望漸漸變黑的天空。那一刻,瀑布就在遠處吼叫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塔哈拉在山谷的上空游蕩,有時候猛然沖下來,化身為一只蝙蝠、一頭豹子、一只飛蛾——有時只是幾分鐘,有時是幾個小時,接著又重回到那四面被峭壁圍起的空間中央,在空中停下來休息。在修道院初建好的時候,它就常常到修道院里面的房間游蕩,在那兒,它第一次目睹了人類沒有意義的行為。
然后,有一天晚上,它在不經意間選中了年輕修士中的一個,成為那個修士。那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豐富而又復雜,同時也讓它感到難以忍受的窒悶,就像被關在了一個很小的、孤獨的世界里面,在那里,除了善惡因果,沒有別的可能。作為一名修士,它曾走到窗前站著遠眺天空,不僅第一次見到了星星,還看見了星星之間以及之外的空間。即使在那時,它就已經有要逃離的沖動,想要從它暫時附身的那個小小的痛苦的外殼走出來,可是出于隱隱的好奇心,它還是多留了一會兒,多體驗了一下那種新鮮的感覺。它堅持了下來。那修士做出祈禱的姿勢,朝天空高高地舉起雙手。阿塔哈拉第一次感到抵抗的力量,一種掙扎帶來的快感。感覺到那年輕人竭力掙扎著要擺脫它的存在就已經很愉悅了,還能繼續留在修士的體內,更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甜蜜。緊接著,那修士大喊一聲,沖到房間的那一頭,從墻上取下一條沉重的皮鞭。然后,他扯下衣服,開始瘋狂地鞭打自己的身體。第一鞭抽下來的時候,阿塔哈拉幾乎就要放棄了,但是它馬上意識到,只有在來自外界的抽打下,才更能顯示出那神秘的內心痛苦的端倪,于是便留了下來,感受著那年輕人在自己的鞭打下虛弱下去。鞭笞結束以后,他念了禱詞,爬上草墊抽泣著睡去,就在那一刻,阿塔哈拉離開了他的身體,進入了一只小鳥的體內,一整夜在森林邊上一棵高大的樹上傾聽夜晚的聲音,每隔一會兒便發出一聲尖厲的喊叫。
從那時起,阿塔哈拉就再也抑制不住進入修士體內的欲望了:他進入了一個又一個修士的身體內部,在那個過程中,它發現他們的感覺有著驚人的不同。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都是一種獨特的體會,因為當每個修士意識到有一個異體在他身體內部時,都有不同的反應:有的坐起來讀書或是祈禱,有的在草坪或修道院旁苦惱地長久徘徊,有的找另一位教友展開荒誕且激烈的爭論,有的淚流滿面地哭泣,還有一些人拿鞭子鞭打自己,或找別人用鞭子抽他們。在那些修士身上,阿塔哈拉總是可以享受到豐富的感知,因此打那以后,它不再常進入昆蟲、小鳥和野獸的體內了,甚至不再離開修道院回到空中。有一次,它幾乎碰上了一件麻煩事,當時它附身于一位老修士,那位老修士突然頭一仰,死了。這也是附身于人類的危險之一:他們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天結束,即便知道了,也竭盡全力裝作不知道,所以到最后還是一樣的??墒歉皆谒麄凅w內的另一個東西早就知道了,除非有突如其來的變故,譬如說在不留意的時候被抓住或者被吃掉。而且在這一點上,阿塔哈拉是有能力防備的,老鷹或大雕往往會遠遠地躲著它附身的小鳥。
當那些修士全都離開了修道院,聽從政府的命令脫去了修道院的長袍,解散了去當工人之后,阿塔哈拉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它的白日黑夜才好。一切都回到了修士來以前的狀態,在圓形山谷里,除了動物,沒有一個人在這里居住。它嘗試過附身于一條巨蟒、一只野鹿、一只蜜蜂,可是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它已經習慣了的美味。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存在,可是山谷里現在卻渺無人跡——只有一座被遺棄了的修道院和它空蕩蕩的房間,使得這缺乏人氣的光景更令人心酸。
后來有一年,在一個沙塵滾滾的下午,來了幾百個土匪。阿塔哈拉喜出望外,當那些土匪斜躺著擦槍和咒罵的時候,它嘗試進入了許多人的體內,又發現了另外一些感受:那些人對世界的仇恨、對身后追兵的畏懼;當他們在房子中間的火堆旁酩酊大醉地躺著時,那突如其來的陣陣奇異的欲望;還有每夜的酒宴在他們心中喚起的不可抑制的嫉妒的痛苦。不過,那些土匪并沒有停留很久。他們剛走,一群士兵緊跟著就來了。當一名士兵和當一個土匪,感覺幾乎相同,當士兵所沒有的只是強烈的恐懼和仇恨,其余的大致都一樣。但不管是土匪還是士兵,他們似乎都完全不知道它依附在他們的體內。它可以從一個人的身體里溜出來,再鉆進另一個人的身體里面,與此同時完全不改變他們的行為。它為此感到吃驚,因為它給那些修士帶來的影響是清楚無疑的,而這些人對于它的存在竟然無動于衷,它多少感到有點兒失望。
不管怎么說,阿塔哈拉還是非常享受成為土匪和士兵的快樂,而后來在他們也離開之后,它感到了更大的凄涼。瀑布頂端的巖石上有許多燕子筑巢,它有時會附身于一只燕子,在烈日下一次次地疾飛進從深谷底下騰起的霧幕中,不時發出興奮的叫聲。它也曾經去做過一天樹上的蚜蟲,慢慢爬行在樹葉的背面,安靜地生活在一個無邊無際的綠色世界里,永遠見不著天日。或者在夜晚變作一頭黑豹,借此感知獵殺的樂趣。每年一次,它會進入瀑布底下水潭里的鰻魚的身體,用扁平的鼻子感受泥土在它的推擠下向后退。那是一段寧靜的時光,可沒過多久,想知道人類神秘生活的欲望又回來了——那欲望困擾著它,使它著魔,想擺脫也擺脫不掉。此刻,它又焦躁不安地在那些殘舊的房間里游蕩,悄無聲息,渴盼著再次附身,但只想要附身在人類的體內。再說,現在的田野鄉村到處都修建了公路,遲早會有人到圓形山谷里來的。
這時,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把他們的汽車開到山谷下面的村里。他們聽說這里有一座荒廢的修道院,還有瀑布從峭壁上傾瀉下來發出巨響,于是決意要來這里親眼看看。他們騎上驢子一直走到山谷的豁口處,到了那里,他們雇的印第安向導說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了,兩個人只好繼續前行,向上穿過峽谷,來到了阿塔哈拉管轄的地盤。
他們進山谷的時候正當晌午,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峭壁上黑色的山脊就像玻璃似的閃閃發光。他們在斜坡草地上的一堆石頭旁邊停下。那個男人先從驢背上跳下來,然后伸手幫那個女人跳下來。她往前傾斜著身體,將手放在他的臉上,兩人吻了很長時間。然后,他把她抱起放在地上,兩人手拉著手,一起踩著石頭往上爬。阿塔哈拉一直在他們附近盤旋,尤其仔細觀察那個女人,因為她是第一個進山谷的女人。兩人坐在一棵小樹下的草地上,微笑地望著對方。出于習慣,阿塔哈拉馬上進入了那個男人的身體。頃刻間,它不再生活在烈日的炙烤之中了。小鳥們都在啁啾著,花朵散發著濃郁的芳香,此時它能感覺得到的只是那個女人的美麗和同她伸手可及的近距離。瀑布、土地、天空,這一切全都退到了背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前只有那女人的微笑、她的手臂和她的體香。這是一個比阿塔哈拉想象中還要令人窒息和痛苦的世界??墒牵斈莻€男人開始講話、那個女人開始答話時,它還是留在了那個男人的身體里面。
“離開他。他不愛你?!?/p>
“他會殺死我的。”
“可是我愛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不敢,我怕他。”
那個男人伸出手要把她拉進他的懷里,她輕輕地往后縮了一下,但眼睛瞪大了。
“我們擁有今天?!彼卣f道,把臉轉向修道院黃色的墻壁。
男人緊緊地抱著她,把她使勁地摟在懷里,好像這樣做可以救他的命似的?!安唬?,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說,“不?!?/p>
那個男人承受的痛苦太強烈了,阿塔哈拉便悄悄地離開了他,溜進了女人的身體。它現在感覺它自身不在任何東西里面,而是在自己無窮無盡的內部,它那樣清楚地感覺到在身邊吹過的風、樹葉輕微的顫抖、環繞在枝頭的清朗空氣。另外還有個不同之處:每一種元素在強度上都得到了增強,整個存在的領域也變得更加廣闊,無邊無際。現在它知道那個男人想在女人身上尋找什么了,而且它也知道他痛苦是因為他將永遠不可能獲得他要尋找的那種完善的感覺??墒前⑺谂说纳眢w之內,已經得到了那種感覺,而且它因為意識到自己已經獲得了它,禁不住要高興得發抖。女人的嘴唇碰到男人的唇邊時,她的身體輕輕地戰栗了一下。在綠樹濃蔭下的草地上,他們的快樂達到了新的高潮;而了解了他們雙方的阿塔哈拉在他們欲望的秘密泉水之間建了一條通道。它自始至終都附在那個女人的身上,而且開始想辦法把她留住,若是不能把她留在山谷,至少也要留在附近,這樣的話她還會回到這里來。
下午,兩人夢游似的走到拴驢子的地方,騎上驢子穿過深草叢來到修道院。他們在前面的大院子里停了下來,猶豫地看了看陽光照耀下古老的拱門和門縫后的一團漆黑。
“我們要進去嗎?”女人說道。
“我們該回去了。”
“我想進去?!彼f(阿塔哈拉高興極了)。一條灰色的細蛇在地上滑行,爬入了灌木叢。他們沒有看見。
男人納悶地看了女人一眼。“已經很晚了?!彼f。
但她自己從驢背上跳了下來,走過拱門來到里面的走廊(那些房間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真實,因為現在它是用她的眼光來打量它們的)。
他們把所有房間都看了看。隨后女人想要爬到上面的鐘樓,男人這回卻堅持他的立場。
“我們現在必須回去了?!彼麍詻Q地說,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這是我們唯一在一起的一天,你倒什么都不想,只想著回去?!?/p>
“可時間……”
“有月亮呀,我們不會迷路的。”
他堅決不改變主意:“不行?!?/p>
“那好吧,隨你的便,”她說道,“我自己上去。你要回去的話,自己回好了?!?/p>
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你瘋了?!彼傥撬幌?。
她轉過身子,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要我為了你離開我的丈夫。你什么都向我要,可你給了我什么?你連陪我爬一個小鐘樓去看看風景都不愿意。你自己回去吧。走開!”
她哭起來,朝著漆黑的樓梯口跑去。他喊著她的名字也跟了上去,但在后面的什么地方被絆倒了。她卻腳步平穩,在黑暗中踩著旋轉石梯向上疾奔,就像已經走過了一千次似的。
最后,她終于爬上了塔尖,從裂開的墻縫往下望。掛銅鐘的橫梁早已腐朽,掉到了地面,那口沉重的大鐘也斜倒在地上,像一只死動物似的躺在一堆朽木瓦礫里。瀑布的聲音在這里聽起來顯得更加洪亮,山谷幾乎全被罩在了陰影下。男人在底下不斷地喊著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回答。就在她站著看峭壁的影子徐緩地蓋住了山谷最邊遠的低洼處,然后開始爬上東邊裸露的巖石上時,她的腦子里突然浮起了一個念頭。這不是一個她平常會想到的主意,可它已經在那兒了,并且越來越明朗,想擺脫它都不行。當她感到它在心里已經完全成形了的時候,轉過身子朝下面輕松地走去。男人坐在樓梯底,在黑暗中呻吟了一下。
“你怎么啦?”她問。
“我的腳受傷了。你現在可以走了嗎?”
“可以了,”她簡單地答了一句,“很抱歉,讓你摔了一跤?!?/p>
他什么也沒說,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著她走進院子里。他們的驢子還立在院子里等著,寒冷的山風已經開始從崖頂吹過來。當他們騎在驢背上走過草坪的時候,她開始考慮該如何向他打開那個話題。(這件事,一定要在他們走到山谷的豁口處前完成。阿塔哈拉顫抖著。)
“你能原諒我嗎?”她問他。
“當然?!彼α恕?/p>
“你愛我嗎?”
“我愛你勝過愛世上的一切。”
“是真的?”
他腰桿筆直地坐在驢背上,在漸漸深沉的暮色中瞪了她一眼。
“你知道是真的?!彼麥厝岬卣f道。
她猶豫了片刻。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彼詈笳f。
“什么辦法?”
“我怕他。我不要回到他身邊。你回去吧。我在這個村子里待著。”(住得那么近,她可以每天到修道院里來。)
“都處理好了以后,你到這里來接我。然后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沒人能找到我們的?!?/p>
男人的聲音變得有點兒異樣:“我不明白。”
“你明白。而且那是唯一的辦法。做,還是不做,隨你的便。那是唯一的辦法?!?/p>
兩頭驢子沿著小路快步走著,他們都沉默不語。夜幕下,黑漆漆的峽谷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男人終于回答了,他很明白地對她說:“絕對不行?!?/p>
過了一會兒,他們沿著小徑來到一塊空闊的平地,下面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河,依稀可以聽到河水流動沉悶的響聲。最后一道霞光也即將消逝,暮色中大自然的輪廓虛浮失真。一切都變成了深灰色的——巖石、灌木叢、小徑——沒有距離,沒有尺標。他們將腳步放慢了。
他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著。
“我不要回到他那兒!”她突然高聲大喊,“你盡管回去像以前那樣和他打牌,像以前那樣做他的好朋友。我不回去。我不愿意在城里,還和你們兩人繼續待在一起?!保莻€計劃不中用,阿塔哈拉意識到那個計劃沒能在她身上取得成功,不過還有可能幫助她。)
“你太累了?!彼p輕地說。
他說得對。他的話音剛落,她從中午起感到的少有的亢奮和喜悅,像是一下子全部從身上消失了。她疲倦地垂下頭,說:“是的,我累了。”
就在那一刻,男人尖厲地慘叫了一聲。她趕緊抬眼看,只見他的小驢正從路邊往下面灰沉沉的深處跌落。起初是一陣沉寂,接著從遠處傳來亂石滾動的聲音。她既不能走開,又不能讓小驢停下,只得呆呆地坐在驢背上,任由小驢馱著她往前走——她,還有她身體內的另一個東西。
她走到山谷邊出口的地方時,阿塔哈拉最后在她身上小心地停棲了片刻。她抬起頭,一股小小的快活的暖流傳遍了全身,隨后馬上又將頭垂了下來。
阿塔哈拉在小徑上方幽暗的天空中盤旋著,望著她模糊的身影消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它雖然沒能將她留下,但還是幫了她一把。)
沒過一會兒,阿塔哈拉回到了鐘樓上,聽蜘蛛在修補被女人碰破的蛛網。下次再振作起來去進入另一個人體內,將會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很久,很久——也許會是永遠。
張蕓 譯
[1] 原文為“Atlájala”,是作者生造詞,指生活在圓形山谷的一種“幽靈”?!幷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