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符號與象征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出生在俄國,俄國十月革命之后,他們一家人被迫逃離圣彼得堡。納博科夫自幼精通英語、俄語和法語,并獲得了劍橋大學(xué)的學(xué)位。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時,納博科夫住在柏林,使用V. 西林(V. Sirin)作為筆名出版了他最早期的一批用俄語寫作的書籍。他和他的妻子薇拉(猶太人)從納粹德國一路流亡,先是到了法國,后來又去了美國。1941年,納博科夫的第一部英文小說《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在美國出版。隨著1955年那部備受爭議的小說——《洛麗塔》(Lolita)的暢銷,納博科夫一舉成名。他的作品通常包含奇幻和怪誕的元素,例如《斬首之邀》(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庶出的標(biāo)志》(Bend Sinister)、《微暗的火》(Pale Fire)和《愛達(dá)或愛欲:一部家族紀(jì)事》(Ada or Ardor: A Family Chronicle)。《符號與象征》(“Signs and Symbols”)于1948年首次刊載在《紐約客》雜志上。在1951年寫給他的編輯凱瑟琳·懷特(Katherine White)的一封信中,納博科夫抱怨說,被編輯拒稿的其中一篇短篇就像《符號與象征》一樣,是那種“將第二條主要故事線編織進(jìn)或者說隱藏在表面半透明的故事中”的類型。

△△△

這是他們四年來第四次面臨同一個難題:給一個精神錯亂到無可救藥的年輕人送一件什么樣的生日禮物。他倒是沒有任何要求。人造的東西在他看來要么是邪惡的蜂巢,上面充滿了只有他能看出來的邪惡行為;要么就是粗俗的享受,而在他那個抽象的世界里享受是毫無用處的。在排除了一大堆有可能氣著他或者嚇著他的東西(比如小玩意兒之類,都屬禁忌)之后,他的父母挑選了一件精致而又無害的禮物:一只籃子,里面裝有十個小罐,小罐里裝著十種不同的果凍。

他出生的時候他們已結(jié)婚多年,到如今又過了二十年,他們都垂垂老矣。她的淺褐色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胡亂收拾起來,身上穿著廉價的黑色連衣裙。她和同齡的女人不一樣(比如索爾太太,他們家的隔壁鄰居,臉上涂脂抹粉,搞得紅里透紫,從小溪邊采來一簇花兒當(dāng)帽子戴),總是對著喜歡在人臉上挑毛病的明媚春光展露出一副毫不掩飾的蒼白面容。她丈夫在故國曾是一位相當(dāng)成功的商人,如今生活卻全靠他兄弟艾薩克接濟(jì)。這個兄弟到美國差不多四十年了,算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他們很少能見到他,常戲稱他為“王子”。

那個星期五,他們兒子生日的那天,事事都不順。地鐵列車在兩站之間失去了它賴以運行的電流,在一刻鐘的時間里,人們什么都聽不見,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盡職盡責(zé)地跳動,再就是報紙唰啦唰啦地響。坐完地鐵還得坐公共汽車,他們在街角等了很久。等晚點的車終于來了,里面擠滿了嘰嘰喳喳的中學(xué)生。他們剛走上通往療養(yǎng)院的褐色小路,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到了療養(yǎng)院,又等了好久。平時他們的兒子會拖著腳步走進(jìn)屋(他可憐的臉上長滿了亂糟糟的粉刺,胡子沒有刮干凈,沉著臉,神情困惑),這一回卻不見他來,等到最后,一位他們認(rèn)識卻不喜歡的護(hù)士過來對他們直言相告,說他又一次企圖自殺。他現(xiàn)在還好,她說,不過探訪可能會打擾他。這個地方的工作人員少得可憐,東西很容易放錯、搞混,所以他們決定不把禮物留在辦公室里,等下次來時再帶給他。

走出療養(yǎng)院大樓,她等著丈夫撐開雨傘,然后挽住他的手臂。他不停地清喉嚨,他心煩意亂時總是這樣。他們走到街道另一邊的公共汽車站的雨棚底下,他收起了雨傘。幾步開外,一棵搖搖擺擺的樹滴著雨珠,樹底下一只羽毛未豐的小鳥正在一處水坑里絕望地?fù)潋v著。

公共汽車開到地鐵站的路程很長,一路上她和丈夫誰也沒說一句話。他那雙蒼老的手(青筋鼓脹,手背上滿是褐色的斑)緊握著傘把,抽搐著,她每瞥一眼,就覺得淚水在給眼睛加壓。她趕緊扭頭,想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這時她看到一幅景象,打動了她的柔腸,讓她對此又憐憫又好奇:原來乘客中有一位,是個女孩,一頭黑發(fā),骯臟的腳指甲涂成了紅色,正伏在一個年歲大些的女人肩頭哭泣。那個女人長得像誰?很像麗貝卡·鮑里索夫娜,她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叫索洛韋伊奇克的人——那是好多年以前發(fā)生在明斯克的事。

上一次他們的兒子企圖自殺時用的方法,用醫(yī)生的話說,簡直是項了不起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要不是一個心懷嫉妒的病友以為他要學(xué)飛行而及時阻止了他,他就成功了。其實他真正想做的只是要在他的世界里撕開一個洞,逃出去。

一家科學(xué)月刊曾經(jīng)登過一篇論述詳盡的論文,主題就是他那錯亂的精神系統(tǒng),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給他們看過了。不過在此之前,她和她丈夫已經(jīng)摸索著想了很久了。論文作者把它稱為“指涉狂”。這種病癥很少見,患者發(fā)病時會想象他身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都隱隱指涉他的個性人格和生存狀況。他把真實的人排除在他的妄想之外,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比別人要聰明得多。不論他走到哪里,可感知的自然現(xiàn)象都如影隨形。他盯著天上的云彩看,一朵連一朵都在通過符號緩慢地傳達(dá)與他有關(guān)的信息,其詳細(xì)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每當(dāng)夜幕降臨,黑漆漆的樹林像在打著手勢用手語討論他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想法。小卵石、污點或斑駁的陽光,會形成信息模式,以某種可怕的方式表達(dá)著他必須截取的各種信號。每一樣?xùn)|西都是密碼,他則是每一樣?xùn)|西的主題。打探他秘密的間諜中,有些是不偏不倚的觀察者,比如各種玻璃表面、平靜的水池等;有些像商店櫥窗里的衣服,就是心懷偏見的證人,一心要將他用私刑處死;還有別的一些(如流水、暴風(fēng)雨),也是歇斯底里、幾近瘋狂,對他抱有扭曲的看法,還肆意曲解他的行為。他必須保護(hù)自己,常備不懈,把生活的每一分鐘、每一個板塊都用來破解事物曲曲折折的變化。他呼出的氣息都是經(jīng)過索引編目,歸檔存放的。他制造出的影響要是只限于他周圍的環(huán)境倒也罷了,可說來悲哀,并非如此!他的瘋名如滔滔洪水,流得越遠(yuǎn),就越順暢,水勢也越大。他血液中的血球輪廓放大了百萬倍,掠過大漠平原;在更遠(yuǎn)處,堅硬無比、高聳入云的群山用花崗巖和嘆息的冷杉樹總結(jié)了他生命的終極真理。

當(dāng)他們從地鐵雷鳴般的噪聲和污穢難聞的空氣中走出來時,白日最后的一點兒余暉已經(jīng)與街燈混合起來了。她想買點兒魚做晚飯,就把裝著果凍罐的籃子遞給他,讓他先回家。他便回到了他們的破公寓,走到樓梯的第三個轉(zhuǎn)彎平臺處,才想起白天早些時候把鑰匙給她了。

他靜靜地坐在樓梯上,約莫十分鐘后又靜靜地站起來,是她回來了,她吃力地爬上樓來,有氣無力地笑笑,搖著頭怪自己糊涂。他們進(jìn)了他倆住的兩居室公寓,他立刻朝鏡子走去。他用兩個大拇指掰開嘴角,臉扭得像一副可怕的面具,取下了他死活戴不慣的那副新假牙托。她來擺放餐具時,他正在看他常看的俄語報紙。他一邊吃無須用到牙齒的流質(zhì)食物,一邊還在看報。她明白他情緒不好,便也沉默不語。

他睡覺去了,她還待在起居室里,守著那副已經(jīng)摸臟了的撲克牌,還有幾本老相冊。狹窄的庭院里,雨水在夜色中滴下,打在幾個破破爛爛的垃圾箱上。院子對面有兩扇窗戶,映著柔和的光。透過其中一扇能看見一個穿黑色褲子的男人,他抬起裸露的胳膊肘,仰面躺在一張被褥凌亂的床上。她拉下百葉窗,看起照片來。他還是個嬰孩時,看上去就比大多數(shù)孩子更容易受驚嚇。相冊的一頁里掉出來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們在萊比錫時雇過的一個德國女仆和她的胖臉未婚夫。她翻著相冊:明斯克、大革命、萊比錫、柏林、萊比錫,還有一座房子的正面,焦距沒對好,一片模糊。他四歲時在一個公園里,很害羞,前額皺皺的,看見一只不怕人的小松鼠,趕緊扭過頭去,和平時見生人就扭頭一樣。有一張照片是羅莎姨媽,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小姐,嘮嘮叨叨,動輒怒目圓睜。她一直生活在一個動蕩不安的世界里,遭遇的都是壞事情,像是破產(chǎn)、火車事故、癌癥晚期什么的,后來德國人把她和她為之擔(dān)心的所有人都害死了。六歲時,他開始畫長著人手人腳的怪鳥,也開始像個大人一樣遭受失眠的痛苦。有一張照片是他的表哥,如今是一位著名的國際象棋高手。又是他,八歲左右,已經(jīng)讓人難以理解,害怕樓道里的糊墻紙,害怕書里的插圖。其實那幅圖畫的只是田園風(fēng)景,山坡上幾塊大石頭,一棵枯樹,樹上懸掛著一只舊馬車輪子。十歲,這一年他們離開了歐洲。她還記得旅途中的屈辱、可憐,一道道令人心酸的難關(guān),還有他們到達(dá)美國后安置他的那個特殊學(xué)校里和他一起上學(xué)的孩子們,個個不學(xué)好,長得又丑,心眼又壞。再后來就到了他生命中的關(guān)鍵時期,患肺炎后好長時間才恢復(fù)過來。這期間那些小小的恐懼加重了,好像這孩子的頭腦成了一團(tuán)亂麻,各種幻覺有條有理地互聯(lián)起來,害得他完全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思考。孩子的父母對這種情況沒有重視,一直頑固地認(rèn)為一個大天才可能就會有這么多古怪癥狀。

這一點,還有以后更多的事情,她都接受了。因為生活畢竟意味著接受快樂的一再失落。何況對她來說,喪失的不是快樂,只是改善現(xiàn)狀的可能性而已。她想著的是她和丈夫不知為何必須承受的痛苦,如波似浪,永無窮盡。她想著的是用某種難以想象的方式傷害著她兒子的隱形巨人。她想著的是這世上還有無盡的柔弱,可這些柔弱又是何下場呢?不是被糟蹋了,就是被浪費了,要么被轉(zhuǎn)化成了瘋狂。想那些沒人照管的孩子,在沒有清掃過的街頭獨自哼哼。想那美麗的野草,在可怕的夜幕降臨之際,躲不開農(nóng)人的身影。

子夜時分,她聽到臥室里傳來丈夫的呻吟聲。過了一會兒,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進(jìn)來,睡袍上披著一件俄國羔羊毛領(lǐng)的舊大衣。比起他那件好看的藍(lán)色浴袍,他更喜歡這件舊大衣。

“我睡不著?!彼械?。

“為什么?”她問,“為什么睡不著,你剛才不是很累嗎?”

“我睡不著是因為我要死了?!彼f著倒下來躺在長沙發(fā)上。

“是胃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去叫索羅夫醫(yī)生?”

“不叫醫(yī)生,不叫醫(yī)生,”他呻吟著說,“讓醫(yī)生都見鬼去吧!我們必須趕快把他從那里接出來。要不然我們難辭其咎……難辭其咎??!”他一骨碌坐起身來,兩腳踩在地板上,揮起攥緊的拳頭猛砸自己的腦門。

“好吧,”她平靜地說,“我們明天一早就接他回來。”

“我想喝點兒茶?!彼煞蛘f道,說完進(jìn)了浴室。

她吃力地彎下身,拾起從沙發(fā)上滑落到地板上的撲克牌和一兩張照片:紅桃K、黑桃9、黑桃A,照片是女仆艾爾莎和她野蠻的男朋友。他興致勃勃地轉(zhuǎn)了回來,高聲說道:“我都想好了。臥室給他住。我倆晚上有一個守在他身旁,不守的一個就睡在沙發(fā)上。輪流看護(hù)。讓醫(yī)生每周至少來兩次。‘王子’有什么說法不要緊。再說他也說不了多少,因為這樣算下來更便宜?!?/p>

電話響了。他們的電話一般不在這個時間響。他左腳上的拖鞋剛才掉了,他站在屋子中央,用腳跟和腳趾摸索著找它,張著沒牙的嘴,如孩子一般沖妻子打哈欠。她懂的英語比他多,接電話的一般都是她。

“我能和查理說話嗎?”一個女孩用單調(diào)細(xì)小的聲音說道。

“你撥的什么號碼?……不是。你打錯了。”

聽筒輕輕地掛上了。她的手按到她蒼老疲憊的心上。“這電話嚇壞我了。”她說。

他飛快地笑了一下,接著馬上重新開始他那激情澎湃的獨白。天一亮,他們就去接他。為了保護(hù)他,家里的刀子都要藏在一個上鎖的抽屜里。他即使在最糟糕的狀態(tài)下,也不會對別人造成危險。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

還是那個要找查理的年輕聲音,呆板,著急。

“你撥的號碼不對。我告訴你這是怎么回事:你把字母‘O’誤當(dāng)0撥了?!彼俅螔斓綦娫挕?/p>

他們又坐了下來,令人意想不到地在夜半時分喝起了慶祝生日的茶。生日禮物還放在桌子上。他嘖嘖有聲地抿著茶,滿面紅光,還時不時舉起杯子,轉(zhuǎn)著圈兒搖晃搖晃,好讓加進(jìn)去的糖溶化得更徹底些。他的禿腦門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腦門一側(cè)的血管明顯地凸了起來。早上他刮過臉了,但下巴上還是露出了一片銀白色的胡楂兒。她給他又倒了一杯茶,他戴上了眼鏡,愉快地重新查看了那些裝果凍的小罐,有黃色的、綠色的、紅色的,一個個閃閃發(fā)亮。他笨拙的濕嘴唇念著罐子上動聽的標(biāo)簽:杏子、葡萄、山李子、柑橘。他已經(jīng)念到蘋果了,電話鈴?fù)蝗挥猪懥似饋怼?br>

逢珍 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洛宁县| 昭觉县| 怀化市| 通许县| 嵩明县| 西平县| 志丹县| 仙游县| 潢川县| 正宁县| 西乌| 芦山县| 石棉县| 定襄县| 翁源县| 襄城县| 湟中县| 兴义市| 瑞昌市| 聊城市| 中山市| 田林县| 肥城市| 余江县| 许昌县| 安陆市| 府谷县| 马山县| 安义县| 博乐市| 海门市| 高邑县| 舟山市| 铁力市| 上饶市| 云安县| 枣强县| 保定市| 通化市| 丹凤县| 灵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