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夜,在風雪的肆虐和絕望的浸透中,漫長如刀割。寒冷凝固了時間,也凝固了人心。當第一縷慘淡的灰白終于費力地擠進洞開的廟門,驅散些許沉重的黑暗時,帶來的并非希望,而是更清晰的冰冷和死寂。火把早已熄滅,只余幾縷青煙在渾濁冰冷的空氣中掙扎。傷員在寒冷和疼痛的折磨下,呻吟聲已微弱如游絲。活下來的人蜷縮在角落,裹緊單薄的破布爛絮,如同僵硬的石像,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方灰白的天光。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如同一尊被風霜侵蝕殆盡的石雕。左肩的傷口在極寒和持續失血的雙重折磨下,痛楚已沉入麻木的深淵,只剩下一種不斷流失生命力的沉重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如同鼓槌敲打著瀕臨崩裂的鼓面。他低垂著頭,額發凌亂,遮住了深陷眼窩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右手掌心里,那塊銹蝕的鐵片已被擦拭得露出了些許暗啞的金屬底色,但棱角的銹蝕依舊頑固,如同他此刻的處境。
“沙…沙…”細微的摩擦聲,成了這死寂黎明中唯一的、固執的脈動。
廟內一角,靠近那堆腐朽梁木的陰影里,一點微弱的橘紅色光芒突兀地亮起,又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嗆咳聲忽明忽暗。
是泥鰍黃水生。
他不知從哪里扒拉出一個破瓦盆,里面塞了些干草和朽木碎屑,正用兩塊燧石拼命地敲打,試圖點燃。火星濺落,引燃一點微弱的火苗,又被灌入的寒風吹得搖曳不定,映照著他凍得發紫的臉和滿是泥污的手。
“操…操…給老子著!”他一邊咳嗽,一邊咒罵,聲音嘶啞。
這微弱的光亮和聲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絕望中激起一絲微瀾。幾個潰兵麻木地朝火光方向挪了挪身體,本能地尋求著微不足道的暖意。石頭縮了縮脖子,憨厚的臉上帶著渴望。老算盤趙得柱抱著他的破碗和算盤,精明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點微弱的火苗,似乎在計算這點熱量能“值”多少卡路里,嘴里無聲地念叨著“虧了虧了,這點柴火…”
就在這時——
“滋啦…滋…滋啦…”
一陣微弱、斷續、如同垂死掙扎般的電流雜音,毫無征兆地在大殿深處響起!
聲音來自神像基座后方,一個被破麻袋和爛草席半掩著的角落。那里,一堆不起眼的雜物中,一個方方正正、蒙著厚厚灰塵的金屬盒子,頂端一根歪斜的、銹跡斑斑的金屬桿(天線)正微微顫動!
是電臺!張伯鈞留下的那部舊電臺!
這如同鬼魅般的電流聲,瞬間刺破了廟宇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地投向那個角落!麻木的眼底掠過一絲驚疑和難以言喻的恐懼。在這與世隔絕的煉獄里,任何外界的聲響,都意味著未知的災禍或…更深的絕望。
泥鰍敲打燧石的動作僵住了,愕然回頭。趙得柱抱碗的手猛地一緊。陰影里的雷猛擦拭工兵鏟的動作也停頓了一瞬。秀才林文淵摸索著破碎的眼鏡,試圖看清聲音來源。蘇映雪抱著沾血的藥箱,身體微微一顫。
陳礪擦拭鐵片的動作驟然停止。
那微弱的電流雜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鉆入他麻木的神經末梢。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劇烈地翻涌了一下!不是希望,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預感和巨大的疲憊。
該來的,終究躲不掉。
他撐著冰冷的地面,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試圖站起來。左肩的麻木和失血的眩暈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劇烈地晃動著,幾乎再次栽倒。他猛地咬緊牙關,牙齦滲出血腥味,才勉強用右手撐住泥像基座,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豆大的冷汗順著鬢角和下頜滾落。
他拖著沉重如灌鉛、不斷淌血的腳步,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挪向那個發出電流聲的角落。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撥開覆蓋在上面的破麻袋和爛草席,露出那臺布滿灰塵和銹跡的舊電臺。
電臺的型號老舊,漆皮剝落,旋鈕松動。那根歪斜的天線在冷風中微微搖晃。此刻,它頂上一個綠豆大小的紅色指示燈正伴隨著“滋啦…滋啦…”的雜音,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閃爍著,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脈搏。
陳礪在電臺前緩緩蹲下。這個動作幾乎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左肩的傷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悶哼出聲,眼前金星亂冒。他喘息著,布滿血污和塵土的右手,顫抖著伸向電臺的旋鈕。指尖冰冷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和一絲殘存的本能,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調諧旋鈕。刺耳的電流雜音斷斷續續,夾雜著模糊不清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低語。
廟內落針可聞。只有風雪在門外嗚咽,電流雜音在角落呻吟,以及陳礪粗重壓抑的喘息。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秒一秒流逝。
終于——
“滋…黃河…工兵團…陳礪…滋…收令…”一個極其模糊、失真、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男聲,艱難地穿透了強烈的電流干擾,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聲音雖小,卻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廟宇中炸開!
所有能聽到的人,心臟都猛地一縮!
陳礪的瞳孔驟然收縮!調諧的手指猛地停頓。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身體因緊張和傷痛而繃緊。
“戰區…司令部…電令…”那模糊的聲音繼續,每一個字都帶著電流的撕裂感,異常艱難地傳遞著:
“命你部…于…七十二小時內…滋…不惜一切代價…炸毀…黑石渡日軍浮橋…滋…切斷其…運輸線…滋…”
聲音停頓了一下,電流噪音陡然增大,淹沒了片刻,然后又頑強地擠出來:
“…無支援…無補給…滋…后果自負…滋…完畢…”
“滋啦————”
最后一聲長長的、如同垂死哀鳴的電流噪音后,那微弱的紅燈徹底熄滅。電臺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眾人的幻覺。
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
只有風雪在洞開的廟門外更加狂暴地呼嘯著,卷著雪霰子撲打進來,帶來刺骨的寒意。
陳礪依舊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僵在冰冷的電臺前。布滿血污的右手還搭在冰冷的旋鈕上。那短短幾十秒的電令,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意識。
黑石渡…浮橋…七十二小時…不惜一切代價…無支援…無補給…后果自負…
冰冷的字眼,殘酷的命令。這不是任務,這是赤裸裸的死刑判決!用他們這群“垃圾”的命,去填某個冰冷作戰計劃上的一個符號!
一股混雜著巨大荒謬、冰冷憤怒和更深沉疲憊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強撐的最后一點意志。失血的眩暈如同黑色的巨浪,猛地將他吞噬!眼前徹底陷入無邊的黑暗!
“噗通!”
一聲沉重的悶響!
陳礪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塵土飛揚!
“團長!”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離得最近的石頭第一個反應過來,不顧自己腿傷,一瘸一拐地猛撲過去!憨厚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焦急!
秀才林文淵也摸索著,踉蹌地想要靠近。
蘇映雪抱著藥箱,臉色煞白。
泥鰍黃水生從火盆邊跳了起來。
連縮在角落的趙得柱也驚愕地探出頭。
陰影里的雷猛,擦拭工兵鏟的動作徹底停住,幽深的目光穿過昏暗,落在倒地的人影上。
石頭撲到陳礪身邊,手足無措,想扶又不敢碰。陳礪雙目緊閉,臉色在昏暗中白得像紙,嘴唇毫無血色,左肩處暗紅的濕跡在深色軍裝上暈開一大片,觸目驚心。
“藥…藥箱!蘇…蘇姑娘!”石頭猛地抬頭,帶著哭腔朝蘇映雪嘶喊,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蘇映雪如夢初醒,抱著藥箱跌跌撞撞地沖到陳礪身邊跪下。她飛快地打開藥箱,濃烈的藥味再次彌漫開來。她無視了箱內刺目的血跡,動作迅速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取出剪刀,剪開陳礪左肩傷口處早已被血浸透、凍硬的破布條。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肩胛骨下方的皮肉被子彈撕裂開一個不規則的洞,邊緣翻卷,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失血過多,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一種死灰般的顏色,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冒著白氣。沒有化膿,但低溫極大地延緩了凝血。
蘇映雪倒抽一口冷氣。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她強迫自己冷靜,用鑷子夾起蘸滿酒精的紗布,迅速而輕柔地清理傷口周圍的污垢和半凝固的血塊。冰冷的酒精刺激著傷口,昏迷中的陳礪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按住他!”蘇映雪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石頭連忙用他粗壯但笨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按住陳礪沒受傷的右肩和胸膛,防止他因疼痛掙扎。
清創,撒上寶貴的磺胺粉,再用干凈的白紗布快速而精準地包扎。蘇映雪的動作一氣呵成,展現出遠超昨日的專業和沉穩。她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白霧。
做完這一切,她癱坐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臉色同樣蒼白。她看著陳礪依舊緊閉的雙眼和毫無血色的臉,眼神里充滿了憂慮。
“水…溫水…”她虛弱地開口。
石頭立刻反應過來,抱著那個剛剛被瓦罐邊緣余燼勉強“溫”出一點點熱氣的渾濁泥水,小心翼翼地湊到陳礪唇邊,笨拙地試圖喂進去一點。
冰冷渾濁的泥水滑入干涸的喉嚨。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
陳礪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深陷的眼窩里,那潭死寂的深水被劇烈的嗆咳攪動,瞬間翻涌起痛苦和混亂的漩渦。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黑暗冰冷的海面。左肩傷口處傳來紗布壓迫下的、深入骨髓的鈍痛,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泥水滑過食道,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和惡心。
他劇烈地喘息著,視野由模糊的晃動光影逐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石頭那張憨厚焦急的大臉,是蘇映雪蒼白而帶著憂慮的面容,是周圍或遠或近、帶著各種復雜情緒的目光。
黑石渡…浮橋…七十二小時…無支援…
冰冷的電令瞬間清晰地回響在腦海!如同喪鐘敲響!
一股冰冷的決絕瞬間壓倒了肉體的痛苦!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現在倒下!
陳礪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混亂的意識瞬間清明!他強忍著眩暈和劇痛,用沒受傷的右手猛地一撐地面!
“團長!您別動!”石頭焦急地想按住他。
陳礪一把推開石頭的手!動作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他掙扎著,喘息著,極其艱難地坐起身來!身體因為虛弱和劇痛而劇烈顫抖,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他靠著身后冰冷的泥像基座,大口喘息著,深陷的眼窩里射出兩道冰冷銳利、如同淬火寒刃般的目光,瞬間掃過圍攏的眾人!
那目光冰冷、疲憊,卻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兇狠和不容置疑的威嚴!讓所有接觸到這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電…電臺…令…”陳礪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卻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炸毀…黑石渡…日軍浮橋…”他頓了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強壓下翻涌的氣血:
“限時…三日…無支援…無補給…”
死寂。
比剛才更甚的死寂!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又被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風雪的呼嘯聲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
“三…三天?!”一聲尖銳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般的嚎叫猛地炸開!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老算盤趙得柱!
他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樣從角落里彈了起來!懷里的破碗差點脫手!他枯瘦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算計的鎮定,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憤怒!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陳礪,又仿佛透過陳礪看到了某個恐怖的深淵!
“黑石渡?!那…那是鬼子的窩!浮橋?!重兵把守!三天?!還無支援無補給?!”他尖利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帶著濃重的口音,語速快得像連珠炮:
“送死!這是明擺著讓咱們去送死!填炮灰!當墊腳石!!”他枯瘦的手指激動地揮舞著,唾沫星子橫飛:
“劃不來!太劃不來了!長官!這買賣不能干!賠掉褲衩都算輕的!這是要把命都賠進去!!”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仿佛在為這巨大的“虧損”做注腳。
他的叫嚷如同點燃了引信,廟內瞬間炸開了鍋!
“三天?!開什么玩笑!”
“黑石渡…聽說鬼子在那兒有一個小隊!還有偽軍!”
“沒槍沒炮!拿什么炸?拿牙啃嗎?!”
“就是送死!戰區那幫老爺們…拿咱們當抹布用呢!”
潰兵們騷動起來,絕望和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質疑聲、咒罵聲、驚恐的低語交織在一起。信任?那點昨夜被陳礪強行凝聚的、脆弱的信任,在這赤裸裸的死亡命令面前,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瞬間碎裂!
就在這片混亂和絕望的聲浪中——
一個魁梧如山的身影,緩緩地、無聲地從大殿深處那堆腐朽梁木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是啞炮雷猛。
他依舊沉默,如同行走的巖石。左耳裹著的骯臟破布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他手中緊握著那把沉重碩大的工兵鏟,鏟刃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寒光。他無視了趙得柱的尖叫和潰兵的騷動,無視了陳礪蒼白的臉色和肩頭的繃帶。
他那雙深陷在濃眉下的眼睛,空洞而專注,直直地看向陳礪。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伸出那只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右手,探入自己同樣破舊骯臟的工兵制服內袋。
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他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嚴重、浸透著油污和汗漬的紙。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紙。
紙上,用粗糙的鉛筆線條勾勒著一幅復雜的示意圖——是炸藥的結構圖!標注著引爆點、導火索長度、裝藥量估算、甚至還有不同地質條件下的埋設角度!
這張圖顯然經歷了無數次的摩挲和修改,紙面污濁不堪,但那些線條和標注卻異常清晰、精準,透著一股冰冷的技術感!這是無數次與死神共舞后留下的、刻在骨子里的記憶!
雷猛就那樣站著,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空洞的目光死死盯著手中的炸藥示意圖,仿佛在無聲地計算著什么。他微微歪著頭,僅存的右耳似乎在努力捕捉著某種只有他能聽到的、來自圖紙深處的爆鳴回響。他的世界,仿佛瞬間縮小到了這張紙上,縮小到了那根代表著毀滅的導火索上。廟內的喧囂、趙得柱的尖叫、甚至那迫在眉睫的死亡命令,似乎都與他無關。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劇烈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和濃重的血腥味。趙得柱的尖叫和潰兵的騷動如同無數根鋼針扎進他的太陽穴。失血的眩暈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
但他的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穿透眼前的混亂和痛苦,落在了雷猛展開的那張炸藥示意圖上!更落在了雷猛那異常專注、仿佛進入另一個維度的空洞眼神里!
一絲微弱卻極其關鍵的火光,在陳礪死寂的心湖深處驟然點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他強忍著眩暈,用沒受傷的右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探入自己同樣破舊的上衣內袋——那里,除了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鈞的委任狀,還有一樣東西。
他掏出來的,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但邊緣同樣磨損嚴重的紙——是他昨日在破廟里,用炭筆在煙盒背面繪制的地形草圖!
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張草圖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鋪開!
紙面粗糙,線條因傷痛和倉促而略顯凌亂,但關鍵的地形地貌卻異常清晰!彎曲的河流走向,陡峭的河岸,幾處重要的村莊廢墟標記…還有一處,用炭筆重重地圈了出來,旁邊潦草地標注著兩個字——黑石渡!
陳礪的右手食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尖還沾著自己傷口的血污。他劇烈地喘息著,手臂因虛弱而微微顫抖。但他的手指,卻異常穩定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猛地戳向地圖上那個被圈出的位置!
“這里…”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破舊風箱在拉動,每一個字都仿佛從血泊里撈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所有喧囂的清晰力量:
“水流…湍急…”他急促地喘息著,指尖沿著河流的走向劃過一道彎曲的軌跡:
“橋墩…是弱點!”
話音落下,他猛地一陣劇烈嗆咳!鮮血再次從嘴角滲出,滴落在攤開的地圖上,在“黑石渡”三個字旁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暗紅梅花。
廟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風雪在門外狂嘯,火盆里微弱的火苗在寒風中掙扎。
所有的目光——趙得柱驚恐未定的、潰兵們絕望茫然的、石頭憨厚焦急的、林文淵模糊困惑的、蘇映雪憂慮關切的、泥鰍滴溜溜轉動的——全都死死地聚焦在那張染血的地圖上!
聚焦在那根沾著血污、卻穩穩點向“黑石渡”、點向“橋墩弱點”的食指上!
聚焦在陳礪那張因劇痛和失血而扭曲、蒼白如鬼,眼底卻燃燒著冰冷而瘋狂決斷火焰的臉上!
啞炮雷猛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目光從手中的炸藥示意圖,移向地上那張染血的地形草圖,最后,死死地釘在陳礪點出的那個位置——水流湍急處的橋墩。他握著工兵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