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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風雪夜歸人(女)

夜色,如同傾倒的濃墨,徹底吞噬了破敗的河神廟。白日里那點稀薄的天光消失殆盡,只剩下廟內(nèi)幾處油脂火把燃燒著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驅(qū)散著門口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火苗舔舐著劣質(zhì)的油脂,發(fā)出噼啪的輕響,不時爆開幾顆細小的火星,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將斷臂的河神泥像、腐朽的梁柱和蜷縮的人影拉扯成猙獰怪誕的形狀。空氣比白日更加渾濁凝滯,濃重的汗臭、腳臭、傷口腐爛的腥甜、排泄物的臊氣,還有后院啞雷殘留的硝煙味,在寒冷中發(fā)酵、沉淀,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作嘔的粘膩感。

寒冷,正隨著夜色的加深,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冰針,悄無聲息地刺透破敗的廟墻和門窗縫隙,鉆進每一個人的骨頭縫里。白日潰敗奔逃的汗水早已冰冷,黏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傷員的呻吟聲似乎也因為這寒冷而變得更加微弱、斷續(xù),帶著一種瀕死的凄楚。角落里,幾個擠在一起的難民裹著單薄的破毯子或麻袋片,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火把的光暈之外,是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寒冷與黑暗。

靠近大殿中央一處相對避風的角落(離那尊殘破的泥像稍遠),火光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泥鰍黃水生蜷著身子坐在地上,正呲牙咧嘴地揉著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腳踝和手腕——陳礪留下的“紀念”。他臉上慣有的油滑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煩躁和饑餓交織的陰沉。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著,不時瞟向?qū)γ妗?

對面,老算盤趙得柱縮得更緊了,像一只竭力護住存糧的寒號鳥。他把那個裝著三塊發(fā)霉窩窩頭的破碗死死抱在懷里,仿佛抱著稀世珍寶。他那把油亮的舊算盤放在腿邊,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泥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算盤光滑的木框邊緣,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老算盤……”泥鰍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聲音帶著刻意的討好,但掩飾不住底下的急切,“你看…這都啥時辰了?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腸子都在打架了…你那寶貝窩窩頭,勻半塊給兄弟唄?就半塊!等明天…明天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指定給你弄點好的回來!我泥鰍說話算話!”他拍了拍胸脯,試圖擠出點笑容,但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格外勉強。

趙得柱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臉上每一道焦慮的皺紋都寫滿了“不可能”!他下意識地把懷里的破碗抱得更緊,身體又往后縮了縮,尖細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飾的戒備:“勻?拿啥勻?!黃水生!你小子少給我灌迷魂湯!還弄點好的?這鬼地方,鳥不拉屎!上哪弄好的去?指不定又想去哪順點摸點!到時候惹一身騷,還得連累老子!”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破碗里那三塊干癟發(fā)黑、長著綠毛的窩窩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了幾分:“就這點東西!三塊!發(fā)霉的!頂天了也就三斤半!霉點起碼占了快四成!這損耗…這損耗算誰的?!還勻半塊?你當是金元寶啊?!不行!劃不來!打死也不行!”他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搖頭,稀疏的花白頭發(fā)在火光下晃動。

泥鰍臉上的那點討好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心思的惱羞成怒和饑餓催生的兇狠。他猛地直起腰,也顧不上腳踝的疼痛,聲音冷了下來:“趙得柱!你個老摳門!守著幾塊發(fā)霉的玩意兒當祖宗!這破廟里,就你有吃的?你信不信老子……”

“信不信你咋樣?!”趙得柱毫不示弱,尖聲頂了回去,抱著碗的手青筋暴起,“想搶啊?來啊!看看是你小子手快,還是我這把老骨頭豁得出去!”他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腿邊的算盤,似乎準備把這“武器”掄起來。

兩人的爭吵聲在死寂寒冷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圍的潰兵麻木地瞥了他們一眼,又漠然地轉(zhuǎn)回頭去,沒人有心思管這點口角。角落里傷員的呻吟似乎也因為這爭吵而微弱了些。

“呼——嗚——!!!”

就在這劍拔弩張、爭執(zhí)一觸即發(fā)的當口,廟宇外,毫無征兆地,猛地響起了鬼哭狼嚎般的風聲!

那聲音凄厲、狂暴,如同萬千怨魂在曠野中尖嘯!狂風卷著某種冰冷堅硬的東西,如同無數(shù)鞭子,狠狠抽打在破廟搖搖欲墜的門窗和墻壁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密集而急促的敲擊聲瞬間爆開!不是雨點,而是冰冷堅硬的顆粒!

下雪了!

不,是下冰粒子了!

狂風裹挾著米粒大小、堅硬冰冷的雪霰子,如同密集的彈幕,瘋狂地撞擊著破敗的廟門、窗欞和墻壁的縫隙!寒氣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從每一個縫隙里洶涌灌入!本就冰冷刺骨的廟內(nèi)溫度驟降!那幾處油脂火把的火苗被灌進來的寒風吹得瘋狂搖曳、拉扯,明滅不定,幾乎要熄滅!巨大的、扭曲的陰影在墻壁和穹頂瘋狂舞動,如同群魔亂舞!

“操!下雹子了?!”泥鰍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風雪驚得忘了爭吵,縮了縮脖子,咒罵了一句。

趙得柱也顧不上護食了,驚恐地抱緊了懷里的破碗和算盤,身體蜷縮得更緊,仿佛想把自己縮進地縫里。“虧大了…這下真虧大了…凍也得凍死…”他牙齒打著顫,喃喃自語。

寒冷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身體。廟內(nèi)的絕望氣息被這狂暴的自然偉力徹底凍結(jié)、凝固。傷員的呻吟幾乎聽不見了,只有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粗重壓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就在這風雪肆虐、寒意刺骨的死寂之中——

“救命——!!!”

一聲凄厲、驚恐到變調(diào)的年輕女子尖叫聲,如同被狂風撕裂的布帛,猛地穿透了狂暴的風雪聲和廟宇破敗的門窗,狠狠地刺了進來!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無助,瞬間蓋過了狂風的呼嘯和冰粒子敲擊的噪音!清晰地送入了廟內(nèi)每一個人的耳中!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求求你們!!”

緊接著,是女子帶著哭腔的、絕望的掙扎和哀求聲,還有幾個男人粗野、下流的獰笑和推搡拉扯的混亂聲響!

聲音的來源,就在廟門外!咫尺之遙!

廟內(nèi)死寂的空氣瞬間被引爆!

所有人都被這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救聲驚得頭皮發(fā)麻!泥鰍和趙得柱也停止了爭吵,愕然望向門口。幾個潰兵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的破槍或棍棒,眼神閃爍不定。角落里,難民們驚恐地抱成一團。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如同凍結(jié)的雕塑。左肩的傷口在極寒的刺激下,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如同無數(shù)冰針反復(fù)穿刺的劇痛,讓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在搖曳的火光下更顯灰敗。失血和寒冷帶來的雙重侵襲,讓他的意識在昏沉的邊緣艱難維持。掌心里那塊冰冷的銹鐵片,幾乎要被他無意識攥進皮肉里。

那聲凄厲的女子呼救,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不是徐州斷橋的爆炸,不是張伯鈞的委任狀,不是啞炮的狂暴,也不是書生的控訴。那是一個女子在風雪黑夜里、在野獸爪牙下發(fā)出的、最純粹的、對生的絕望吶喊!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被這聲吶喊猛地鑿開了一道裂縫!

一股混雜著軍人本能、對暴行的極端厭惡、以及某種更深層、被長久壓抑的、對生命本身最后一絲守護沖動的力量,如同壓抑已久的熔巖,瞬間沖垮了麻木的堤壩!

“操!”

幾乎是同時,泥鰍黃水生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他臉上慣有的油滑和之前的兇狠瞬間被一種混雜著驚怒和本能的痞氣取代!他動作極快,根本不顧腳踝的疼痛,一把抄起手邊一根不知哪里撿來的、帶著釘子的粗木棍!

“狗日的!欺負女人?!”他低吼一聲,聲音帶著一種街頭混混特有的、對“道上規(guī)矩”被破壞的憤怒(盡管這憤怒里或許也摻雜著別的念頭)。

而陳礪,動作更快!

他猛地一撐地面!左肩撕裂般的劇痛在這一刻被強行壓下,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高大的身影如同受傷但依舊兇悍的孤狼,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瞬間從泥像基座旁暴起!動作因為傷痛而帶著明顯的滯澀和傾斜,但速度卻快如閃電!他根本顧不上撿起任何武器,僅憑一雙赤手空拳,拖著沉重虛浮的腳步,卻目標無比明確——沖向那扇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呻吟的破敗廟門!

“跟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沙啞低沉、卻不容置疑的斷喝,聲音不大,卻如同冰冷的軍令,瞬間刺穿了廟內(nèi)混亂的空氣!

泥鰍幾乎是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石頭——那個一直沉默縮在角落、抱著傷腿憨厚新兵,此刻竟也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臉上帶著樸素的焦急!

就連剛才還和泥鰍爭得面紅耳赤的趙得柱,此刻也抱著他的碗和算盤,驚恐又猶豫地探著頭張望。

秀才林文淵也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摸索著他那副破碎的眼鏡,模糊的視線焦急地望向門口。

“砰!”

陳礪用未受傷的右肩,狠狠撞開了那扇在狂風中呻吟的破廟門!

瞬間,狂暴的風雪裹挾著刺骨的寒流,如同決堤的冰河,洶涌地灌了進來!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幾處本就搖曳的火苗瘋狂亂舞,驟然熄滅了大半!廟內(nèi)陷入更深的昏暗和混亂!

門外,是真正的地獄景象。

狂風卷著密集堅硬的雪霰子,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在漆黑的曠野中瘋狂抽打!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能見度極低。刺骨的寒氣瞬間穿透單薄的衣物,凍徹骨髓。

就在廟門前方不到十步遠的泥濘小路上,幾個黑影正扭打在一起。

三個穿著破爛軍裝、敞著懷的潰兵(其中赫然有那個刀疤臉!),正像鬣狗般圍著一個纖細的人影!他們臉上帶著獰笑和貪婪,大手粗暴地撕扯著那人懷里死死抱著的包袱!包袱的布料在撕扯中發(fā)出“嗤啦”的裂帛聲!

“小娘皮!識相點!把東西交出來!”

“嘿嘿,這包袱看著挺沉!肯定有好東西!”

“媽的!抱這么緊!找死啊!”

污言穢語混雜在狂風的呼嘯中。

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個身形單薄的年輕女子。她身上的棉襖早已被撕破了好幾處,露出里面同樣打著補丁的夾襖,棉絮被狂風吹得四散飛舞。頭發(fā)凌亂不堪,沾滿了雪粒和污泥,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如同暴風雨中的一株細草,被三個男人推搡拉扯得東倒西歪,卻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抱著懷里的一個方方正正的物件,那東西顯然比包袱更重要!

“放手!你們放手!這是我的藥!救命的東西!”女子帶著哭腔的尖叫聲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凄厲無助。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卻透著一股絕望的倔強。

“藥?老子管你什么藥!值錢就行!”刀疤臉獰笑著,伸手就去掰女子死死護著懷里物件的手指!

另一個潰兵趁機一把扯住了女子背上那個已經(jīng)被撕開大半的包袱,用力一拽!

“嗤啦——!”又一聲更大的裂帛聲!

包袱徹底被扯開!里面幾件破舊的衣物、一個粗瓷碗、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大概是干糧)散落一地,瞬間被狂風吹走或被泥濘淹沒!

“我的包袱!”女子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哭喊。

而刀疤臉的手,已經(jīng)抓住了女子懷里那個方方正正物件的一角!那是一個深棕色的小木箱子!上面似乎還沾著深色的、已經(jīng)干涸的污漬!

“滾開!”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裹挾著比風雪更刺骨的寒意,猛地炸響!

是陳礪!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風雪中沖出,動作迅疾得不像一個重傷之人!目標直指那個正在撕扯女子藥箱的刀疤臉!沒有多余的花哨,受傷的左臂無法發(fā)力,但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全身的沖勢和狂暴的怒火,狠狠砸向刀疤臉的太陽穴!拳風凌厲!

刀疤臉猝不及防!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搶奪藥箱上,根本沒想到這破廟里會突然沖出人來!只覺一股惡風襲來,眼角瞥見一個巨大的黑影!

“砰!”

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骨肉撞擊聲!

陳礪的右拳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刀疤臉的顴骨上!巨大的力量帶著陳礪身體的沖勢,瞬間爆發(fā)!

“呃啊——!”刀疤臉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整個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身體猛地向側(cè)面踉蹌摔出!顴骨碎裂的劇痛和強烈的眩暈讓他眼前一黑,“噗通”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濘里,濺起一片污雪!

幾乎在陳礪動手的同時!

“操你姥姥的!”泥鰍黃水生如同真正的泥鰍般滑溜地從陳礪身側(cè)鉆出!他動作刁鉆,手里的粗木棍帶著風聲,精準狠辣地掃向另一個正抓著女子胳膊的潰兵小腿!

“咔嚓!”一聲脆響!顯然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啊——!我的腿!”那個潰兵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抱著斷腿滾倒在地,在泥濘里痛苦翻滾!

第三個潰兵被這電光火石間的變故徹底嚇懵了!他驚恐地看著如同煞神般出現(xiàn)的陳礪和兇悍的泥鰍,又看看地上慘叫的兩個同伴,臉上瞬間血色褪盡!他怪叫一聲,哪里還顧得上搶東西,丟下手里剛搶到的一件破衣服,轉(zhuǎn)身就沒命地朝著風雪深處狂奔逃竄,眨眼間就被黑暗吞沒!

風雪依舊在狂嘯。

陳礪一拳砸飛刀疤臉后,身體因為巨大的反作用力和左肩傷口的崩裂而猛地一晃!眼前一陣發(fā)黑,劇烈的眩暈和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悶哼一聲,右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一根半塌的土墻矮垛,才勉強沒有倒下。左肩的傷口因為剛才的爆發(fā)動作,勒緊的布條徹底被鮮血浸透,溫熱的液體順著冰冷的軍裝布料迅速流淌下來,滴落在腳下的泥濘雪地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暗紅,瞬間又被密集的雪霰子覆蓋。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刺骨的寒風和濃重的血腥味,肺腑如同被冰刀割過。

泥鰍解決了斷腿的潰兵,拄著棍子,警惕地掃視著風雪中的黑暗,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剛才動作太猛,嘴角磕破了):“呸!雜碎!”

風雪中,只剩下那個被救下的女子。

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坐在冰冷泥濘的地上。破棉襖被撕扯得更加襤褸,單薄的夾襖根本無法抵御刺骨的寒風,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如同寒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凌亂沾滿雪泥的頭發(fā)貼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她似乎被剛才的驚嚇和搶奪耗盡了所有力氣,連哭泣都發(fā)不出聲音,只有牙齒劇烈地碰撞著,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然而,她的雙手,卻以一種近乎痙攣的、超越生理極限的力量,死死地、緊緊地抱著懷里的那個深棕色小木箱!仿佛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在這地獄里唯一不能失去的東西!纖細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深深摳進木箱的棱角里,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那箱子不大,一尺見方,深棕色的漆面多處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紋。箱蓋的銅扣被扯得有些變形,鎖鼻也歪斜了。最刺眼的,是箱子正面和側(cè)面,濺染著大片大片已經(jīng)干涸、變成暗褐色的血跡!那些血跡如同猙獰的傷疤,在風雪中訴說著不祥的過往。

陳礪強忍著眩暈和劇痛,目光銳利如刀,穿透狂暴的風雪,落在那個女子和她懷中沾血的藥箱上。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步一步,踏著冰冷的泥濘,走向那個蜷縮在風雪中的身影。每一步都牽扯著左肩撕裂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痛楚,但他仿佛毫無知覺。

泥鰍也跟了上來,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地上的女子和她懷里的箱子。

陳礪在女子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為她擋去了一部分狂暴的風雪。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這個動作讓他疼得眼前發(fā)黑,額角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他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右手。

手掌寬厚、粗糙、沾滿了泥污、雪水和自己傷口滲出的鮮血,冰冷得如同石塊。

他伸出的手,目標并非女子,而是她懷中那個沾滿血跡、被死死抱住的深棕色小木藥箱。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陰影的逼近和那只伸向藥箱的血手。她如同受驚的兔子,身體猛地一顫,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量,更加拼命地將藥箱往懷里摟緊,蜷縮起身體,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破碎而絕望。

陳礪的手停在了半空,離那沾血的箱蓋只有寸許之遙。他沒有強行去奪。

風雪在兩人之間瘋狂地呼嘯、旋轉(zhuǎn)。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僵持。

陳礪緩緩地收回了手。他直起身,動作因為劇痛而異常滯澀。他沒有再看地上的女子,也沒有看那個藥箱,而是轉(zhuǎn)過頭,目光掃過泥濘地上散落的、被風雪迅速掩埋的破舊衣物和那個抱著斷腿哀嚎的潰兵,最后落在廟門口——石頭和趙得柱正探頭探腦,臉上帶著驚恐和茫然;秀才林文淵扶著門框,破碎的眼鏡后,模糊的目光里充滿了震驚和一絲悲憫。

“帶她進去。”陳礪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蓋過了風雪的咆哮,是對泥鰍說的,也是對廟門口那幾道目光說的。

說完,他不再停留,拖著沉重如灌鉛、不斷淌血的腳步,一步,一步,踏著冰冷的泥濘和積雪,沉默地、艱難地,重新走向那扇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的破廟門。風雪撕扯著他染血的軍裝,背影在混沌的灰白中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泥鰍愣了一下,看了看陳礪淌血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蜷縮成一團、死死抱著藥箱瑟瑟發(fā)抖的女子,撇了撇嘴。他丟掉手里的粗木棍,動作難得地收斂了平日的油滑,帶著點粗魯?shù)凰闾昧Φ兀プ∨颖鶝龃坦堑母觳病?

“喂!別嚎了!沒死呢!進去!凍死在這鬼地方可沒人給你收尸!”他的聲音在風雪里顯得有些不耐煩,但動作卻半拖半扶地將那幾乎凍僵的女子拽了起來。

女子身體僵硬,如同木偶,只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懷里的藥箱。破碎的嗚咽聲在喉嚨里滾動,卻發(fā)不出來。她踉蹌著,被泥鰍半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廟門那點微弱的光亮。

石頭憨厚的臉上滿是焦急,不顧自己腿傷未愈,一瘸一拐地迎了出來,想幫忙攙扶,又有些手足無措。趙得柱抱著他的碗和算盤,縮在門邊,精明的眼睛卻死死盯著女子懷里那個沾血的藥箱,似乎在飛速盤算著里面的“價值”和可能的“損耗”。秀才林文淵則急忙讓開門口,模糊的視線里充滿了對女子的同情和對陳礪背影的復(fù)雜情緒。

當陳礪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廟門內(nèi),當泥鰍半拖著那個抱著藥箱、瑟瑟發(fā)抖的女子踏入廟門的瞬間——

“砰!”

那扇破敗的木門在狂風的最后一次猛力撞擊下,終于不堪重負,猛地向內(nèi)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巨響,震落下簌簌的灰塵,然后歪斜地掛在門框上,再也關(guān)不上了。狂暴的風雪和刺骨的寒氣,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更加肆無忌憚地灌入這破敗的河神廟,將最后一點可憐的溫暖撕得粉碎。

廟內(nèi),搖曳的殘存火把光芒下,那尊斷臂的河神泥像,依舊沉默地俯視著這片新添的混亂、痛苦和寒冷。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緩緩滑坐下去,臉色在昏暗中蒼白如鬼。左肩的傷口在持續(xù)失血和寒冷中,痛楚變得麻木而深遠。他低下頭,攤開右手。

掌心,那塊暗紅色的銹蝕鐵片,依舊冰冷、沉重、棱角分明,沾滿了新鮮的泥污、雪水和暗紅的血漬。

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再次開始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來。

沙…沙…沙…

細微的摩擦聲,在風雪的咆哮、傷員的呻吟和女子壓抑的啜泣聲中,微弱卻固執(zhí)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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