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生困局
- 鐵屑
- 青菜肉絲面不要面
- 7710字
- 2025-06-29 00:05:41
后院的硝煙味,如同陰魂不散的幽靈,絲絲縷縷地鉆過破敗的門框,滲入本就污濁不堪的河神廟大殿。那嗆人的硫磺氣息混雜著泥土的焦糊味,頑固地附著在每一個角落,與汗臭、血腥、霉腐氣交織纏繞,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陳礪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泥像基座,緩緩滑坐回地面。左肩的傷口在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啞雷鬧劇后,如同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攪動,每一次心跳都泵動著灼熱的痛楚涌向傷處。失血帶來的寒意正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深入骨髓,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戰栗。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意識,眼前的景象——搖曳的火光、攢動的人影、破敗的梁柱——時而清晰,時而扭曲成模糊晃動的色塊。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攤開右手。掌心躺著那塊暗紅色銹蝕的鐵片,冰冷、沉重、棱角分明。他用左手拇指的指腹,再一次緩慢而專注地擦拭起來。粗糙的銹粉被刮下,沾在指腹上,留下暗紅的污跡。這毫無意義的重復動作,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劇痛、眩暈和整個瘋狂世界的精神錨點。
“沙…沙…”細微的摩擦聲,在他耳邊無限放大,試圖隔絕周遭的一切。
然而,隔絕是徒勞的。
大殿深處,靠近原本神龕位置(如今只剩一堆腐朽木料)的角落,光線尤其昏暗。那里歪歪斜斜地躺著幾個傷兵。他們的傷勢輕重不一,有的只是被流彈擦破皮肉,有的則明顯是炸傷或摔傷,傷口暴露在污濁的空氣里,邊緣紅腫潰爛,滲出黃濁的膿水,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蒼蠅嗡嗡地圍著他們打轉,貪婪地叮咬著那些潰爛的皮肉。痛苦的呻吟如同細密的鋼針,穿透渾濁的空氣,不斷刺入陳礪的耳膜。
“呃…水…給口水…”
“娘咧…疼死老子了…”
“腿…我的腿沒知覺了…”
在這片痛苦的泥沼中,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正笨拙地忙碌著。
林文淵——那個花名冊上“煽動學運”的大學生,此刻正跪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他身形單薄,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整齊補丁的藍布學生裝,外面不合時宜地套著一件明顯大一號、沾滿泥污的灰布軍裝外套,袖子挽了好幾道,露出里面干凈卻磨破的襯衫袖口。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鏡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著光,鏡腿用細麻繩小心地纏著加固。他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脫的書卷氣,此刻卻寫滿了焦急、無措和一種近乎悲憤的專注。
他面前攤開一個同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布包,里面是幾樣可憐的東西:一小卷臟兮兮、邊緣已經發黃的紗布;一個扁平的鋁制小盒子,里面裝著幾片顏色可疑的磺胺粉;一把小剪子;還有半瓶渾濁發黃的液體,大概是某種廉價的消毒水。
他正試圖給一個抱著小腿、齜牙咧嘴的年輕傷兵處理傷口。那傷兵小腿肚上有個貫穿的血洞,皮肉外翻,邊緣沾滿泥土和草屑,血水還在緩慢地滲出。林文淵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有幾滴甚至滴在了傷兵的傷口附近。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此刻卻沾滿了黑紅的血污和地上的泥灰,微微顫抖著。
他先用那半瓶渾濁的消毒水,小心翼翼地沖洗傷口。動作生硬,顯然毫無經驗,水流控制不好,沖得傷兵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對…對不起!忍一下!得…得消毒!”林文淵的聲音帶著緊張和歉意,有些發顫。
沖洗完,他拿起小剪子,試圖剪掉傷口周圍粘連著泥土和膿血的破碎褲管布片。剪刀在布料和皮肉邊緣笨拙地試探著,好幾次差點剪到翻卷的皮肉,看得旁邊的傷兵都替他捏把汗。
“秀才!你…你行不行啊?別…別剪到肉啊!”旁邊一個胳膊受傷的老兵忍不住嘶啞著提醒。
“我…我小心!小心!”林文淵連忙答應,手抖得更厲害了。他屏住呼吸,終于剪掉了一小塊污穢的布片,卻因為用力過猛,剪刀尖在傷兵完好的皮膚上劃了一道淺淺的白痕。
“哎喲!”傷兵又是一聲痛呼。
“對不住!對不住!”林文淵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連聲道歉,額頭的汗珠滾落得更密了。
好不容易清理出傷口的大致輪廓,他拿起那卷臟兮兮的紗布。他試圖用比較干凈的內層去覆蓋傷口,但紗布本身就不甚干凈,而且他纏繞的手法極其笨拙。不是纏得太松,紗布滑落下來,就是纏得太緊,勒得傷兵直翻白眼。他手忙腳亂地調整著,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紗布迅速被傷口滲出的黑紅血水浸透、染污,變得濕滑黏膩,更難操作。他越是著急,手就越不聽使喚,紗布在他手里打結、纏繞,幾乎要裹成一個難看的、血淋淋的球狀物糊在傷口上,非但沒有起到保護作用,反而加重了傷兵的痛苦,那年輕士兵疼得臉都扭曲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行了…行了秀才!別…別折騰了!”胳膊受傷的老兵看不下去了,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纏下去…腿沒叫鬼子打斷,先叫你勒斷了!”
林文淵看著自己血污狼藉的雙手,看著傷兵腿上那個丑陋的、被自己弄得更加糟糕的“包扎”,再看看旁邊幾個同樣眼巴巴望著他、等待救治的傷員,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頹然地垂下頭,肩膀微微抖動,眼鏡片后的雙眼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
就在這時,大殿另一側靠近門口、人堆相對稀疏的地方,一陣騷動和粗暴的咒罵聲猛地響起,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了沉寂!
“操你媽的!老東西!給老子松手!”一聲粗野的咆哮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老總…老總行行好…這是…這是給傷兵救命用的…最后一瓶了…”一個帶著哭腔、蒼老顫抖的聲音哀求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只見一個穿著破爛灰布軍裝、敞著懷露出精瘦胸膛、臉上帶著刀疤的兵痞(正是之前與黃水生沖突的那個敞懷老兵),正惡狠狠地揪著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打補丁土布褂子的老伙夫的衣領!老伙夫干瘦得像根枯柴,被揪得雙腳幾乎離地,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涕淚橫流,滿是驚恐和哀求。他枯瘦如柴的雙手,卻死死抱著一個不大的、棕色的玻璃藥瓶!瓶子里是半瓶淡黃色的液體——磺胺粉溶液!這在缺醫少藥的當下,無異于救命的仙丹!
“放你娘的屁!”刀疤臉兵痞唾沫星子噴了老伙夫一臉,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掰老伙夫死死抱著藥瓶的手指,“老子胳膊也掛了彩!憑什么給他們用不給老子用?滾開!”他力氣極大,老伙夫的手指被一根根掰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聲,疼得他發出凄厲的慘叫。
“啊——!老總!不行啊!這是…這是上面剛發下來的…就這點…王排長交待了…給重傷的…”老伙夫死死護著瓶子,用盡全身力氣哭喊。
“去你媽的王排長!人都死逑了!還排長!拿來吧你!”刀疤臉徹底不耐煩了,猛地一腳踹在老伙夫小腹上!
“呃啊!”老伙夫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嚎,身體像破麻袋一樣向后摔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他懷里的藥瓶脫手飛出!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
棕色的玻璃藥瓶砸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瞬間粉身碎骨!淡黃色的珍貴藥液如同絕望的眼淚,混合著玻璃碎片,潑濺在骯臟的地面上,迅速被塵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迅速擴大的濕痕和刺鼻的藥味!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都驚呆了,看著地上痛苦蜷縮、呻吟的老伙夫,看著那一灘迅速消失的救命藥液,看著那個叉著腰、一臉蠻橫得意、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刀疤臉兵痞。
死寂。
隨即,是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爆發前的死寂!
“住手!!!”
一聲炸雷般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和悲愴的嘶吼,猛地撕裂了這片死寂!
是林文淵!
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單薄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沾滿血污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臉上那原本的書卷氣被一種近乎燃燒的赤紅憤怒徹底取代,鏡片后的雙眼瞪得溜圓,噴射出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他死死盯著那個刀疤臉兵痞,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顫抖,帶著一種近乎泣血的控訴:
“你…你還是不是人?!!”他指著地上破碎的藥瓶和蜷縮的老伙夫,又指向角落里那些痛苦呻吟的傷兵,“那是救命的藥!是給那些兄弟的!他們傷得那么重!流著血!等著救命!你…你竟然搶?!還把它打碎了?!!”
他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帶著一種理想主義者在直面赤裸暴行時的巨大沖擊和幻滅感:
“看看!你們都看看!”他猛地轉身,手臂激動地揮舞著,指向廟宇里破敗的景象,指向那些麻木或兇戾的潰兵,指向地上痛苦翻滾的傷兵,“外面是什么?!是鬼子!是燒殺搶掠的畜生!是亡國滅種的災禍!可你們呢?!你們在干什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憤:
“搶!搶自己人的干糧!搶傷兵的藥品!搶逃難百姓最后一點活命錢!你們手里有槍!有刺刀!可你們的槍口刺刀,對準的不是鬼子!是對準自己人!對準比你們更弱的同胞!!”
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嘔出來的血:
“軍隊?保境安民?狗屁!我只看到喝兵血的長官!看到倒賣軍糧的蛀蟲!看到臨陣脫逃的懦夫!看到你們這些…這些只會對自己人逞兇的兵痞!廢物!!”他指向老算盤趙得柱縮著的角落,指向地上哼哼唧唧的黃水生,最后直直地指向那個刀疤臉兵痞,“百姓?百姓在遭什么殃?!看看外面!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餓殍遍野!就是拜你們這些所謂的‘國軍’所賜!你們和那些土匪、和那些偽軍有什么區別?!不!你們更可恨!因為你們穿著這身皮!你們本應該是保護他們的!!”
他的控訴如同狂風暴雨,帶著一個被殘酷現實徹底擊碎幻想的書生全部的憤怒和絕望,沖擊著大殿里每一個人的神經。有的潰兵羞愧地低下頭,有的則眼中兇光閃爍,被戳到了痛處。
刀疤臉兵痞被林文淵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怒罵徹底激怒了!尤其是最后那句“比土匪偽軍更可恨”,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的橫肉瘋狂抽搐,眼中兇光畢露!
“操你媽的小白臉!活膩歪了是吧?!敢罵老子?!”他猛地一步跨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朝著林文淵的胸口推搡過去!動作又快又狠!
林文淵正在情緒激動的頂點,猝不及防!他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胸口!
“呃!”
一聲悶哼!林文淵單薄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這股蠻力推得向后踉蹌!腳下被一塊凸起的磚頭猛地一絆!
“噗通!”一聲沉重的悶響!他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結結實實地向后摔倒在地上!塵土飛揚!
“咔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格外刺耳!
他鼻梁上那副用麻繩小心加固的圓框眼鏡,在撞擊地面的瞬間,鏡片徹底碎裂!細小的玻璃渣四處飛濺!鏡框扭曲變形,一根鏡腿直接斷裂飛了出去!
“啊!”林文淵發出一聲痛呼,眼前瞬間一片模糊的、晃動的光影!劇烈的撞擊讓他頭暈目眩,胸口被推搡和被地面撞擊的疼痛交織在一起,讓他蜷縮起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
“呸!狗日的書呆子!再他媽滿嘴噴糞,老子弄死你!”刀疤臉兵痞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仿佛剛才只是拍死了一只煩人的蒼蠅。他環顧四周,那些被他兇戾目光掃到的潰兵紛紛避開視線。他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擠進人堆里,很快消失不見。
大殿里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有林文淵壓抑的咳嗽聲和痛苦的喘息,還有角落里傷兵們更加微弱的呻吟。破碎的眼鏡片在塵土里閃著微弱的、冰冷的光。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泥像基座,將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收在眼底。從林文淵笨拙的包扎,到藥瓶被搶打碎的瞬間,再到書生那番悲憤欲絕的控訴,最后是那粗暴的推搡和眼鏡碎裂的脆響。整個過程,他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冷漠旁觀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左肩傷口持續不斷的劇痛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當林文淵重重摔倒、眼鏡碎裂的那一刻,陳礪深陷的眼窩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幾不可察地波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情緒——或許是憐憫,或許是同病相憐的觸動,又或許僅僅是對這混亂無序的厭煩——稍縱即逝。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撐著地面,再次站了起來。動作因為傷痛而顯得異常滯澀和緩慢,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讓他額頭的青筋微微跳動。他拖著沉重虛浮的腳步,一步一步,穿過那些或麻木、或復雜、或帶著幸災樂禍的目光,走向大殿中央那片狼藉。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對抗著身體的虛弱和整個世界的重量。終于,他在蜷縮在地、劇烈咳嗽的林文淵面前停下了腳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林文淵完全籠罩。
林文淵感到光線一暗,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一雙沾滿泥污和干涸血跡的破舊軍靴。他艱難地抬起頭,眼前一片晃動模糊的重影,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高大、沉默、肩頭染著大片暗紅的輪廓。劇烈的咳嗽讓他說不出話,胸口和后背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
陳礪沉默地看著地上這個狼狽不堪的書生。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只剩猙獰的裂痕,臉上沾滿了塵土和汗水的污跡,嘴角似乎還磕破了,滲出一絲血跡。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裝和不合體的軍裝外套上,也蹭滿了黑灰。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左肩的劇痛在這個動作下瞬間爆發,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他悶哼一聲,右手猛地撐住膝蓋,才勉強穩住沒有栽倒。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鬢角和后背。
喘息片刻,等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平復,他才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右手。動作因為傷痛而顯得有些僵硬,但目標明確——伸向地上蜷縮的林文淵。
林文淵看著那只伸向自己的、同樣沾滿污垢和血污的大手,愣了一下。那只手雖然傷痕累累,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下意識地、遲疑地抬起自己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
陳礪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掌寬厚、粗糙、冰冷,帶著長期勞作和握持工具留下的厚繭。一股沉穩的力量傳來,將他從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拉了起來。
林文淵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拽起,身體還有些虛浮踉蹌。模糊的視線里,陳礪那張沾滿血污、蒼白得如同石灰墻皮、毫無表情的臉近在咫尺。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這眼神,比他想象中任何憤怒或斥責都更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和壓力。
“咳…咳…”林文淵站穩身體,忍不住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眼淚都嗆了出來。他摸索著扶正臉上破碎的眼鏡,眼前依舊是模糊的重影,只能勉強看清陳礪軍裝上那片刺目的暗紅。剛才那番悲憤的控訴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委屈、憤怒和一種被現實徹底碾碎的無力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
“長官!”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激動,不管不顧地對著眼前沉默的身影嘶喊起來,破碎的鏡片后,那雙模糊的眼睛里燃燒著痛苦和赤誠的火焰:
“您看到了!您都看到了!這是什么軍隊?!這哪里是在打仗?!這是在吃人!在吃自己人!在吃老百姓!”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指向周圍的一切:
“長官喝兵血!軍需倒賣救命糧!當兵的搶傷員的藥!遇到鬼子跑得比兔子還快!這算什么保家衛國?!這分明是…分明是…”他哽咽著,一時找不到足夠強烈的詞語來形容這巨大的荒誕和罪惡,“是地獄!是比鬼子還可怕的地獄!”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目光死死地、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盯著陳礪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仿佛想從這片死寂中找出一點認同,一點回應,一點屬于“長官”的擔當和憤怒。
“那些百姓…那些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憫和絕望,“他們盼著國軍來救命…可盼來的是什么?是潰兵搶糧!是拉夫抓丁!是比天災更可怕的人禍!這世道…這軍隊…爛透了!從根子上爛透了!我們…我們到底在為什么而戰?為誰而戰?!”
他的控訴如同泣血,回蕩在死寂的大殿里,撞擊著冰冷的泥像和腐朽的梁柱。幾個角落里的難民似乎被觸動,發出壓抑的啜泣。
陳礪依舊沉默地站著,如同一塊冰冷的礁石,任由林文淵憤怒和絕望的浪潮拍打。那番帶著血淚的控訴,如同投入他心湖死寂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左肩傷口那持續不斷的、如同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在清晰地提醒著他現實的冰冷。
他看著眼前這個激動得渾身發抖、眼鏡破碎、臉上沾滿污跡和淚痕的書生。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裝,在這污穢絕望的兵營里,刺眼得如同一個不合時宜的符號。理想,熱血,對公平正義的執著……這些在和平校園里熠熠生輝的東西,在這片被血與火徹底扭曲的煉獄中,顯得那么脆弱,那么可笑,又那么……格格不入。
林文淵的悲憤控訴,每一個字都敲在殘酷現實的鐵砧上,發出刺耳的回響。陳礪聽在耳中,卻激不起半分波瀾。徐州斷橋的爆炸聲猶在耳畔,冰冷的槍口抵在眉心的觸感刻骨銘心。這世道的黑暗,這軍隊的腐爛,他比這初出茅廬的書生體會得更深,更痛。麻木,是他對抗這無間地獄唯一的甲胄。
他沉默地看著林文淵因為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膛,看著他破碎鏡片后那雙燃燒著痛苦和最后一絲微弱希冀的眼睛。這書生需要的不是共鳴,不是憤怒的聲援,在這朝不保夕的煉獄里,那些東西毫無用處,只會加速死亡。
就在林文淵被這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壓得幾乎要再次崩潰,眼中的火焰即將被絕望徹底澆滅之時——
陳礪開口了。
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失血后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卻異常清晰,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寂靜的地面上,瞬間截斷了林文淵所有翻騰的情緒。
“會認地圖嗎?”
沒有回應控訴,沒有安撫情緒,甚至沒有對剛才發生的搶奪和推搡做出任何評判。只有這突兀的、冰冷的、與當前情境似乎毫不相干的五個字。
林文淵愣住了。
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他滿腔的悲憤、委屈、控訴的欲望,瞬間被凍僵在喉嚨里。他張著嘴,臉上激動的紅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和錯愕。破碎鏡片后那雙模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陳礪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戲謔或嘲諷的痕跡。
沒有。只有一片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死寂。
地圖?
在這充斥著血腥、搶奪、痛苦呻吟的破廟里?在這群形同野獸的潰兵中間?在這個肩頭淌血、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團長”口中?
這問題荒謬得讓他一時失去了反應能力。他下意識地眨巴著眼睛,鏡片裂痕扭曲了視線。混亂的大腦艱難地轉動著,試圖理解這跳躍性的思維。他剛才在控訴軍隊的腐敗和百姓的苦難,聲嘶力竭,而這團長……卻問他會不會認地圖?
幾秒鐘死一般的沉默。
林文淵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下口中混合著鐵銹味的唾沫。他混亂的思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梳理,最終,一個簡單的事實浮出水面——他會。
在北平的大學圖書館里,在參加學運前那些相對寧靜的日子里,他癡迷過地理,研究過各種地形圖、水文圖,甚至能徒手繪制簡單的城區平面圖。這幾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殘留的茫然和不解,點了點頭。動作很輕微,下巴磕在破碎的眼鏡框上,有些硌人。
“嗯。”他發出一個極其輕微、帶著濃重鼻音的單音節,算是回應。
陳礪得到了答案。
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在林文淵點頭的瞬間,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如同幻覺。隨即,那點光芒迅速隱沒,重新被深沉的死寂覆蓋。
他沒有再說什么。沒有解釋,沒有鼓勵,甚至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仿佛剛才那突兀的提問和得到的答案,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他緩緩地轉過身。動作依舊因為左肩的劇痛而顯得滯澀而沉重,每一步都牽扯著撕裂的傷口。他沒有再看林文淵一眼,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沉默地、艱難地,挪回那尊斷臂河神像冰冷的基座旁。
他重新靠著粗糙的泥胎滑坐下去,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悶哼。左肩的傷口因為這一連串的動作,滲出的鮮血已經徹底浸透了臨時勒緊的破布條,在深色的軍裝上暈開一片濕冷的、令人心悸的暗紅。
他低下頭,攤開右手。掌心依舊躺著那塊暗紅色的、銹跡斑斑的鐵片。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再次開始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控訴、推搡、碎裂的眼鏡、以及那聲關于地圖的突兀問答——都未曾發生過。
沙…沙…沙…
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廟宇里,固執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