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陸珩的車隊已整裝待發(fā)。馱馬噴著白氣，滿載物資的大車吱呀作響。錢立誠、沈小七等人也已上馬。

沈安披著一件厚實的狐裘，站在車旁，臉上堆滿不舍：“陸管事，您看這天氣，北風(fēng)又緊了，路上怕是不好走。不如……再多留兩日？等風(fēng)頭緩一緩？”

陸珩已換上深灰棉袍，外罩件墨色披風(fēng)，領(lǐng)口系得嚴(yán)實。他拱手笑道：“安管事的盛情，陸某記在心里，只是歸期已定，實在不敢再耽擱了。這三日承蒙照料，弟兄們都歇過來了，正好趕路。”

沈安見挽留不住，嘆了口氣，隨即臉上又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也罷，強(qiáng)留反倒不美。只是還有樁事得勞煩陸管事。”他側(cè)身朝門后陰影里招了招手。

一個身影應(yīng)聲快步走出。

是玉奴。

她已換下那身緋紅舞衣，穿件靛青細(xì)布棉襖，烏黑的長發(fā)挽成圓髻，只用根牛角木簪固定，臉上洗去了脂粉，蜜合色的肌膚在晨光里透著干凈的潤氣。先前的野性斂了大半，倒添了幾分尋常女子的溫婉，只是那雙眸子，依舊亮得像浸了露水的黑曜石，此刻正直直望著陸珩，睫毛輕顫，藏著緊張與期待。

“玉奴姑娘？”陸珩微怔。

沈安笑道：“陸管事，這丫頭心氣高，眼光也刁。自從那晚宴席之后，心思怕是就不在這里了。”他語帶調(diào)侃，又帶著幾分認(rèn)真，“她雖是我收留，卻并未入奴籍，是個自由身。既然她認(rèn)準(zhǔn)了陸管事您是個值得托付前程的，我這做舊主的，也不好強(qiáng)留。不如就讓她隨您去開封，見識見識大世面，也省得我家那‘菩薩’天天揪我耳朵了！”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著，將一個小包袱塞到玉奴手里，“這里面是幾件換洗衣裳和些許盤纏，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玉奴抱著包袱，對著沈安深深一福，聲音清脆：“謝安掌柜收留之恩。”

陸珩望著眼前這情景，暗自嘆了口氣，他終究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這來自舊時代的“糖衣炮彈”，自己還是沒能抵擋住。

他對著沈安拱手道：“安管事一片苦心，陸某明白了。既然如此……”他轉(zhuǎn)向玉奴，目光坦蕩，“玉奴姑娘若不嫌棄路途辛苦，便隨行吧。到了開封，陸某自會為你安排妥當(dāng)去處。”

玉奴眼中瞬間迸發(fā)出明亮的光彩，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不怕辛苦！”

沈安大喜，連忙招呼道：“快！給玉奴姑娘備車！”一輛小巧的青帷馬車很快被牽了過來，雖不華麗，倒也收拾的干凈，車簾邊角還繡著幾枝簡單的蘭草。

一番告別后，車隊終于啟程，轔轔車馬聲碾過高平城門外殘雪未消的官道，漸漸遠(yuǎn)去。

午后，車隊在一片背風(fēng)的樹林空地上歇腳。溪邊結(jié)著薄冰，蕭烈正蹲在石頭上，用陶罐給妻子熬藥，苦澀的藥香混著柴火氣飄散開；沈小七在臨時搭的土灶旁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鍋里的粟米肉糜羹咕嘟作響，冒出的熱氣熏紅了他的鼻尖。

陸珩坐在主車中，借著車窗透進(jìn)的天光，正翻看著一本泛黃的《武經(jīng)總要》，這本大宋官方編纂的軍事百科全書，包含陣法、兵器、攻守城器械、天文地理、邊防策略等，內(nèi)容龐雜，是他了解這個時代軍事地理和戰(zhàn)爭智慧的重要途徑。

“陸管事，吃飯了！”沈小七清亮的少年嗓音在車外響起。他小心端著一個粗陶大碗，碗里盛滿冒著滾燙白氣的粟米肉糜羹——那是用攜帶的粟米熬煮成的濃稠粥羹，摻入了切得細(xì)碎的腌肉丁，既扎實飽腹，還補(bǔ)充了鹽分。

陸珩聞聲放下書卷，伸手便要掀開車簾下車，一個嬌俏的身影便如同滑溜的游魚般，敏捷地斜插過來。

玉奴將自己的頭發(fā)重新編成了一條粗辮子垂在腦后，顯得英氣勃勃。她毫不客氣地接過沈小七手里的陶碗，笑瞇瞇地道：“小七，去照看你的鍋灶，當(dāng)心羹糊了，郎君這兒由我來照顧便是。”

沈小七看了看碗，又看了看玉奴亮晶晶的眼睛，撓撓頭，嘟囔了一句：“哦……那，那好吧。”便聽話地跑回灶邊去了。

玉奴端著碗，輕盈地跳上車轅，挨著陸珩在旁邊坐下。兩人肩膀幾乎挨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熱氣。

“喏，趁熱吃。”玉奴把碗遞給陸珩，自己則托著腮，歪著頭看他，眼神大膽而直接，帶著幾分調(diào)皮的笑意，“看什么書看得這般入神？”

陸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頭攪動著碗里的肉羹：“沒什么，不過閑時翻翻解悶罷了。”肉羹的香氣撲鼻，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玉奴眸光流轉(zhuǎn)，像是忽然記起一件要緊事，伸手從自己衣領(lǐng)里扯出一條細(xì)細(xì)的皮繩，繩子的末端，赫然系著一枚只有拇指指甲蓋大小的吊墜。

那吊墜材質(zhì)奇異，非金非玉，色澤暗沉，如同陳年枯木，表面泛著溫潤的光澤，似某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石料。

吊墜的正面，上方刻著一輪圓圈，其下左側(cè)一輪彎鉤，右側(cè)一顆棱角分明的五芒星；而吊墜的背面，則鐫刻著一行細(xì)密的西域文字。

玉奴解下吊墜，不由分說地塞到陸珩手里，那小小的吊墜還帶著她頸間的體溫。

“這個給你。”她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認(rèn)真。

陸珩一愣，放下碗，拿起吊墜仔細(xì)端詳。正面的日月星辰圖案他雖不解其深意，但也覺古樸神秘。翻到背面，那些回鶻文字對他來說如同天書。

“這是……？”他疑惑地看向玉奴。

玉奴看著他迷惑的樣子，先是用一種輕柔而奇異的語調(diào)，念出了一串帶著獨特韻律的語言，然后，她看著陸珩的眼睛，用清晰的中原官話翻譯道：“光明永護(hù)君安。”

陸珩看著玉奴那雙澄澈的眸子，心頭莫名涌上一絲悸動，他沉默片刻，將吊墜貼身戴好，那溫潤的石頭貼著胸膛，心卻跳得更快了。

“多謝。”陸珩鄭重道。

玉奴見他收下，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陸珩頓了頓，補(bǔ)充道：“待回到開封，我也為你備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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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潑灑在澤州通往潞州的一條僻靜官道上。

一支長長的車隊在暮色中緩慢前行，沉重的車輪碾過碎石，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吱嘎聲，二十多輛大車，上面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還有些蓋著油布、用繩索緊緊捆扎的沉重木箱。

押車的約莫三十幾個廂軍，穿著破舊的號衣，勉強(qiáng)算得上整齊，只是神情大多懨懨的，腰間的刀槍也松松垮垮地掛著，活像一群被驅(qū)趕去服徭役的農(nóng)夫，透著一股散漫的頹氣。

車隊行到土坡下的彎道時，路旁那片茂密的榕樹林里，突然響起一片尖銳的唿哨！四十多個匪徒從中舉著刀斧沖了出來，為首的是個獨眼漢子，臉上有道從眉骨劃到下巴的疤，正是鄰縣的匪首劉黑七。這伙人盤踞在太行支脈，上個月剛搶了稅銀，朝廷正懸賞捉拿。

廂軍們象征性地抵抗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在匪徒兇狠的沖擊下徹底崩潰，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劉黑七一個箭步躍上領(lǐng)頭的大車，手中鋼刀“嗤啦”一聲劃開厚實的帆布，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粟米顆粒。他獨眼中射出貪婪的光芒，興奮得臉上的刀疤都在扭動。他轉(zhuǎn)過頭，沖著身后人群邊緣的一個身影用力招手，聲音洪亮：“王三兄弟！好樣的！干的漂亮！”

“要不是你探來的這金貴消息，咱們兄弟哪能知道這么肥的羊會走這條野道？瞧瞧！都瞧瞧這陣仗！”他激動地?fù)]舞著手臂，指向那蜿蜒如長蛇的車隊，唾沫星子亂飛，“糧秣！軍械！還有那些箱子，看著就他娘沉！夠寨子里幾百號兄弟吃上三個月了！”

人群外圍，王三臉色透著幾分蒼白，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衣沾滿塵土。兩個膀大腰圓、面相兇悍的劉黑七手下，寸步不離地緊挨在他左右，眼神警惕，顯然是在“照看”他這個新來的。

劉黑七越說越是得意，竟索性從車上跳了下來，大喇喇地徑直穿過幾個忙著搶掠的手下，走到了王三面前：“哎，我說王三兄弟，哥哥可是好奇得很呢！你那黑風(fēng)寨，被姓趙的老匹夫圍得水泄不通，你到底咋脫身的？”

王三臉上擠出一絲謙卑的笑意，微微躬了躬身：“七哥抬舉了，小弟不過是運氣好，加上那姓趙的也未必真想趕盡殺絕，這才僥幸撿了條命。個中細(xì)節(jié)，說來話長，容小弟稍后再說！”

殘陽的金輝透過榕樹的枝葉，在滿地碎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此刻，大部分匪徒已然蜂擁著撲向車隊各處，興奮地翻檢著戰(zhàn)利品，嘈雜的呼喝聲和糧袋的窸窣聲響成一片。有個瘦猴似的匪徒看到地上掉了一袋散落的粟米，連忙抓了一把往懷里塞，被旁邊的同伙一腳踹在腰上：“先搬上車！回去再分！”

王三的目光掠過那群爭搶的匪徒，落在最末那幾只格外沉重的木箱上。他不動聲色地往前挪了兩步，離劉黑七不過一臂之遙。

這時，一聲尖銳的哨箭突然劃破暮色！那聲音又急又脆，像極了鷹隼的啼鳴，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砰！砰！”

幾聲沉悶的撞擊后，那幾只木箱突然從內(nèi)部崩開！十幾個身著甲胄的士兵猛地躍出，手里的長刀在殘陽下閃著寒光，劈頭就向最近的匪徒砍去。

“有詐！”劉黑七的吼聲剛出口，不遠(yuǎn)處的地面突然傳來“嘩啦”聲響，原本平整的草皮竟被整片掀開，露出底下挖好的壕溝，二十多個弓箭手已然搭箭上弦，箭頭齊刷刷地對準(zhǔn)了混亂的匪徒。

“動手！”壕溝里傳來一聲斷喝。

箭矢破空的銳響瞬間淹沒了匪徒的驚叫，沖在最前面的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已中箭倒地，鮮血順著碎石縫蜿蜒流淌。

“狗娘養(yǎng)的！”劉黑七猛地拔刀，卻只覺得手腕一麻。王三不知何時已欺近身側(cè)，左手死死攥住他的刀柄，右手如鐵鉗般鎖住他的后頸，借著他轉(zhuǎn)身的力道猛地一擰，那柄還帶著鞘的鋼刀竟被硬生生奪了過來！

寒光一閃，刀刃已架在劉黑七的脖子上。

“都別動！”王三的吼聲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與方才的謙卑判若兩人，“放下兵器！誰敢妄動，我先剁了他！”

正與廂軍廝殺的匪徒們紛紛僵住，轉(zhuǎn)頭看向被制住的首領(lǐng)，臉上血色盡褪。箱里沖出的廂軍趁機(jī)向前推進(jìn)，刀光起落間，又有幾個負(fù)隅頑抗的匪徒倒在血泊里。

“王三！你他娘的到底要做什么？”劉黑七的獨眼里噴著怒火，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王三的刀刃又緊了緊，冷聲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怎么活下來的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驚慌失措的匪徒：“我招安了。”

劉黑七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突然狂笑起來，笑聲里滿是凄厲，“我原本還敬你是條漢子，沒想到竟然選擇給朝廷當(dāng)狗！”

他的笑聲未落，箱中沖出的廂軍已將殘余的匪徒盡數(shù)制服。有個滿臉橫肉的匪徒還想掙扎，被一箭射穿了手掌，慘叫著跪倒在地。

王三沒理會劉黑七的咒罵，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幾個面面相覷的匪徒身上——那是劉黑七的貼身親隨，手里還緊緊攥著刀。“如今大勢已去，”王三的聲音平穩(wěn)，“放下刀，投降，可活。”

那幾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絡(luò)腮胡咬了咬牙，率先將刀扔在地上：“我降！”其余幾人見狀，也紛紛丟下兵器，蹲在地上抱頭不語。

王三這才重新看向劉黑七，刀刃微微抬起：“你也降了吧，我會留你一命。”

劉黑七突然止住笑，獨眼里只剩下冰冷的決絕：“你以為誰都像你這般沒骨氣？”他猛地抬起頭，竟主動朝著刀刃撞了上去！

“噗嗤——”

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濺了王三滿臉。溫?zé)岬囊后w順著臉頰滑落，帶著濃重的腥氣。劉黑七的身體軟軟地倒下去，獨眼里還圓睜著，仿佛在死死瞪著這個背叛者。

王三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臉上濺滿的血珠在殘陽下泛著詭異的光，神情有片刻的呆滯。

就在這時，那幾個已經(jīng)投降的匪徒里，突然有個小個子猛地站起來，伸手就去撿地上的刀，嘴里嘶吼著：“為七哥報仇！”

“唰！”

王三的反應(yīng)比他更快，刀光如電，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啊——！”

凄厲的慘叫刺破暮色。那小個子抱著右手倒在地上，鮮血從指縫間涌出，他的四根手指已被齊根斬斷，只剩下孤零零的拇指還在微微顫動。

王三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目光冷冷地掃過剩下的匪徒，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我說過，投降，就可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