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獄燭搖 供詞撼天
- 熙寧天變
- 巳午未申
- 2861字
- 2025-07-26 06:00:00
樹林里冰冷的血腥味在鼻端凝結不散,那支釘在樹皮上的毒錐還在燈下泛著幽藍暗澤。
幾名護衛緊繃著臉,用隨身的厚布將昏迷的刺客層層纏繞捆扎,如同扎一個浸透了血污的破布口袋。布條纏過關節時,底下骨頭碎裂的觸感清晰得刺手。
“這地方不能久待。”
沈括的聲音低沉得像鐵塊砸在濕泥上。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臉上殘存的驚悸,掠過地上那攤深褐色、緩緩滲入落葉泥濘中的血泊,最后定格在捆扎如尸的刺客身上。
“帶上他,啞叔,”他轉向剛才如同鬼魅般撞開奪命一擊的老人,“多留幾分心神。”
啞叔無言,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被皺紋深埋的眼在昏暗光線下精光一瞬,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比任何人都要矮小,卻又透著磐石般的凝重。
回驛站的路如同踩在薄冰上,馬蹄聲壓得幾乎消弭。幾個黑影在樹林邊緣遠遠吊著,如同嗅著血腥的豺狼,卻終究沒再撲上來。
驛站地窖的木板門吱嘎一聲推開,陳年的霉味混合著一股鐵銹般的血腥氣撲面撞來。
一盞小油燈被提了下去,微弱的光芒抖動著,勉強驅散一小片黏稠的黑暗。
那刺客被重重地扔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像個被拆壞后胡亂丟棄的物件。血水正緩緩從他的袍子下擺滲出,暈染開深色的一圈。
他沒醒,臉被濕布包裹大半,露出的部分腫脹發青。
啞叔佝僂著背脊,像一塊融入了角落陰影里的礁石,悄無聲息地立在門邊,狹窄光線幾乎無法抵達的暗處,整個人如同不存在。
沈括站在燭光邊緣,罩袍還沾著濺射的泥點。他身后跟著的,是護衛首領和方才手臂被箭矢擦傷的王伍。三雙眼睛在躍動的光暈中凝視著躺在角落里的那團破敗的軀殼。
水。
冰冷刺骨的水,混著角落里滲出的濕泥,猛地潑在了刺客腫脹破碎的臉上。
那人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頭深處發出一聲困獸般沉悶的嗬嗬聲。眼皮顫抖著,艱難無比地向上掀開一條沾滿血污的縫隙,眼神渙散、迷茫,焦距在搖曳的燭火下艱難地凝聚。
“姓名。”沈括的聲音沒有溫度,在這陰冷地窖里撞出短促的回響。
刺客嘴唇翕動了一下,裂開的嘴角牽扯著撕裂的皮肉,只發出氣聲般的嘶響。他渾濁的目光越過沈括,掠過旁邊持刀的護衛首領,最終竟死死地、如同釘子般鑿向最角落陰影里那個模糊的佝僂輪廓。
沒有憤怒,沒有怨恨。
只有一種極其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悟?或者說,是認命?
那雙腫脹滲血的眼珠里,倒映著啞叔模糊的側影,翻涌著一種復雜至極的情緒——驚駭過后是如釋重負的荒謬解脫,隨即又被某種更深的、難以理解的恐懼覆蓋。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水底的某個存在,掙扎反而變得毫無意義。
護衛首領也察覺到了這怪異的凝注,眉頭鎖死。
“你主子是誰?”沈括往前逼近一步,身影幾乎擋住了投向角落的目光,他的聲音沉甸甸地壓進刺客的耳膜。
“錢百萬?還是陽翟之外的……汴京的‘呂爺’?”他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名字。
刺客的眼珠猛地往上一滾,焦距瞬間拉回沈括臉上。
當聽到“呂爺”二字時,那裂開的嘴角扭曲著,竟向上拉扯出一個極其痛苦而又瘋狂的笑容。喉嚨深處嗬嗬作響,仿佛下一秒就有粘稠的血液連同秘密一同噴涌而出。
“……是……是……”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鮮血混著口水從破裂的嘴角流下,“呂……”
第二個字即將出口!
嗤——
極其短促、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破空聲。
不是來自門外,不是來自地窖任何可見的方向,它就仿佛憑空出現,緊貼著石壁拐角、距離刺客頭部不足一尺的那片最濃厚的黑暗中射出。
一支比小指更短、更細、通體涂滿濃黑墨汁、幾乎融入背景的小箭。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意念,在油燈微光下只留下一道墨線般的殘影。
在所有人聽覺捕捉到那聲破空輕響之前——
砰!
細小黑箭的簇尖帶著極其精微的力量,不偏不倚,深深扎進了刺客的左側太陽穴深處,箭尾的墨色短羽極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刺客臉上那瘋狂扭曲的表情瞬間凍結,那只竭力抬起指向沈括、布滿血跡和泥污的手猛然垂落。方才還充斥地窖、即將出口的咆哮徹底啞在喉嚨深處。
一切都發生在燭焰一次短促跳動的瞬間。
沈括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他猛地扭頭,目光如電般射向箭來的方位——墻根那片被地窖結構完全遮蔽的死角!
護衛首領和王伍幾乎是同時做出了反應,怒吼聲還未沖出喉嚨,王伍手中的刀已本能地朝著那片黑暗的死角狠狠劈過去,刀鋒削斷了墻上幾片潮濕剝落的灰泥碎屑。
沒有人!
只有石壁冰冷堅硬的棱角,那角落狹窄得連只老鼠都難以藏身。
沈括一步沖到倒斃的刺客尸體旁,不顧那黏膩的血污,單膝跪下。
他的手極快,指尖摸向那被小箭貫入的太陽穴。箭桿極其短小,尖端完全沒入頭骨,箭尾一點墨羽緊貼皮膚,如同一個刺眼的、嘲弄般的烙印。
刺客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冷。
沈括抬起頭,幽暗的目光掃過這片剛剛吞噬了一條命和所有秘密的地窖。
燈光邊緣,幾絲塵埃在空氣里飄浮。視線最終落向地窖唯一那扇小小的氣窗外。
窗外,是驛站后院黑沉沉的夜色。
一支同樣的、通體漆黑的精鋼短矢,尖端幽藍依舊,被他捏在指尖。另一只手里,是那個在樹林深處拾獲的、幾乎一模一樣的毒錐,還有一片從刺客撕裂的袍角邊緣用力撕下的、帶著凝固深褐色血跡的粗布布條。
血早已冰冷。
驛站的燈盞仿佛燒盡了所有的光熱,只剩下豆粒一點在燈芯上搖曳掙扎。
沈括的指腹正反復摩挲著布條邊緣那凝固如鐵銹的深褐色血塊。
觸感堅硬、粗糙,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微涼。另一根手指捻著那支細小的黑箭矢的墨色短羽,羽毛下那冰冷的精鋼箭鏃微微刺痛皮膚。
“‘呂’?”沈括的聲音極低,仿佛只是在對自己說話。這個字像一個無形的鐵鉤,猛地鉤住了所有人的心弦,驟然收緊。
“大人!”護衛首領的聲音在死寂中炸開,驚得燈焰猛地一跳,“驛站……驛站絕無可能潛藏殺手!院中布防滴水不漏!連只蒼蠅……”
護衛首領后面的話被自己驚覺不妥的怒火和困惑噎住。
沈括的手慢慢翻轉,那支墨羽短箭的幽藍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一點令人心悸的寒芒。
“此箭,并非強弩所發。”
沈括的指尖輕輕拂過箭桿中段幾道淺得幾乎難以辨識的螺旋劃痕,如同某種昆蟲產卵留下的痕跡。
“是袖珍機簧,近距離驟發。需特制指套藏于掌中,用一根小指扣動。箭身短小,材質奇輕,專為奪口滅喉而生。”
沈括的目光轉向旁邊那把毒錐:“此物亦非凡品。鋒刃淬煉,幽藍帶綠,當是西域寒鐵摻入精鋼,以秘法多次鍛打冷浸而成,沾血立斃。”
“這布料。”他拎起那片血污的碎布,放在燈焰下細看,“雖是尋常粗棉,染成靛青色,但經緯走向……尤其這袖籠接縫的針腳,細密規整、紋絡如風,京畿戍衛營作訓服所用的‘百密針’,只有軍中老裁縫才通此技。”
“軍中?”王伍的嗓音干澀地擠出兩個字。
“未必是軍中之物。也可能出自專為效命某些貴人的密所。”
沈括的聲音沉得更深,手指松開,那片帶著死亡印記的破布無聲地飄落在桌案上。
“但能駕馭這等奇門之物,遣人悍不畏死,絕非尋常巨賈,亦非地方胥吏可為!”
空氣凝滯得如同凍結的鉛塊。油燈芯不堪重負地發出最后一聲微弱爆裂。
沈括緩緩抬眼,眸底幽光沉沉,似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
“那林中的埋伏……是殺招。方才這地窖的暗箭……是滅口。”
聲音冷硬,一字一釘。
“無論錢百萬這條線背后是誰……這位‘呂爺’,其根已深植于汴梁地底深處,其勢爪牙遍布,盤根錯節。”
他頓了一下,指尖點了點桌案上那冰冷的毒錐與墨箭,“此番刺骨冰寒,只是前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