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塊浸透了陳年血污的厚重毛氈,沉甸甸地蓋在沈括頭頂。
驛站后堂角落里那盞孤燈豆大,昏黃的光焰在風中艱難跳躍,將沈括枯坐不動的身影扭曲著投在潮濕冰冷的墻壁上,如同一個伺機欲撲的魘獸。
油燈噼啪輕響,每一次微弱爆裂都仿佛在寂靜中炸開一個驚雷。
親隨的腳步聲終于打破了這片凝結的窒息,無聲地推門而入,對著沈括的背影躬身一禮,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大人,陳家莊……孫守業……不見了。”
沈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放在膝上的枯瘦手指緩緩屈起,指節泛出青白色。他沒有回頭,只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說。”
親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更澀:“今日黃昏時分,有同村人最后一次見他從河邊,擔水回來就再沒人見過他。家里沒動過,錢袋子還壓在炕頭磚下。村東口那片野林子邊,有人瞧見幾個陌生的壯漢騎馬路過,朝林子深處去了。”
野林子!
這三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沈括的太陽穴。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暴怒猛地沖上沈括的頭頂!
錢府!錢百萬!這陽翟的水,已經毒爛到浸透了骨髓!再遲疑一步,孫守業必成亡魂!
咚!
他猛地起身!帶翻的座椅沉悶地砸在泥地上!昏黃的光線下,他眼中兩道銳利如刀的寒芒穿透暗夜,直刺向錢府那高大陰森的輪廓方向!沒有絲毫猶豫!
“備馬!叫上人手!去陳家莊!從西北角穿林子過!快!”
夜風陰冷徹骨,刮過路旁枯死的野草,發出鬼哭般的嗚咽。馬蹄裹上厚布,只余沉悶而壓抑的蹄音,如同無數焦躁的心跳擂動著地面。
沈括一馬當先,油布罩衣在疾風中獵獵作響,冰冷的雨水如同細密的鋼針扎在臉上。
他伏低身體,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道路兩側那如同巨獸蹲伏般綿延的漆黑林帶,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林中那不可測的黑暗,像是吞噬著一切的巨口。
身后幾騎是精挑細選的護衛,同樣沉默地緊隨,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手扣在腰間暗藏的武器上。
沖在最前的護衛手里拎著一盞用厚布勉強遮光的防風燈籠,光線被死死壓住,只能照亮馬前幾步方寸之地,如同一只微弱的螢火蟲飄搖在無邊墨海里。
兩側影影幢幢,風聲更烈,凄厲如鬼嘯。
“大人!就在前邊!那片野松林!”引路的向導指著前方更加濃稠的黑暗,聲音緊繃。
就在此時!
咻——!!!
一道極其銳利、撕裂耳膜的破空尖嘯聲,毫無征兆地從左側黑暗濃重的松林深處凄厲射出!如同毒蛇吐信般陰狠惡毒!
目標是沈括!直取他背心!
“大人小心!”緊貼沈括左側的那名護衛目眥欲裂!
巨大的驚恐化為爆發性的力量!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斜撲向沈括!
嘭!
一聲沉悶可怕的鈍響!那是硬物洞穿血肉骨骼的恐怖聲響!
巨大的沖擊力將那護衛從馬背上猛地撞得離地斜飛出去!連人帶著身下同樣受驚嘶鳴的馬匹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泥地車轍溝里!
泥漿爆濺!骨肉斷裂的刺耳脆響清晰地撕裂了夜空!
那盞被撞歪、光線微弱的燈籠在地上猛地滾動跳躍了幾下,慘白搖曳的光暈瞬間照亮了那護衛胸前綻開的一個巨大而猙獰的血洞!
滾燙的鮮血如同小噴泉般狂飆而出,瞬間染紅了周遭冰冷的泥濘!
“敵襲——!”護衛首領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驚變瞬間爆發!
話音未落,樹林深處驟然響起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鳴和箭矢破風聲,凄厲呼嘯如同地獄惡鬼的齊聲合唱!
“護住大人!”
“點燈!”
驚吼聲、馬匹凄厲的長嘶聲、兵刃倉啷出鞘聲、利箭鉆入樹干發出的篤篤聲、穿透血肉的噗嗤聲……瞬間交織成一片血肉橫飛的煉獄交響。
燈籠被緊急點燃,昏黃搖曳的光線如同受驚的蟲子,驟然擴大,撕開一小片粘稠的黑暗。
光影亂晃中,無數道從不同方向射出的黑影在林間瘋狂閃爍跳躍。
借著地形、粗壯的樹干掩護,如同捕獵的鬣狗群,一邊精準地射出致命的弩箭,一邊向沈括所在的核心區域瘋狂突進。
當啷!一聲金鐵交擊的爆鳴。
護衛首領的長刀狠狠格飛了一支貼地射來的毒弩,火星四濺。
“結陣!保護大人后撤!”
首領的聲音嘶啞如刀劈,巨大的危機感讓他額頭青筋狂跳。來襲之人絕非尋常盜匪,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有備而來,目標明確——就是要沈括的命!
混亂!死亡!鮮血!飛馳的箭矢帶著死亡的尖嘯不斷從耳邊掠過。
沈括在幾面圓盾的重重掩護下奮力撥轉馬頭,向后方稍顯開闊、便于結陣的地帶撤退。他的動作因驚駭和怒意而顯得僵硬,但眼神里燃燒的是一種被血腥徹底點燃的烈焰!
不是憤怒,是刻骨的冰寒,是必須撕開這濃墨黑夜的決心!
“殺!”幾名護衛終于與撲到近前的殺手短兵相接。
刀光在幽暗中猛然炸裂,發出刺耳的金鐵交擊聲,兇狠的搏殺毫無試探,瞬間飆出滾燙的血液。
就在這極度混亂,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眼前白刃見紅的廝殺劇烈牽扯的瞬息。距離沈括右前方不過七八步遠、被濃密樹影和瘋狂搏殺的身影遮蔽的一片漆黑灌木叢里。
如同從墳墓里無聲無息爬出來的惡鬼。一道裹在黑色勁裝里的、極其瘦長的身影猛然暴起。
動作快得如同鬼魅的閃現,無聲無息,卻又如同拉滿到了極限的強弓驟然松開。
沒有絲毫預兆,甚至沒有帶起一點多余的風聲,連旁邊扭打成一團的血腥搏殺似乎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時機妙至毫巔。
一名護衛格開對手劈砍,將對方踹飛出去,身形微滯露出轉瞬即逝側翼破綻的剎那。
那瘦長黑影的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枯葉般貼著地面疾掠,不是奔跑,更像是貼著地面在滑行沖刺。雙腳在泥濘、落葉、暗影中留下幾乎無法辨別的極細微痕跡,速度快到視力幾乎無法捕捉。
幾乎在沈括感覺側面勁風凜然的瞬間。
黑影手中一道寒芒在燈籠驟然亂晃的光線下亮起一線,細長、銳利、無聲無息,如同一道來自深淵的奪命陰風。
不是刀,不是尋常武器,更像是……一根精鋼打制、末端磨得極其鋒銳的三棱錐刺,如同毒蛇出擊前露出的獠牙。
直刺沈括毫無防護的右側軟肋,心臟偏下的位置。
快!準!狠!毒!
刺骨的殺機如同冰水瞬間澆遍沈括全身,他已經聞到了那尖錐帶起的、混合著泥土和冰冷金屬氣息的死亡味道。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眼看那致命的毒刺就要舔舐到沈括肋下衣袍的瞬間。
砰!一聲沉悶、如同重拳狠狠擂在濕透的厚革上的撞擊聲,竟比那毒錐刺破布料的聲音更快一步爆發!。
從沈括左后方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一個原本沉默地策馬跟隨、身著灰撲撲短衣、臉上溝壑縱橫如刀劈斧鑿的老者(啞叔)。身體驟然如繃緊的彈簧般彈射而出。
沒人看清他是如何發力的,其身形速度甚至比那刺客的撲擊更快一分。
他手中倒握著一支尺許長短,黝黑不起眼的鐵笛。笛身冰冷堅硬,末端尖銳,如同一支短槍的矛頭。帶著一股撕裂空氣、令人心悸的短促銳嘯。
不是刺,是更兇狠、更快、更蠻不講理的沖撞,如同一顆出膛的重炮。
啞叔那單薄瘦小的身體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力,以手中倒握的鐵笛前端為錘頭,整個身體悍然撞向撲向沈括的刺客側面。
精準,轟在那刺客握錐前刺的手腕關節處。
咔嚓——
極其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那刺客悶哼一聲,如同被狂奔的蠻牛狠狠撞上,身體瞬間失控離地,向一側翻滾栽倒,手臂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折斷的角度扭曲著。
鋒銳的三棱刺尖脫手飛射而出,釘在不遠處濕滑的樹干上,猶自嗡嗡震顫。
生死逆轉,只在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