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種溺水者般的驚惶和試探,穿透單薄的柴房門板。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味似乎被門外攪動的氣流沖淡了一絲,但依舊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呼吸。
他聽到了?昨夜門外的動靜?他也聞到了這……不屬于人間的穢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
我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腥味在舌尖彌漫,強迫自己咽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和質問。
不能應!絕不能讓他知道我發現了他屋里的異狀!更不能讓他知道那本《陰司輯要》的存在!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勒緊喉嚨,混雜著一種被至親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門外,父親的呼吸聲變得更加粗重、更加急促,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顫抖。
他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在緊張地等待門內的回應。
那短暫的死寂,沉重得如同壓在胸口的大石。
終于,腳步聲再次響起。
不是離開,而是在門外……極其輕微地、遲疑地……來回踱了幾步。
每一步都踩在院子濕冷的泥濘里,發出粘膩的噗嘰聲,也像踩在我緊繃的心弦上。
“沒……沒事就好……”
他的聲音再次傳來,干澀嘶啞,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和……難以言喻的恐懼,“天……天亮了……沒事了……沒事了……”
腳步聲終于轉向,拖沓著,帶著一種被徹底抽空力氣的疲憊,朝著他自己屋子的方向,慢慢遠去。
院門被推開又關上的吱呀聲傳來,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門之后,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順著冰冷潮濕的墻壁,軟軟地滑坐到泥地上。
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冰冷黏膩。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陣刀割般的痛楚,卻壓不下心底那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
父親……他不僅知道!他甚至可能……就在昨夜……與那散發著甜腥惡臭的東西……有過某種接觸?
那本冊子……是他藏起來的?他也在找自救的辦法?還是……他早已絕望,只是在恐懼中徒勞地掙扎?
混亂的思緒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我的理智。
我顫抖著,摸索著再次撿起那本冰冷的《陰司輯要》。
冊子上那冰冷詭異的文字。
“至親血脈為引,行同歸之法”
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我的意識。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第七天的陰影如同巨大的磨盤,正一寸寸碾碎僅存的時間!
我必須做點什么!艾草、雄黃、朱砂……這些或許能驅穢自保的東西,必須找到!
還有……那怨結之物!阿婆究竟因何而死?又因何怨氣沖天,化為此等兇煞?這或許……是唯一的生路!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最后一點火星,微弱卻灼熱。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不顧全身的酸麻僵硬,將那本《陰司輯要》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
冰冷的紙張隔著薄薄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種詭異的安全感——或者說,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憑證。
柴房的門被我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拉開一條縫隙。
冰冷的、帶著雨后泥土腥氣的晨風灌了進來,沖淡了那令人窒息的甜腥味。
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濕漉漉的泥濘和散落的紙錢碎片。
父親屋子的門緊閉著,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我像一道融入晨光的影子,緊貼著冰冷濕滑的土墻,一步一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院門。
清晨的霧山村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之中。
濃霧并未完全散去,低低地纏繞著破敗的屋頂和濕漉漉的石板路,一切都顯得模糊而陰森。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看不到炊煙,聽不到人聲,仿佛一夜之間,整個村莊都被抽走了生機,只剩下一種令人不安的、墳墓般的寂靜。
我憑著模糊的記憶,朝著村西頭那片荒廢的草藥園子摸去。
小時候似乎聽阿婆提過,那里曾種過一些常用的草藥。
腳下的泥路濕滑冰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濃霧遮蔽了視線,只能看到身前幾步遠的模糊景象,仿佛隨時會有東西從那片灰白中無聲地撲出來。
懷里的冊子像一塊冰,沉甸甸地墜著,提醒著我這寂靜背后隱藏的恐怖。
草藥園子早已荒廢多年。
低矮的土墻大半坍塌,里面雜草叢生,枯黃的藤蔓肆意攀爬纏繞,如同無數干枯的手臂。
一股濃烈的、植物腐敗的甜膩氣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
我彎下腰,強忍著那股令人作嘔的熟悉感,在濕冷的草叢和斷壁殘垣間仔細翻找。
枯葉下,潮濕的泥土里……手指被帶刺的藤蔓劃破,滲出血珠,帶來尖銳的刺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恐懼和焦灼像毒火般灼燒著內心。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
幾株枯黃但依舊挺立的、帶著濃烈辛香氣味的植物出現在眼前!
是艾草!雖然已經過了最好的時節,葉子干枯發黑,但那獨特的氣味錯不了!
旁邊,幾塊暗紅色的、沾著泥土的礦石半埋在潮濕的腐葉下——是朱砂原礦!
雖然粗糙,但足夠用了!
心臟狂跳起來!希望!微弱的希望!
我飛快地拔下那幾株枯艾,又用力摳出那幾塊暗紅的朱砂石,用破布包好,塞進懷里。
雄黃……雄黃在哪里?我的目光焦急地在荒草叢中掃視。
沒有……這里似乎沒有雄黃……雞冠血、黑狗血更是渺茫……
一股濃重的失望夾雜著更深的恐懼涌上心頭。
只有這些……不夠!遠遠不夠!
就在這時——
“嗚……嗚……”
一陣極其壓抑的、仿佛被什么東西死死捂住嘴的嗚咽聲,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掙扎的踢打聲,猛地從村子深處、村口的方向……隱約傳來!
那聲音……是父親!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猛地扭頭,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濃霧阻隔,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掙扎的嗚咽和沉悶的踢打聲,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
村長!一定是村長!
“爸!”一聲嘶啞的呼喊不受控制地沖出了喉嚨!恐懼瞬間被巨大的憤怒和驚駭取代!
我再也顧不得隱藏,拔腿就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濕滑的泥路在腳下飛退,冰冷的霧氣撲面而來,灌入口鼻。
懷里的艾草和朱砂石硌著胸口,帶來鈍痛。
那掙扎嗚咽的聲音時斷時續,指引著方向。
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方向!
穿過最后一片低矮的屋舍,村口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在濃霧中顯露出猙獰的輪廓。
樹下,幾個模糊的人影正在扭動!
村長那魁梧如熊的背影清晰可辨!他正死死地勒著父親的脖子,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父親的口鼻!
父親瘦弱的身軀在他懷里拼命掙扎扭動,像一只被巨蟒纏住的小獸,雙腳徒勞地踢蹬著泥地,喉嚨里發出被扼住的、瀕死的“嗬嗬”聲!
旁邊,還站著兩個沉默的村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麻木而空洞,像兩具沒有靈魂的傀儡!
“放開他!”
我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村長的動作猛地一滯!
他扭過頭,濃霧中,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兩點鬼火,瞬間鎖定了狂奔而來的我!
那眼神里沒有意外,只有一種冰冷的、被驚擾了獵食的兇戾!
“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低吼一聲,如同悶雷炸響!
非但沒有松手,反而臂膀猛地發力,將掙扎的父親像甩一袋破麻布般,狠狠地摜在泥濘的地上!
“砰!”一聲沉悶的重響!
父親的身體在泥水里痛苦地蜷縮起來,發出痛苦的悶哼,再也無力掙扎。
村長魁梧的身軀猛地轉向我,如同一堵移動的、充滿壓迫感的鐵壁!
他臉上橫肉扭曲,渾濁的眼珠里翻涌著赤裸裸的暴戾和殺意!
那兩名麻木的村民也同時踏前一步,如同兩堵沉默的墻,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抓住他!”
村長從牙縫里擠出冰冷的命令,聲音像淬了毒的冰棱,“把這小畜生一起捆了!誤了時辰,誰都別想活!”
那兩名村民如同得到指令的機器,面無表情地朝我撲來!
他們的動作僵硬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跑!必須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轉身,朝著來時的方向,也是……唯一沒有被堵死的、通往村外山林的方向,亡命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
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灼痛!身后的腳步聲沉重地踏在泥濘里,緊追不舍!
濃霧像冰冷的幕布,在眼前翻涌。
山路濕滑陡峭,荊棘劃破了褲腿和手臂,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我不敢回頭,只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生的渴望,拼命向上攀爬!朝著……那片新墳所在的山坡!
只有那里!只有那里或許還有一線渺茫的生機!或許……能在那墳包周圍找到雄黃?
或許……能發現阿婆怨結的線索?又或許……那墳頭本身,就是村長他們此刻不敢輕易踏足的禁地!
身后的腳步聲和村長的怒罵聲被濃霧和山勢阻擋,似乎拉遠了一些,但依舊如同附骨之蛆,死死咬在后面。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邁步都像在泥沼中掙扎。
肺里火燒火燎,視線開始模糊。
終于,前方那片被濃霧籠罩的、濕漉漉的黃土墳地,在灰白的霧氣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到阿婆那座新起的墳包前!
新鮮的黃土被雨水浸泡得更加松軟泥濘,散發著濃重的土腥味。
然而——
我的目光凝固在墳包的頂端!
那本該平整的封土……竟然……塌陷下去了一大塊!
像一個被粗暴挖開的……盜洞!
不!不是盜洞!那塌陷的邊緣參差不齊,泥土向外翻卷,帶著一種……一種由內而外的、被強行拱開的痕跡!
如同……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破土而出!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無比熟悉的甜腥惡臭,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內臟腐敗的濃烈氣味,如同實質的粘稠毒霧,猛地從那塌陷的黑洞中……洶涌而出!
這氣味……比昨夜柴房門外聞到的……濃烈十倍!百倍!
我的胃袋猛地一陣劇烈抽搐!眼前發黑,幾乎當場嘔吐出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狠狠捏緊!
空墳!
阿婆的棺材……是空的!
那東西……那散發著甜腥惡臭的兇煞……它……它已經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