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棲梧在藥香中睜開眼時,窗欞上的藤蔓正纏著晨露搖晃。淡金色的陽光透過葉隙篩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被打碎的琉璃盞。她下意識摸向右眼,指腹觸到一層薄薄的紗布,紗布邊緣繡著細密的銀線,是太醫院特有的云紋針法。紗布下傳來細微的刺痛,像有無數根蠶須在輕輕刮擦眼球——那是強行解析萬象鏡時,數據流灼傷視網膜留下的后遺癥。
蕭景琰趴在床邊睡著了,凌亂的發絲垂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他的呼吸很輕,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喉結偶爾會隨著吞咽動一下,顯然睡得并不安穩。掌心還攥著半塊凝結的冰蘭毒血痂,黑紫色的痂片邊緣已經干裂,像被曬透的泥土。指縫間露出的皮膚泛著青白色,是徹夜未眠的痕跡。
窗外傳來孩童追逐紙鳶的笑聲,那聲音清脆得像風鈴,刺破了連日來的死寂。
林棲梧望著窗紙上晃動的藤蔓影子,突然想起沈棲凰臨終的囑托。她輕輕抽出被蕭景琰壓住的手,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水面。銀簪從懷中滑落,在青磚上撞出清脆的響,像一滴雨落在平靜的湖面,漾開圈圈漣漪。
這聲響驚醒了蕭景琰。他猛地抬頭,墨色眼眸里還蒙著濃重的睡意,像蒙了層薄霧??辞迨撬?,那層薄霧瞬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顯而易見的松了口氣,眼角的紅血絲在晨光中愈發清晰。指尖卻下意識摸向腰間的佩劍——劍柄上的冰裂紋路被摩挲得發亮,連凹槽里的血跡都已凝成暗紅的痂,那是常年征戰留下的警惕,刻進了骨子里。
“別亂動?!彼醋∷胍鹕淼募绨?,掌心的溫度透過繃帶傳來,帶著讓人安心的暖意。他的指腹帶著薄繭,摩挲過她鎖骨處未愈的傷口時,特意放輕了力道。“太醫說你右眼需要靜養,強行使用會失明?!彼穆曇魩е鴦偹训纳硢。癖簧凹堓p輕磨過,尾音還帶著點沒睡醒的黏糊。指腹掃過她臉頰的疤痕,那里還殘留著萬象鏡碎片劃出的血痕,已經結了淺粉色的痂,像落在雪地上的桃花瓣?!拔易屓税玖松徸痈瑴刂亍!?
林棲梧望著他眼下的烏青,那片青黑幾乎要蔓延到顴骨,像潑灑的墨汁暈開了邊。她突然注意到他玄色衣袍的袖口繡著新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線頭還在外邊翹著,顯然是自己縫的。東宮的繡娘手藝極好,針腳比發絲還細,絕不會出這樣的活計?!澳阍摶貣|宮處理政務?!彼崎_目光,落在窗臺上的藥碗里,褐色藥汁上還浮著未散的熱氣,氤氳出淡淡的藥香,是當歸與枸杞混合的味道。
蕭景琰卻笑了,那笑意從眼底漫到嘴角,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沖淡了幾分病氣。他的睫毛很長,笑起來時會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比起那些奏折,你更重要。”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油紙邊緣已經有些濕潤,顯然揣了很久。里面是幾塊桂花糕,米白色的糕體上撒著金黃的桂花,甜香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藥味?!澳慊杳詴r總喊餓,我讓御膳房做的,按你上次說的,少放了些糖。”
糕點的甜香勾起記憶,像打開了塵封的匣子。林棲梧捏起一塊,輕輕咬下一口,軟糯的口感在舌尖化開,桂花的清甜恰到好處,不會膩得發慌。這味道突然和多年前那個午后重合——街邊小販遞來的桂花糕,也是這樣不膩的甜,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她的手微微一顫,糕點碎屑落在被單上,像撒了把碎金,在素色的布料上格外顯眼。
蕭景琰見狀,輕聲說:“我派人查過,那些銅鏡里的百姓意識還能復原。太醫院研制出了安神湯,用的是西域的忘憂草和本地的合歡花,喝上三個月,就能驅散殘留的傀儡術影響?!彼闷鹨粔K糕點,遞到她嘴邊,指尖懸在半空,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爸皇切枰獣r間,就像這京城的重建一樣,得一磚一瓦慢慢來?!?
“那萬象鏡的碎片呢?”林棲梧追問,指尖不自覺地捏緊了銀簪。簪頭的紅梅硌著掌心,帶來熟悉的刺痛感,讓她保持清醒。
蕭景琰的笑容淡了些,像被風吹散的煙。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遠處重建的城墻。工匠們的錘鑿聲隱隱傳來,沉悶而有力,像是在給這座城市重新敲上心跳?!吧⒙淙?,已經派人回收了,但...”他轉身時,林棲梧發現他耳后多了道新傷,傷口還沒完全結痂,邊緣泛著紅腫,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刮過?!坝胁糠炙槠谝估锇l出紫光,附近的老鼠都長出了機械觸須,跑得比馬還快,牙齒能咬碎銅錢。”
這話讓林棲梧瞬間清醒,像被冰水澆了頭。她掀開被子下床,右腳剛落地就一陣發軟——大戰時被激光灼傷的傷口還未愈合,繃帶下的肌肉傳來撕裂般的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蕭景琰連忙扶住她,手臂穿過她的膝彎想要抱起,卻被她反手按住肩膀?!皫胰タ纯茨切┧槠??!彼淖笱墼诔抗庵辛亮肆粒杲鸹鹧嬗车猛装l顫,像燃燒的燭火,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寧王的意識沒消散,他在利用碎片重生,那些機械鼠就是他的爪牙?!?
存放碎片的庫房在城郊破廟,昔日供奉的佛像早已被機械殘骸取代。泥塑的菩薩頭落在墻角,半邊臉被燒得焦黑,另一只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像在無聲地悲憫。蛛網在佛像指尖結得又厚又密,沾著細碎的灰塵。數十塊紫色鏡片被冰蘭寒氣凍在石臺上,冰層里還凍著幾只試圖靠近的機械蟲,蟲腿上的齒輪清晰可見,連齒牙的磨損痕跡都看得真切。每塊碎片里都游動著細小的數據流,像水中的藻荇,在紫色的光暈里緩緩飄蕩。湊近了能聽見齒輪轉動的微響,細得像春蠶在啃食桑葉,若有若無。
林棲梧摘下右眼紗布,刺痛讓她倒吸口冷氣,眼前瞬間模糊成一片紫色。但數據流還是瞬間覆蓋了碎片,像潮水漫過沙灘,密密麻麻的字符在視野里跳動。“這些不是普通玻璃,是用千機腦的核心材質做的,能自我修復?!彼钢畲蟮囊粔K碎片,那里隱約能看到寧王面具的輪廓,青銅紋路在紫光中若隱若現。“你看這紋路,和他的青銅面具一模一樣,連鑄造時留下的沙眼都分毫不差?!?
她突然指向最角落的碎片,那里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是謝明玥。碎片中的人影穿著黑色勁裝,正用青銅鑰匙劃破手腕,血液滴在鏡面上,竟滲出無數梅花狀的紋路。那些紋路在鏡面上游走,像活過來的蛇,每片花瓣都在微微顫動。“她還活著?”林棲梧的聲音發緊,軟鞭不自覺握在手中,皮革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讓她冷靜了幾分。
蕭景琰的冰蘭之力突然爆發,寒氣瞬間凍結了那塊碎片,冰層上凝結出美麗的冰花,像無數細小的雪花在綻放?!安皇腔钊?,是意識殘留?!彼闹讣庠诒嫔蟿澇鏊?,霜花落在謝明玥的影像上,瞬間將其覆蓋,像給她蓋上了層白紗。“就像沈伯父留下的機關獸,能按預設指令行動。寧王在碎片里藏了后手,謝明玥就是他的最后一道保險?!?
正說著,破廟外傳來馬蹄聲,急促得像雨點砸在青石板上。侍衛長翻身下馬,甲胄上還沾著暗紅的血,顯然是剛經歷過戰斗,血腥味混著汗味飄進廟門?!疤拥钕?,城西發現大批機械鼠,它們在啃食萬象鏡碎片!”他單膝跪地,胸口劇烈起伏,聲音里帶著喘息?!澳切├鲜?..不怕刀劍,還能吞火,屬下的親兵已經折損了一半。”
林棲梧和蕭景琰趕到時,街道上已是一片混亂。機械鼠的金屬皮毛泛著紫光,像披了層毒霧,在陽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它們的眼睛是兩顆小紅點,閃爍著貪婪的光,像兩團燃燒的鬼火??兴榈溺R片在它們腹中閃爍,如同吞下了無數星辰,照亮了它們透明的內臟,能看到齒輪在里面飛速轉動。最可怕的是,被咬碎的碎片正在重組,在地面上拼出半張寧王的臉,嘴角還帶著詭異的笑,仿佛在嘲笑他們的徒勞。
“用火攻!”林棲梧左眼火焰暴漲,像點燃的火把,瞬間照亮了半邊街道。軟鞭甩出的火墻瞬間點燃十幾只機械鼠,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燃燒的焦糊味,像燒紅的烙鐵放進水里的味道。但更多的老鼠從下水道涌出,黑壓壓的一片,像移動的潮水,源源不斷,看不到盡頭。它們的觸須纏住碎片,竟開始吞噬火焰,肚子里的紅光越來越亮,像要炸開。蕭景琰的冰刃劈碎了半張臉,冰屑四濺,卻發現碎片落地后又自動拼接,裂痕中滲出的紫色液體正在腐蝕路面,冒起陣陣白煙,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酸味。
“它們在收集碎片能量!”林棲梧突然明白,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透不過氣來?!皩幫跸胱屗兴槠诤希罔T萬象鏡!”她甩出梅花鏢,精準擊碎最近的碎片,鏢身卻在接觸碎片的瞬間,被數據流覆蓋,化作一只機械蝶飛走,翅膀上還閃著“37”的編號——那是替身計劃的編號,是寧王用來標記實驗品的數字。
蕭景琰突然握住她的手,冰蘭之力順著掌心涌入她體內,像一股清泉流過干涸的河床,緩解了她因過度使用能力而產生的灼痛感?!坝媚愕难劬?,我幫你穩住力量?!彼念~頭滲出冷汗,順著下頜滴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冰涼一片。顯然強行催動內力讓他很痛苦,冰蘭毒正在反噬,他的嘴唇已經開始泛紫?!凹芯瘢页鏊槠暮诵念l率,我能凍結它們的運動軌跡!”
林棲梧閉上眼,左眼火焰與右眼數據流在蕭景琰的寒氣中交織,像冰與火的共舞,在她的意識里形成一道奇異的平衡。當兩種力量形成完美的共振時,她看清了——所有碎片都在圍繞著城西的鐘樓轉動,那里有某種強大的吸引力,像一個無形的漩渦。鐘樓頂端的風向標早已被碎片取代,正發出嗡嗡的共鳴聲,頻率與她右眼的數據流驚人地一致。那里存放著最后一塊最大的萬象鏡碎片,也是寧王意識的核心,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去鐘樓!”林棲梧睜開眼,右眼的刺痛減輕了些,像退潮的海水,留下麻麻的感覺?!霸偻砭蛠聿患傲?,等碎片完全融合,我們所有人都會變成他的傀儡!”她拉著蕭景琰的手,在機械鼠的縫隙中穿梭,軟鞭不斷甩出,清理著擋路的障礙,每一次揮鞭都用盡了全身力氣。
兩人趕到時,鐘樓頂端的碎片正發出刺耳的嗡鳴,聲波震得人頭暈目眩,耳膜像要被刺穿。謝明玥的意識虛影站在碎片前,白色的衣袂在風中飄動,像一只即將消散的蝶,隨時都會被風吹散。手中青銅鑰匙插進了鐘樓的齒輪組,隨著她的轉動,齒輪發出嘎吱的聲響,像垂死病人的呻吟。全城的碎片開始震動,在地面上拉出紫色的軌跡,如同無數條毒蛇涌向鐘樓,匯集成一條紫色的河流,朝著頂端的碎片奔涌而去。
“你們阻止不了的。”謝明玥的虛影笑著,聲音輕飄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回音。她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邊緣泛起星光般的光點,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扒C腦的核心就在碎片里,等它完全蘇醒,整個京城都會變成新的萬象鏡,所有人都會活在寧王創造的‘完美世界’里,再也沒有痛苦和戰爭。”
林棲梧沒有廢話,左眼火焰直撲碎片,像一道金色的閃電,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蕭景琰的冰刃則護住她的側翼,冰與火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擋住了涌來的紫色數據流。火焰與碎片碰撞的瞬間,無數記憶碎片從鏡面涌出——有寧王年輕時與沈父爭論機關術的畫面,兩人站在沈府的桃花樹下,面紅耳赤卻眼神發亮,像兩個為了真理爭執的孩子;有謝明玥被植入芯片時的慘叫,她的父親就站在一旁,眼神冷漠,像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還有沈棲凰戴著梅花面具流淚的模樣,淚水劃過面具的縫隙,落在地上暈開小小的水痕,像一朵朵破碎的梅花。
“原來你也在痛苦?!绷謼嗫粗x明玥消散的虛影,她的臉上最后竟露出了解脫的笑,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林棲梧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某個堅硬的角落開始松動,像冰雪開始消融。她反手將銀簪扔給蕭景琰,簪身上的紅梅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坝帽m之力凍住碎片,我要進去!”
“不行!”蕭景琰接住銀簪,指尖冰涼,像握住了一塊寒冰,連帶著心都冷了半截?!澳愕难劬尾蛔〉?!太醫說你再使用異能,可能永遠都看不見了!”他的聲音帶著急切,甚至有些失控,握住銀簪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這是唯一的辦法?!绷謼嗟淖笱刍鹧鏌酶?,映得她半邊臉發紅,像染上了晚霞,美得驚心動魄?!拔乙タ纯磳幫跽嬲哪康模氐媚敲瓷睿^不僅僅是為了統治。我能感覺到,他的意識里有恐懼,很深的恐懼。”她的眼神很堅定,像黑夜里的北極星,指引著方向。
蕭景琰最終還是照做了。他知道,一旦林棲梧做了決定,就像射出的箭,絕不會回頭。冰蘭寒氣將碎片裹成巨大的冰球,冰層上凝結出復雜的花紋,像一朵盛開的冰花,美麗而脆弱。林棲梧的身影沒入冰球的瞬間,右眼數據流與碎片完全同步,她感覺自己像沉入了一片溫暖的紫色海洋,周圍是寧王的意識碎片在漂浮。她在意識海里看到了寧王藏在最深處的秘密——那不是統治天下的野心,而是對機關術失控的恐懼。他年輕時曾制造出無法控制的殺戮機器,親眼看著它毀掉了一個村莊,從此便想創造一個“絕對可控”的世界,用傀儡術來消除一切不可預測的因素。
當林棲梧從冰球中沖出時,碎片已經停止震動,像睡著了一樣,紫色的光芒漸漸褪去,露出了玻璃原本的透明。她的右眼纏著新的紗布,嘴角卻帶著釋然的笑:“結束了?!彼p聲說,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那些逝去的人,聲音里帶著一種卸下重擔的輕松。
夕陽下,重建的京城炊煙裊裊,像一幅溫暖的水墨畫,充滿了人間煙火氣。蕭景琰扶著林棲梧走過石板路,孩童的紙鳶從他們頭頂飛過,風箏線在夕陽下拉出金色的線,連接著天空與大地。林棲梧摸了摸懷中的銀簪,突然說:“明年春天,我們去沈府舊址種棵紅梅吧,姐姐最喜歡紅梅了,她說紅梅能在最冷的天開花,有骨氣?!?
蕭景琰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驅散了她指尖的涼意,像握住了整個春天。“好,再加上清寒喜歡的蘭花,還有你喜歡的...”他頓了頓,笑著補充,“還有你喜歡的桂花糕,我讓御膳房天天做,讓他們在沈府旁邊開個鋪子,這樣我們每次去都能聞到香味?!?
遠處的鐘樓頂端,最后一塊碎片在余暉中化作粉塵,像撒落的金粉,在空中飄散。沒有人注意到,一縷極細的紫煙從粉塵中升起,沒入云端——那是寧王殘留的最后一絲意識,帶著對機關術的執念,也帶著一絲解脫,消失在風中,像從未存在過。而林棲梧的右眼,在紗布下輕輕顫了顫,像有什么新的力量正在覺醒,帶著希望和未知,迎接即將到來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