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穹低低壓著這座名為“云墉”的古老仙城,像一塊浸透了萬年塵埃的陳舊天幕。終年不散的薄靄并非濃到遮天蔽日,卻絲絲縷縷纏繞著飛檐斗拱、青石長街,將萬物浸潤在一種無聲的灰蒙里,連靈氣流轉都顯得滯澀。
我斜倚在城中央“浮生鏡臺”冰冷的玄玉欄桿上。此臺懸空百丈,形如半截斷劍,據說是上古某次仙魔大戰的殘骸所化。腳下,是無盡的人潮。修士、凡人、精怪、妖靈……無數面孔在氤氳霧靄中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塊,或麻木,或狂熱,或憂思,或茫然……唯獨不見仰天而嘯的疏狂。他們匆匆交匯,氣息短暫相纏又瞬間分離,奔向各自命定的軌跡。陌生與熟稔,喧囂與孤寂,在這紅塵濁浪里,不過是投入深潭的微塵,連一絲漣漪都吝于顯現。
誰能斷言,此刻身側漠然掠過的青袍劍客,不是前世月下共參大道的同門?誰又能知曉,今朝托付生死的摯友,來世不會在某個秘境兵刃相向?昨日鏡中顧影自盼的舊我,今日行于塵世,竟也覺面目模糊。
目光漫過下方縱橫的街衢。流光溢彩的“御風梭車”無聲滑過,拉車的并非凡馬,而是肋生雙翼、鱗甲隱現的“騶吾獸”。一位懷抱七弦焦尾古琴的素衣女修,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琴弦,流瀉出幾個不成調的清音,引得路邊幾株靈草微微搖曳。更遠處,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卦師,袖中盤著一條鱗片黯淡的小蛟,正對著卦攤前愁眉不展的客人搖頭嘆息。他們來了又去,駐足或飛馳。腳下每一塊被歲月打磨光滑的“鎮魔青石”上,曾沾染過誰的道痕?又曾見證過誰的頓悟或迷失?是否也曾有人如我此刻一般,懸于這鏡臺高處,冷眼俯瞰這奔涌不息的萬丈紅塵?若有,他們心中翻涌的,是九天之上的瓊樓玉宇,是秘境深處的上古遺寶,是統御一方的赫赫權柄,還是某個驚鴻一瞥的傾城之姿?可曾有過那么一瞬,如我此刻所想:是否也有一道陌生的神識,正穿透這層層靄障,悄然落在我這孤懸的身影之上?
沒有答案。只有下方市井的聲浪,裹挾著塵埃與宿命的氣息,永不停歇地向前奔涌。我離開冰涼的玄玉欄桿,身形如一片落葉,悄然飄落,匯入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僻靜小街。灰墻斑駁,籬笆低矮,幾株虬枝盤結的“棲鳳梧桐”伸展著枯瘦的枝椏,刺向那鉛灰色的天穹。
午后的凝滯被一聲略帶驚慌的貓鳴打破。一只通體玄黑、唯有尾尖三簇白毛如雪的三尾玄貓,閃電般從巷角掠出,輕盈地躍過一道爬滿枯藤“纏心蘿”的籬笆。籬笆后,一個總角小兒穿著紅綾襖,正笨拙地伸出藕節般的小手,奶聲奶氣地喊著:“咪咪…別跑呀!”玄貓這一躍,驚動了籬笆上原本停歇的一只雛鳥。那鳥兒不過拳頭大小,尾羽卻隱有青金流光流轉,竟是罕見的“青鸞”幼雛!雛鳥受驚,撲棱棱急飛而起,帶起的氣流恰好拂過梧桐最高處一根細弱枯枝的末梢。
枝頭僅存的那片碩大梧桐葉,邊緣早已蜷曲焦黃,葉脈卻如金絲勾勒般清晰深刻。它簌簌一顫,終于掙脫了最后的牽絆,打著旋兒,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
下方,一個身著半舊“葛云紋”道袍的中年修士正埋頭疾行,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尺許高、通體瑩白、表面密布朱砂符文的“封靈玉葫”。那片枯葉,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束發的青玉道簪之上。
修士腳步一頓,眉心微蹙,顯出幾分被打擾的不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將玉葫輕輕放在腳邊一塊相對平整的青石板上,騰出一只手,謹慎地去取簪上異物。就在他指尖觸及枯葉那清晰脈絡的瞬間,那只肇事的玄貓,正慌不擇路地從他腳邊再次掠過。
“啪嗒!”
玄貓的尾巴掃中了地上的玉葫。那玉葫微微一晃,竟骨碌碌朝著街道中央滾去!葫口封印的朱砂符文光華急閃,隱隱有低沉的嘶吼自葫內傳出,一股肉眼可見的淡灰色妖氣從縫隙中絲絲縷縷逸散出來!
恰在此時,一輛由兩匹“踏云駒”牽引、形如流梭、通體閃爍著防御符文的“御風云舟”正急速駛過。沉重的靈木車輪,裹挾著風雷之勢,徑直碾上了那只滾動的玉葫!
“咔嚓——嗡!”
脆響與沉悶的爆鳴同時炸開!堅硬的玉葫雖未完全粉碎,但葫身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葫口封印的朱砂符文猛地黯淡下去,一股遠比之前濃郁數倍、帶著強烈沖擊與混亂意志的灰黑色妖氣,如同掙脫牢籠的兇獸,轟然噴涌而出!
這股狂暴的妖氣沖擊,狠狠撞在云舟左側前輪邊緣一道不甚明顯的舊損符文之上!
“嗡——!”
刺耳的靈力震蕩聲撕裂了午后的沉悶!那車輪邊緣的符文鏈瞬間明滅不定,隨即徹底崩散!失控的云舟猛地向左側劇烈傾斜,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如同被無形巨掌推動,狂暴地沖向路邊那道爬滿枯藤的籬笆!
而那個追貓的紅襖小童,剛剛蹣跚著跑到籬笆邊,茫然地抬頭,烏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那裹挾著毀滅氣息、越來越近的巨大云舟陰影!
時間仿佛凝固。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
“咻!”
一道青色劍光,快得超越了視線捕捉的極限,如同九天垂落的驚鴻,自斜刺里電射而至!劍光并非斬向云舟,而是極其精準、輕柔地一卷,如春風拂柳,瞬間裹住了那呆立的小小身影!
“轟隆——!”
籬笆在云舟的巨力撞擊下如同朽木般碎裂四散,煙塵彌漫,夾雜著踏云駒驚恐的長嘶和車體扭曲的刺耳呻吟。
煙塵稍散。那葛袍修士呆立原地,手里還捏著那片枯葉,臉上混雜著劫后余生的驚悸與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他看著地上布滿裂痕、妖氣散盡的玉葫,又望向那籬笆的廢墟,嘴唇翕動,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不遠處,兩個云舟馭手狼狽地從傾斜的舟艙內躍出,臉色煞白,靈力紊亂,顯然受了不小的震蕩沖擊。
而那道救命的青色劍光,早已消失無蹤,只在原地留下幾片悠悠飄落的青色翎羽,證明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并非虛幻。誰又真正知曉,那孩子為何要去追逐一只玄貓?這看似偶然的鏈鎖,又牽動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因果?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眼前這一幕,非關血腥,卻比血腥更直指人心深處對那無形巨網般因果的恐懼。凡塵起落,仙途明滅,皆在劫數流轉之中。縱是修士逆天而行,延展壽元,參悟造化,又如何能真正掙脫那宿命的絲線?生之坦蕩?死之安然?這大道玄機,何曾有半分溫情脈脈!
“轟——!!!”
蒼穹之上,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洞徹寰宇的巨響!仿佛整個鉛灰色的天幕被一只無形巨手生生撕裂!
我猛地抬頭。只見厚重云層被狂暴無匹的力量撕開巨大的豁口,兩道頂天立地的磅礴虛影在翻滾的混沌氣流與刺目的法則輝光中轟然對撞!
一方,身軀如萬載玄冰堆砌的太古神山,周身纏繞著咆哮奔騰的渾濁天河,正是水神共工!他手中那柄玄黑巨戟揮動間,卷起湮滅星辰的洪濤。另一方,身披億萬雷霆編織的煌煌戰袍,須發皆如熾白閃電,手中緊握一柄纏繞著無數毀滅電蛇的巨劍,赫然是西方神主宙斯!巨劍斬落,便是撕裂虛空的無盡雷罰!
戟劍相交!
“錚——!!!”
無法形容的法則碰撞之音響徹九天十地,如同大道本身的哀鳴!碰撞的中心,迸射出難以計數的璀璨碎片!這些碎片并非實體刀兵,而是凝練到極致的神魔本源之力與破碎的空間法則!它們大小不一,邊緣流淌著玄奧莫測的道紋,如同星河倒卷,化作一場覆蓋整個云墉城的、冰冷而致命的——
靈光劍雨!
“簌簌簌——!”
億萬碎片旋轉著,無聲無息,卻帶著湮滅萬物的氣息,自九天之上傾瀉而下!它們輕易洞穿最堅硬的護城大陣靈光,削斷高聳的望仙樓飛檐,將雕梁畫棟的華美宮闕切割出道道深邃的痕跡,也將下方奔走的行人周身護體靈光輕易洞穿!
一個正御使飛劍趕路的年輕修士,護身玉佩應聲而碎,一道尺長的幽藍碎片無聲掠過他的肩頭,帶起一蓬逸散的護體靈光,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飛劍哀鳴著墜落,整個人氣息萎靡地從半空跌落。那個懷抱焦尾琴的女修,數片指甲蓋大小的七彩碎片擊中她身前的琴身,古琴發出一聲悲愴的嗡鳴,七弦齊斷,靈韻盡失,女修如遭重擊,踉蹌后退,嘴角溢出一縷鮮紅。老卦師袖中的小蛟驚恐地縮成一團,一道巴掌大的暗金碎片擦著卦攤飛過,那面傳承多年的“先天龜甲”卦盤無聲無息地裂成兩半!
靈光潰散!法寶哀鳴!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災劫并未讓人潮停滯!他們依舊奔流不息,或駕馭遁光,或施展縮地神通,或步履匆匆,朝著各自認定的方向疾行。身上的護體靈光明明滅滅,氣息因法寶受損而劇烈波動,臉上或帶著更深的急切,或顯出麻木的隱忍,或透出孤注一擲的瘋狂。他們踏過前人因靈光破碎而逸散在地、尚未完全消散的精純靈氣,踏過那因法寶損毀而彌漫開的混亂靈力流,任由自己的護身靈光在劍雨侵襲下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靈光劍雨無休無止,如同天穹在無聲地傾瀉著破碎的法則。它們密集落下,很快便將地上逸散的靈氣、損毀的法寶碎片覆蓋、同化。新的碎片鋪滿了長街,層層疊疊,在灰蒙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純粹、令人心神搖曳的——銀色光暈!
一條由無盡神魔本源碎片鋪就的、閃爍著致命誘惑的“銀輝大道”,在混亂的靈力流中重新誕生,筆直地延伸向霧靄深處不可知的遠方。
它如此圣潔,如此玄奧,仿佛通往大道終極的神圣階梯!
誰能抗拒這源自神魔本源的誘惑?縱使知道每一步踏出,護身靈光都在被碎片蘊含的異種法則侵蝕、消磨,縱使每前進一步都意味著自身道基承受著無形的沖擊與損耗,依舊有更多的身影從四面八方的街巷、樓宇中涌出,雙目被那銀輝灼燒得只剩下熾熱的貪婪與渴望,催動法力,前仆后繼地踏上這條璀璨而兇險的“通天之途”!
他們踩著前人用逸散的靈力與破碎的法寶短暫鋪就的“坦途”,向著那銀輝深處奮力狂奔。護體靈光在銀輝的侵蝕下不斷波動、黯淡,如同燃燒的燈油,每一步都在銀亮的碎片上留下一個轉瞬即逝的靈力漣漪,隨即又被新的劍雨覆蓋、撫平。不斷有人周身靈光徹底熄滅,氣息萎靡地倒下,成為后來者腳下的基石,他們逸散的修為很快被銀輝吞噬。道路,永恒地閃爍著那冰冷圣潔、不染塵埃的誘惑之光,靜靜等待著下一批追尋者的獻祭。
神魔虛影的碰撞與法則的崩裂聲如同大道綸音,永不停歇地碾壓著下方的城池。劍雨,便是這場永恒之爭投下的殘酷投影。
我依舊駐足于這片銀輝的邊緣,目光清冷。那些在銀輝大道上“奮勇前行”的身影,在我眼中早已模糊了面目,失去了個體的意義。他們不過是一群被本源誘惑驅使著奔向未知終點的符號。我的目光,更多地流連于那自九天飄落的靈光碎片本身。
每一片旋轉墜落的碎片,那光滑如鏡的表面上,都折射著這萬丈紅塵的一隅:有修士在崩塌的樓閣廢墟上狂喜地抓住一塊神金碎片,渾然不覺身后陰影里悄然亮起的貪婪目光;有氣息衰敗的老修倒在混亂的靈力流中,卻用盡最后力氣將一枚記載畢生心得的玉簡塞進路過少年手中;有龐大的宗門飛舟在靈光爆閃中撞破古老的城門禁制,歡呼聲震天;也有云端之上仙風道骨的長老,在弟子們驚愕的目光中,道心突然失守,周身靈光紊亂地墜落……樓起樓塌,緣聚緣散,眾生百態,盡在這冰冷的碎片中流轉、生滅、倒映。滿城風雨飄搖,舉目四顧,唯余一片大道傾軋下的蒼茫。
直到——
一片巴掌大小、邊緣流淌著暗金道紋的碎片,旋轉著,以一種玄奧莫測的軌跡,飄落至我的面前。它光滑如鏡的表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張臉:漠然、疏離、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超然,那正是我的臉!
下一瞬,一點冰涼,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法則侵蝕神魂的刺痛感,輕輕貼上了我的左頰。
并非皮開肉綻,卻有一種更深的、源自道基深處的寒意,順著那接觸點猛地炸開!仿佛冰針刺入識海!
指尖下意識撫上臉頰,觸感光滑依舊,沒有傷痕,沒有血跡。但那點冰涼之意卻已深深烙印,如同一個無形的印記,帶來一種神魂被異種法則浸染的滯澀與沉重感。
指尖的冰涼與識海的刺痛,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驚雷,狠狠劈入我長久以來冰封沉寂的道心!
鏡臺之上的俯瞰,紅塵萬象的疏離,因果生死的漠然……那層自以為堅固無瑕的、旁觀者的心境壁壘,竟被這來自九天的一“點”,如此輕易地點破了!
我緩緩垂眸,看著自己毫無異樣的指尖。那無形的侵蝕感,與下方銀輝大道上那些氣息不斷波動、道基持續受損的修士們,何其相似?一直以為自己獨立于劫網之外,冷眼笑看眾生沉浮,原來不過是心障迷途。這漫天靈雨,這銀輝大道,這神魔的投影,這掙扎的紅塵仙途……何曾有過真正的“之外”?我亦是網中一粟,路上的一粒微塵。
該啟程了。
心中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帶上了一絲塵埃落定般的了然。識海中那點被異種法則侵蝕帶來的冰涼與滯重,無比清晰地提醒著我的存在,提醒著我已無法再作壁上觀。
靈光劍雨,依舊在頭頂的天空無聲傾瀉,折射著冰冷而誘人的輝光。腳下的銀輝大道,安靜地閃爍著,延伸向霧靄深處不可知的盡頭。道路上,新的追尋者們依舊在燃燒著護體靈光,在法則碎片的侵蝕下前行,追逐著那虛幻的本源之光,直到靈光散盡,道途崩殂。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浮生鏡臺”,它依舊懸在那里,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然后,我抬起腳,一步踏入了那條由無盡法則碎片鋪就、閃爍著致命誘惑的“銀輝大道”。
足底落下的瞬間,一股冰冷而略帶排斥的異種法則之力,透過靴底,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試圖侵蝕我自身的道韻流轉。周身護體的清光,自然而然地微微亮起,將那侵蝕之力隔絕在外,卻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無處不在的壓力與消耗。我邁開腳步,匯入了那奔涌向前、面目模糊的銀色洪流之中。自身道韻與碎片法則無聲地碰撞、消磨,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無形的刀鋒之上。
左頰上那一點無形的冰涼烙印,在漫天靈光碎片的輝映下,仿佛微微灼熱起來。
午后的天光,在厚重霧靄與無盡靈雨的遮蔽下,愈發昏沉。
沒有暖陽。
只有劍雨。
只有銀途。
只有,入劫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