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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燼孤城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8547字
  • 2025-07-07 00:45:25

南風裹挾著白晝殘留的余燼,拂過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鐘樓頂。這絲微弱的涼意,在滾燙的青磚上掙扎著,如同亂世中茍延殘喘的溫柔。蒼穹之上,一輪孤月高懸,清輝霸道地撕裂稀薄的流云,將夜幕暈染成一幅以它為中心的、向無盡黑暗層層暈開的巨大水墨。月輪周遭,空氣仿佛凝固成一片泛著幽藍冷光的琉璃湖;而遠離它的天幕邊緣,則是濃稠得化不開、吞噬星辰的永夜。偶有幾片單薄的云,如迷失的孤魂,怯懦地從月影邊緣掠過,絕不敢直面那足以焚盡一切幻夢的、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你看這月色,”沐澤秋的聲音率先刺破了死寂,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易碎瓷器般的清越,“倒像是盛在玉壺里的冰酒,引人欲醉。”他仰起頭,線條如刀削斧鑿的下頜繃緊,整張臉孔完全浸沒在流淌的月華里。那是一種近乎剔透的、上等冷玉的質感。他閉著眼,濃密的長睫在月光的親吻下,暈開一圈朦朧的微光。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卻捕捉不到絲毫暖意。鼻尖隨著頭顱的微晃,在仿佛凝滯的月華流波中輕輕一點,竟似真的激蕩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那漣漪悄然擴散,讓周遭的空氣都開始微微震顫,眩暈感無聲蔓延。他穿著慣常的月白素綾直裰,靛青束腰,足踏玄色短靴,以一種既疏離又驚心的姿態側坐在冰冷的女墻垛口。一條腿屈起,靴底抵著粗糙的墻磚;另一條腿則肆意垂落,腳尖幾乎要探入下方城池的沉沉黑暗。月光癡纏地包裹著他,在他周身鍍上一層似真似幻、隨時會碎裂的光暈。而他身后,墨玉般的長發未束,披散如瀑,與身后吞噬一切的濃黑夜幕徹底交融,難分彼此。

池聽月同樣坐在垛口,面朝與他相反的方向。雙腿優雅交疊垂落,纖纖素手撐著冰冷的磚石,支撐著單薄的身軀。她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凝望著月光灑落墻頭,又仿佛失重般,緩慢地飄升,最終消逝在虛空里。她的鴉鬢如最沉郁的夜色,綢緞般垂落,末端融入月光蕩漾的微波,難分彼此。遠山眉黛間鎖著一抹化不開的輕愁。那雙眼睛——那雙永遠失去了焦點的眼睛——像兩個凝固的、沒有黎明的子夜。那里,從未有過日出,從未流淌過月華,連最微弱的螢火也未曾閃爍。只有永恒的寂滅與吞噬。沐澤秋曾將一支跳動的火把舉到她眼前,灼熱的光芒卻如同投入了真正的深淵,沒有在她眼中反射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光亮。那一刻起,沐澤秋便確信,池聽月的雙眸,是這紛亂十國遺落的兩處虛空,貪婪地吞噬著人間一切流轉的光彩,卻吝嗇于折射任何微芒。

沉默如同沉重的鐵幕,沉沉壓下。連那流淌的月華都似乎凝固。只有不知疲倦的秋蟲,在城墻縫隙間嘶鳴,證明著這亂世的時間仍在冷酷地碾過尸骨。

沐澤秋輕輕地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與池聽月截然相反的眸子。它們自身就燃燒著光源,璀璨、熾烈、生機勃勃,其光華甚至讓傾瀉而下的月輪都黯然失色。仿佛池聽月眼中迷失掉的所有星芒,都匯聚到了他的眼底。要有多么熾熱不滅的靈魂,才能擁有這樣的窗?要多么遼闊無垠的心胸,才能盛下這烽火連天、血色浸染的十國畫卷?此刻,那目光正緩慢地從浩瀚的、布滿星圖傷痕的天幕,移向腳下這片被月光與戰火共同統治的大地。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近處是層層疊疊、棱角分明的坊墻屋舍,像無數冰冷、巨大、毫無生氣的灰色囚籠,被一雙名為“秩序”的巨手嚴密地堆砌在這座以“磐石”聞名的孤城里。這個以堅城壁壘傲視十國的邦國,其造物竟單調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池聽月初來時,無數次在這片由重復構成的石砌迷宮中徹底迷失。更遠處,是“鏡心湖”模糊的輪廓,月光下隱約可見湖面粼粼的碎光,如同散落的銀甲。在鏡心湖與這座森嚴孤城之間,橫亙著一片名為“忘川林”的原始密林,茂密、幽深、充滿未知的殺機,如同一條墨綠色的巨蟒,沿著湖岸蜿蜒,在對岸化作一片開闊卻荒蕪的“離離原”。湖心,漂浮著一座小小的孤嶼,望去不過兩箭之地。島上古木參天,枝椏虬結如鬼爪,貪婪地伸向幽暗的湖面,從岸上望去,根本窺不見島上的土地,只有繁茂枝葉間,隱隱透出早已傾頹的殿宇飛檐殘骸,在月光下投下猙獰的剪影,為這“蓬萊嶼”平添了濃重的、令人不安的詭譎。

最令人心底發寒的,是關于它的傳說。島清晰可見,似在咫尺。然而,從未有人真正踏上過那片詛咒之地。所有駛向它的舟楫,都會在途中陷入永恒的迷失。它們永遠朝著島的方向前進,卻永遠無法抵達。航行者最終在日復一日的徒勞追逐中耗盡生命,在滿懷“近在咫尺”的希望里,品嘗著“永不可得”的絕望,慢慢枯朽成湖底的沉骨。這是一種被希望凌遲的甜蜜死亡。這十國亂世,又有多少英雄豪杰、癡男怨女,不是如此耗盡一生?懷揣著膨脹的野心或執念,向著一個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的幻影狂奔,在自我慰藉的“咫尺之遙”中,走向注定的粉身碎骨。

“若是……”池聽月終于打破了鐵幕般的死寂,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游魂,后面的話語卻消弭在帶著硝煙味的夜風里。她只是更深地將螓首埋進自己的臂彎,仿佛要將自己縮成一個沒有縫隙的繭,隔絕這亂世的風雨,也隔絕咫尺的他。

沐澤秋聞聲轉過頭。臉上習慣性地浮現出那抹能令鐵血將軍放下屠刀、讓絕望流民相信黎明將至的笑容。他看著她,聲音輕柔得如同遠方飄來的、被風揉碎了的塤音:“若是?…如何?”

池聽月仿佛化作了女墻的一部分,紋絲不動。那低垂的頭顱,壓抑得令人心尖酸楚。

“怎么了?阿池?”他喚她,帶著一種穿越烽煙、只屬于彼此的親昵。

“若是……”她依舊無法說出口,沉默再次勒緊咽喉,比敵國的鐵索更甚。

“若是……我們終究不能同衾共枕,你會如何?”這句話,終于掙脫了束縛,帶著微顫的尾音和淚意,砸在冰冷的月光里,碎裂無聲。

“你緣何忽作此問?”沐澤秋臉上的笑容,像驟然被冰封的湖面,凝固在月色中,失去了所有溫度與生機。

“若有一日,你覓得比我更好的淑媛,會棄我而去吧?”池聽月依然沒有抬頭,聲音悶在臂彎里,帶著濕意。

“這十國亂世,比你更優秀的女子如過江之鯽,你說,我該尋誰?”在短暫的凝固之后,沐澤秋唇角的弧度重新揚起,卻像一張精心描畫的面具,笑意未達眼底。

“可你總會尋到更好的……”池聽月慢慢地抬起頭,一行清淚已然滑過蒼白的面頰,那雙黑洞般的眼眸,此刻竟如泉眼般,源源不斷地涌出晶瑩的淚珠,仿佛虛空在悲鳴。

“你可是在懼怕?”沐澤秋的眼眶也濕潤了,卻全然不見悲傷,淚水只讓那雙眸子里的光華更加銳利刺眼,如同淬火的劍鋒。“我知曉,每個女子心中都藏著一個錦繡未央的夢,盼著良人是那踏著七彩祥云、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然終有一日,你會發覺身畔之人,或許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光耀萬丈,甚至…平庸得配不上你璀璨的夢。”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你為這份情意所付的代價,亦是沉重。當你將心系于一人,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亦難再得他人真心。更令你恐懼的是,或許你終將與一個并非此生至愛之人,在這亂世中蹉跎一生,這是你心之所不甘。”他頓了頓,喉間微哽,“你所求的,或許此刻在你身側的我,不能盡數予你。或當他日我一無所有,所能獻上的,唯有這卑微如塵、卻已是全部的愛。你想要一場不食人間煙火的傳奇,在那傳奇里,沒有粗糲的粟米,沒有刺骨的寒風,沒有洗不盡的征衣,沒有望不穿的烽燧煙塵……所以你懼怕,你不愿被這世間的柴米油鹽、血火刀兵磨去光華,不愿淪為為生存汲汲營營的蓬頭婦人。這一切,與你最初憧憬的綺夢,相去甚遠。而我們那場充滿奇詭色彩的相遇,更反襯出我此刻的凡俗與無力。如今,你所見的并非夢中景象,你對這亂世,對這凡俗之愛,充滿了失望與疑懼。”不知何時,他的聲音已帶上了壓抑的哽咽。

“也不盡然如此……”池聽月強忍著不讓淚泉決堤,卻適得其反,淚水更加洶涌地從那無邊無際的黑洞中奔涌而出。

“我不懼與你共赴刀山火海,”她的聲音帶著破碎的顫音,“我所恐懼的,是與你相守,便意味著背棄我來的那個時空!那是一種背叛!背叛了彼時空中所有愛我、念我之人!或許我終將歸去……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這十國烽煙里,真能求得圓滿嗎?我更懼,縱然與你相守,他日亦會追悔莫及。我向往平淡相守,卻絕不甘于平庸度日。我厭憎為瑣碎俗務耗盡心神。而你,澤秋,你像個永遠在路上、不知歸途的浪子。我需要的是安穩,是一個能遮風避雨、不必日日懸心明日是否曝尸荒野的歸宿!這一切,你能給我嗎?十國紛爭,兵連禍結,我們流離失所,連果腹都成奢望!”

“你明知我做不到!”沐澤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痛楚的嘶啞,“你的掌控之欲,竟已膨脹至此!你不再是那個隨我浪跡天涯、笑對風霜的阿池了!你想掌控周身萬物,你想掌控我,你想掌控我們那縹緲如煙的將來!你甚至忘了你穿越時空來此的初衷!你想要一種純粹憑愛便能存活的桃源幻境,可你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真正超脫于權勢與金銀之外!你在乎世俗眼光,遠比你承認的更深!你是個矛盾的聚合體,懷揣著不切實際的綺夢,靈魂深處卻烙著亂世求存的市儈印記!你想要的生活,在這個鐵與血澆筑的十國亂世里,根本就是鏡花水月!”沐澤秋已泣不成聲,淚光朦朧中,仿佛看見這些年他們攜手踏過的千山萬水、歷經的生死劫難。

初遇時,她一臉不諳世事的純真,在彌漫著瘴氣的南詔密林中說:“我在時空的裂隙里遺失了我的蓋世英雄,我要踏遍萬界,直到尋回他。”沐澤秋朗聲應道:“那我便陪你,踏遍這十國,尋遍這時空!”聲震林樾。于是,他們開始了在十國烽煙中的顛沛流離。多少次生死一線,總能化險為夷。直到他情根深種,她也芳心暗許。她說,她的英雄已然尋到。他們便在這以“磐石”為名的城邦定居下來。然而,一旦有了歸屬,便再也無法超然于十國紛爭之外。他們不僅失去了自由穿行列國的特權,更如所有城民一般,日夜勞作,將血汗化作支撐前線大軍的糧秣軍資。沐澤秋甚至不知自己何時會馬革裹尸。而池聽月,日日為這樣的生活懸心吊膽。她常想,這般擔驚受怕的日子,竟不如當初漂泊無依時快意。可內心深處,又對那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歲月充滿厭倦與恐懼,再不愿回首。池聽月越發覺得命運如同一個巨大的騙局。她厭倦這囚籠般的安穩,又恐懼失去它。她背棄所有時空為他停留,卻又懷疑他或許不值得自己如此犧牲,對彼此的未來充滿迷茫,甚至覺得他并非自己尋找的英雄,終有一日會離她而去……池聽月的心緒,比十國交錯的戰局更為混亂。

月光依舊無聲流淌,掠過城邦每一個方方正正、尖角刺天的屋頂,也掠過沐澤秋和池聽月沉默如雕塑的身影。長久的死寂之后,沐澤秋從垛口一躍而下,青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他背對著她,聲音低沉而決絕:“可還記得最初的誓言?我說過,定會助你尋到你的蓋世英雄。”語畢,他未曾回頭,身影融入城墻的陰影,一步步消失在通往城內的石階深處。

月華彌漫的孤城之巔,池聽月獨自蜷縮在冰冷的垛口,泣不成聲。

翌日,沐澤秋便如人間蒸發,再無蹤跡。池聽月踏遍了“磐石”城的每一個角落,問遍了所有可能知曉的人,得到的只有茫然的搖頭和同情的嘆息。

池聽月決定離開十國的那一日,天色異常陰沉。風不算大,鏡心湖面涌動著不安的細碎波紋,濃重的鉛云低低壓向城頭,末日般的窒息感籠罩四野。池聽月獨自立于湖畔,遙望著霧靄中若隱若現的“蓬萊嶼”。一月之間,她踏遍了十國疆土,尋訪了每一座他曾提及或可能駐足的城池關隘,卻依舊杳無音信。他像一滴水,徹底融入了這亂世的血海。這尋覓的旅程,反而讓思念如藤蔓般瘋狂滋長。每至一處,舊日同游的點點滴滴便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她記得在一個大霧鎖江的清晨,行至吳越水鄉,他難得地收起玩世不恭,認真問道:“若我們窮盡此生,也尋不到你的蓋世英雄,該當如何?”

池聽月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俊不禁,笑靨如花:“若尋不到,便證明他不在此間時空等我。那我便去往下一個時空,繼續找尋。”

沐澤秋聞言,急切道:“那你如何去往他界?帶上我!我同你一起去尋!”

池聽月收起笑意,睜大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直直望進他眼底:“只需尋到時空間的‘裂隙’,便能穿越。”

沐澤秋被她看得心頭發緊,微微側首:“莫要這般看我,你那雙眼,快將我的魂靈都吸進去了。”

池聽月聞言又笑:“你不是問我如何穿越時空嗎?正是通過那時空裂隙呀。”

沐澤秋眼中閃過亮光:“那我們只需尋到裂隙,便能隨意穿梭諸界?”

池聽月臉上浮現一絲神秘:“道理如此。但需有開啟裂隙的‘鑰匙’。”

沐澤秋一臉困惑:“鑰匙?何處去尋?”

池聽月目光悠遠,似陷入回憶:“每個時空都有一處裂隙,具體所在卻無人知曉。故而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唯有一點可確認,裂隙往往處于時空能量匯聚之核心。至于鑰匙……”她忽而狡黠一笑,目光再次鎖定沐澤秋,“再簡單不過,我隨身帶著呢。”那雙黑洞般的眼睛,仿佛要將他的靈魂攝入。

沐澤秋迎著她的目光,坦然道:“你這般看我,是想分走我眼中的光芒么?拿去,悉數給你!縱使變作盲瞽,我也心甘情愿。”他熾熱的目光穿透濃霧,如同破曉的晨曦。

池聽月心頭一暖,莞爾道:“胡說什么。你不是問鑰匙何在嗎?我的雙眼,便是開啟時空之門的鑰匙。欲穿越時空,只需尋到那裂隙所在。”

沐澤秋恍然大悟,晨光落在他臉上,化作世間最動人的承諾:“無論是尋找你的英雄,還是那縹緲的裂隙,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沐澤秋,定當奉陪到底!”

往昔歷歷在目,甜蜜如鴆酒。如今故地重臨,形單影只。一月奔波,十國踏遍,仍無半點音訊。池聽月心灰意冷,決意不再徒勞。一個只會逃避的男子,何值她為他滯留此間?縱然曾有過為他停留的念頭,他的決絕離去,已讓她的心涼透。她再次來到鏡心湖畔。冥冥之中,她認定那詭異的“蓬萊嶼”便是此間時空的裂隙。未知傳說是否會應驗。若否,她便能去往他界,繼續那未盡的追尋;若是,她便將在那徒勞的航程中,化為此湖一縷孤魂。她輕嘆一聲,似是對命運低語:“一切,交由天命裁決吧。”素手輕推,一葉扁舟離岸,緩緩駛向那迷霧籠罩的孤嶼。

幾乎就在小舟離岸的剎那,狂風驟起!平靜的湖面瞬間掀起滔天巨浪!脆弱的小舟如同落葉般被狠狠拍回岸邊。天空中,翻滾的烏云如同奔騰的黑色怒馬,狂風發出凄厲的呼嘯,似要撕碎天地。湖面巨浪如山巒般此起彼伏,一場滅世的暴雨,眼看就要傾盆而下!

就在此時,那“蓬萊嶼”的中心,一道巨大的光柱轟然爆發,直貫九霄!天空中翻滾的烏云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攪動,瘋狂地向光柱匯聚!一個熟悉得令人心碎的身影,出現在那通天徹地的光柱之中,隨著光流緩緩上升!池聽月一眼認出,那正是沐澤秋!

光柱中的沐澤秋也看到了湖畔的池聽月,憔悴蒼白的臉上瞬間煥發出奪目的神采,他興奮地呼喊,聲音穿透風浪:“阿池!我做到了!蓬萊嶼便是裂隙!我找到了!快!用你的雙眼打開時空隧道!去尋你的蓋世英雄!”明亮的光柱映照著他枯槁的面容,池聽月可以想見這一個月來他在無望的湖面上經歷了怎樣的絕望煎熬——明明孤嶼就在眼前,任憑如何奮力劃槳,卻永遠無法靠近。希望近在咫尺,絕望卻深如淵藪。明知是徒勞,仍一往無前。池聽月不知他是如何熬過這非人的折磨,更不知他用了何種方法最終登島。她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只為兌現當年那句擲地有聲的誓言!此刻,他的雙眼依舊璀璨奪目,比那撕裂天地的光柱更加耀眼!他向她嘶喊:“去另一個時空找他吧!我答應過你,幫你找到你的英雄!可我能做的,只有將你送往另一個世界!”話音未落,哽咽已堵住了喉嚨。

狂風更加暴虐,湖面巨浪排空,如同萬千水龍咆哮。光柱的底部開始變得虛幻、消散!沐澤秋的身體驟然失去依托,從高空中直墜而下!晶瑩的淚珠從他眼中飄飛而出,在狂風中折射著破碎的天光,如同散落的星辰!

“不——!”池聽月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顧一切地沖向湖水邊緣,“我不找什么蓋世英雄了!你就是!你就是我的蓋世英雄!我早已找到了啊——!”

下墜中的沐澤秋聽到了她的呼喊,臉上綻放出那足以掩蓋所有陽光、驅散所有陰霾的絕美微笑,聲音溫柔卻無比清晰地穿透風雷:“走吧,阿池…我的愛,會化作星光,陪你穿越…所有的時空…”

隨著他的話語,通天光柱所有的光芒瘋狂地向頂端收縮、凝聚!瞬間形成一個巨大無比、宛若太陽降臨人間的熾白光球!它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輝,瞬間照亮了翻滾的云層、焦黑的大地、咆哮的湖泊!天空中的烏云開始以光球為中心急速消散,光明如同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奔涌!當最后一片烏云被驅散的剎那,天空竟變成了一片純粹、深邃的墨黑!唯有那巨大的光球,高懸于墨黑的天幕中央,如同創世的神祇之眼,將下方飽受戰火蹂躪的十國大地照得亮如白晝!

與此同時,池聽月的眼淚如同決堤的銀河,源源不斷地從她那雙黑洞般的眼眸中噴涌而出!淚水化作無數晶瑩的光點,如同被召喚的星群,飛旋著沖向天空,圍繞著那巨大的光球急速旋轉,形成一道璀璨奪目的光環!淚之光環環繞光球一周后,又如同百川歸海,帶著更耀眼的光芒,悉數倒灌回池聽月的雙眼之中!

她知道,時空隧道的大門已被她的雙眼開啟!她多想在離去之前,最后擁抱一次那個墜落的愛人!她不顧一切地撲向湖中,奮力向那似乎觸手可及的孤嶼劃去!然而,天空中的巨大光球,正匯聚著最后、也是最磅礴的光芒,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化作一道貫穿天地的光之洪流,以不可抗拒之勢,瘋狂地涌向池聽月的雙眼!那黑洞的巨大引力貪婪地吞噬著這創世般的光輝,光球的體積肉眼可見地急劇縮小!池聽月拼命劃槳,目標近在咫尺的蓬萊嶼,卻如同陷入了無形的泥沼,任憑如何努力,小舟紋絲不動!穿越過無數時空、歷經了萬般世變的她,第一次品嘗到如此徹底的絕望,而希望,卻又近得令人心碎!光球越來越小,天空逐漸褪去墨黑,顯露出劫后余生的、病態的湛藍。最后一道光束,如同歸巢的倦鳥,沒入池聽月的雙眸。天空,徹底恢復了平靜的湛藍。

她終于放棄了。將頭深深埋入臂彎,蜷縮在冰冷的小舟里,無聲的淚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絕望的冰霜,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封住了她的心。

“阿池……”一聲溫柔得如同夢幻的呼喚,猝然從她身后響起!

池聽月如遭電擊,猛然回頭!

剎那間,她眼中的黑洞消失了!當她的雙眸吸收了那太陽般光球的所有光輝后,變得無比明亮!比任何被陽光親吻的湖泊河流都要璀璨!甚至比陽光本身更加耀眼奪目!她笑了,笑容如同撕裂陰霾的第一縷晨曦,比世間所有陽光明媚的早晨加起來還要燦爛!

她回頭望去,只見沐澤秋正站在離岸邊不遠的一座小島上,朝著她微笑!那座島,竟與傳說中的“蓬萊嶼”一模一樣!他傷痕累累地站在水邊,嘴角殘留著刺目的血跡,顯然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磨難。他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對她說道:“阿池…我的愛…會化作長風…陪你…穿越…所有的時空…”

“澤秋——!”池聽月發出杜鵑啼血般的吶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流再次噴涌,“我要留下!我要留在你的時空里!我只想留在有你的地方——!”

就在這一瞬間!就在她喊出這句話的瞬間!她那雙剛剛獲得璀璨光明的眼眸,驟然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黑洞!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她自身雙眼的恐怖吸力憑空產生!

就在這一瞬間!她被自己的雙眼吞噬了!

就在這一瞬間!風停!浪止!云散!天地間的一切異象歸于徹底的平靜!湖面光滑如鏡,天空澄澈如洗。唯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池聽月那一聲悲慟欲絕的吶喊余韻。幾滴未能被黑洞吸走的淚珠,在時空劇烈扭曲的瞬間滴落湖中,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驚起了幾圈微不可查的漣漪,旋即消散無蹤。

一個渾身浴血、疲憊不堪的男子,坐在一艘同樣傷痕累累的小船上,正朝著真正的岸邊奮力劃去。他終于參透了“蓬萊嶼”那令人絕望的秘密:若你心中懷揣著無盡執念,眼中只有前方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孤嶼,那么你將永遠無法抵達。因為它如同傳說中的蓬萊仙山,永遠在你前方一步之遙處同步移動,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然而,只要你放下那份偏執的執念,只需一個回眸——便會發現,身后不遠處的岸邊,靜靜矗立著一座與你眼中目標一模一樣的島嶼!它或許不如前方目標那般“近”,但它真實、穩固。只需調轉船頭,堅定地向它劃去,終能抵達彼岸。原來,所有以為自己一直在向目標前進的人,都在遠離目標的歧路上漸行漸遠……前方是絕壁,希望,往往在轉身回望之處。男子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釋然的微笑,掉轉船頭,向著身后那堅實可靠、卻曾被自己全然忽略的岸邊劃去。他對著虛空,對著那已消失在時空裂縫中的愛人,輕輕低語,如同嘆息:“阿池,你可知為何總尋不到你的英雄?因為你只顧向前,卻忘了…回頭看一看身后啊。”

另一個時空。

一場仿佛永無止境的、令人窒息的漫長雨季終于停歇。久違的陽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云層,帶著初生的暖意灑向濕漉漉的大地。

一道纖細的身影,隨著一把緩緩下降的紅傘,如同謫落凡塵的仙子,輕盈地降臨在這片劫后重生的土地上。

一個衣著華貴、眉目如畫的少年,被這從天而降的絕美與哀愁震撼,忍不住走上前,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與好奇:“在下慕容迪,敢問姑娘芳名?”

池聽月看著這個她降臨此界后遇見的第一個人,那雙剛剛穿越時空、尚殘留著無盡悲慟與虛空之息的黑眸再次濕潤。她輕聲回答,聲音飄渺如煙:“池聽月。我在尋找…一個蓋世英雄。”

“姑娘與你的英雄…失散了么?”少年慕容迪關切地問,眼中充滿純真的同情。

“他為我找到了時空的路…我卻將他遺落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空…”池聽月黑洞般的眼眸中水光瀲滟,倒映著漫天陽光和云彩,“我要穿越不同的世界…直到…再次遇見他。”

慕容迪看著她眼中深不見底的悲傷與執念,心中莫名悸動。他展顏一笑,那笑容純凈、溫暖,仿佛能融化世間所有寒冰,比此刻傾瀉而下的陽光更加燦爛奪目:“那我幫你找!無論要穿越多少時空,踏遍多少世界!”

在宇宙那冰冷而浩瀚、無窮無盡的時空長河里,一個身著素衣、眼眸如夜的女子,握著一把朱紅的傘,開始了她穿越一個又一個世界的孤獨旅程。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尋回那個被她遺落在血色十國、用生命為她點亮歸途的,蓋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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