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使的回禮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14115字
- 2025-07-08 00:38:00
蘇芮留一頭染壞的黃短發,像棵營養不良的向日葵。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是女強人,從這頭毛躁的短毛就能看出來。形象干練,走路帶風,職業女性樣板。不化妝絕不出門,不出門絕不化妝,自己能做的事絕不求人,自己做不來的,也咬著牙不求人。骨子里流的血都帶傲氣,教科書般的“高冷女性”。
其實再高冷的女人也是女人。周末不上班,蘇芮也窩在家看狗血偶像劇,跟著屏幕里動不動就哭唧唧的女主角抹眼淚;偶爾翻翻散文,看到好的句子抄下來發微博,假裝深沉;或者心血來潮學做一道菜,拍幾張精修照片發上去,展示一下自己潛在的“賢惠基因”。她的微博粉絲不少,評論她都一條條耐心回復,分享點做菜看書的心得。但這僅限于虛擬世界。微博上聊得再火熱的人,現實中見面,話題也絕不會超出工作范圍。蘇芮按自己的方式活著,像尊佛,端坐在只屬于她的蓮臺上俯瞰眾生。她沒想到會撞上陳默。
一個周末,她煮了桌菜,慣例拍照發博。評論很快涌來,她不急著吃,坐桌邊挨個回復。大多是夸廚藝和討教經驗的,她應付自如:“周末瞎琢磨的。”然后祭出萬能金句:“用心做,味道差不了。”偶爾有女孩約“找個時間”當面交流,她滿口答應——反正“找個時間”約等于“下輩子”,從沒兌現過。
正回復著,突然蹦出一條畫風清奇的評論。ID叫“陳默”的家伙在底下打廣告:“網絡寫手兼職接單!35塊/千字,圓你女主夢!情節自選或我設定,合法就行!《星你》《裔》《瑯琊榜》…統統拿下!《色戒》《灰》…也能整(尺度合法版)!”
蘇芮想起來了。這貨兩周前關注她,聊過幾句。他說特喜歡她這樣的“中發”女孩,是他心中完美女神。蘇芮當時就懟回去:“姐這是短發!你找女神找錯廟了!”后來他又叭叭一堆,她懶得理,印象里就是個貧嘴的段子手,沒想到還是個苦哈哈的網絡寫手。她在心里嗤笑一聲。之后再無交集,今天一冒泡就打廣告。
蘇芮來了興致,回復:“缺心眼兒?跑我這兒打廣告?”
陳默沒公開回,私信來了:“女神姐姐,真餓急眼了!看你發那么多好吃的,泡面都啃不起了,才想出這招。給你寫文章,不收錢,分口吃的就行!”
“誰是你姐?不務正業!寫什么小說?餓就去打工!”
“這怎么不務正業?我有職業操守!質量保證,寫不好不收錢!”
“我看你是閑得蛋疼,專門調戲姑娘!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女神姐姐,這話不對。就算胡說八道,我也說得比真的還真!泡面告急,但我不饑不擇食。有原則!像您這樣氣質優雅的,我才愿意寫,別人求我都不干!”
“別抬舉我,受不起!我活蹦亂跳的,用不著你樹碑立傳。”
“那不收錢,就用你做我下章女主角!”
“別亂寫!誰要當你女主角!”
“那我請你吃大餐,總能當一次吧?”
“你?泡面都吃不起還請大餐?搭訕也找個靠譜點的詞兒!”
“不信?”
“給個信的理由?!?
“賭一把?”
“怎么賭?”
“賭我有沒有能力請你吃大餐。有,算我贏,你跟我吃;沒有,算你贏,我不寫你故事,也不請大餐?!?
“賭就賭!怕你?”
“一言為定!周末南工大見。穿好看點。地鐵路線圖發你。”
“我開車,知道路?!?
“行,不見不散?!?
“…等等,這賭注不對啊!橫豎都得見面?坑我?”
“才發現啊?”
周末天氣好得適合在家躺平。蘇芮堵在市中心的車河里,心里也堵得慌。為一個扯淡的賭約受這罪。但答應了就得來,對無賴也得講誠信。她煩躁地按了下喇叭,前面的車回了兩聲喇叭,紋絲不動。
好容易挪到南工大,停好車。蘇芮走到湖邊,深吸一口帶水腥味的空氣。離開校園五六年了,再回來,往事跟幻燈片似的。折騰一圈,發現最沒心沒肺的日子,還是在學校。她給陳默發私信:“湖邊。”
沒多久陳默來了。憑微博照片認出了蘇芮。她戴著墨鏡,幾縷黃發搭在鏡片上,耳朵上掛著個青色小花耳墜。淡妝襯得皮膚挺白。樹蔭下的光斑落在紅唇上,有點晃眼。短發下的瓜子臉,透出點說不清的嫵媚,倒不艷俗。穿了件黑色偏職業的襯衫和短裙,身材高挑,氣場全開,讓人想多看兩眼又不敢靠近。陳默在湖邊站了會兒,不得不承認真人比照片好看十倍。他不知道該用“氣質”還是“氣場”形容,反正就是一股子與生俱來的“別惹我”。
這身段…陳默腦子里竄過點被征服的念頭,但壓住了。他走過去:“喲,還真有點‘職業誘惑’的意思?!?
“陳默?”她眼神里的失望和不屑快溢出來了。眼前這位,人字拖、大褲衩、老頭衫,標準工科宅男形象。頭發亂得像鳥窩,胡子拉碴,特別是看美女時那眼神,帶著點猥瑣的壞笑,讓人渾身不自在。
“比照片美多了!氣質這玩意兒,照片拍不出來啊!”陳默走近一步。
蘇芮斜睨著他:“沒想到你這么…接地氣。”
“女神姐姐,別看我糙,也不溫柔,但我會忽悠啊!”陳默察覺她的嫌棄,識趣地停下。
“看出來了。很得意?忽悠能管飽?”
“嘿,還真能!走,今兒請你吃好的。”陳默眨眨眼,轉身往“西湖苑”走。
到了門口,陳默不進去,一屁股坐在門口的休息椅上。
“走啊?大餐呢?”蘇芮不解。
陳默老神在在:“等?!?
“吹破了吧?行,看在你叫幾聲姐姐的份上,這頓我請。但警告你,下回別忽悠姑娘了!”
“說請就請!急什么?坐。想吃大餐,聽指揮。”
蘇芮無奈坐下,看他玩什么花樣。
陳默坐著,不出聲,眼睛盯著上西湖苑的臺階。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起身:“走,大餐來了!”往門口走。蘇芮跟上。
陳默走到門口猛地停住,直勾勾盯著一個穿舊西裝的老頭,眉頭微皺,若有所思。老頭也停下看他,眼神透著點鄙夷。突然,陳默恍然大悟般笑起來:“陳院長!真是您?好久不見!我是08屆創業學的陳默??!”沖上去握手。陳院長一臉困惑,但畢竟老江湖,桃李滿天下,校友回來不稀奇。雖然對眼前這邋遢小子毫無印象,還是禮貌性握了握手??催@德行也不像成功人士,陳院長態度冷淡,想著趕緊脫身,免得被熟人看見丟份兒。
陳默卻熱情似火,緊握不放:“能在母校見到您太榮幸了!您對我簡直是再生父母!沒有您的教導,哪有我今天!我做東,必須好好聚聚!”回頭對蘇芮使眼色:“蘇秘書,訂最好的包間!我得好好答謝恩師!”
蘇芮雖不明就里,但想到之前說“聽他的”,只能硬著頭皮應道:“是,陳總?!鞭D身進西湖苑訂房間。
陳院長本以為是路人甲,一看這漂亮又高冷的女秘書,心里咯噔一下——人不可貌相!光這秘書的派頭,這小子就非富即貴!這些年他總結出規律:越是大佬,打扮越隨意。這小子拖鞋褲衩不修邊幅,帶個秘書卻光彩照人,絕對是大佬!態度瞬間180度轉彎,堆滿笑:“陳總太客氣了!您回母校是客,該我盡地主之誼!”
“不不,您是恩師!這頓是學生的心意!”陳默謙遜道。
蘇芮訂好最貴的包間回來,一本正經:“陳總,房間好了?!?
陳默紳士地一讓:“請!”兩人互相謙讓著進去了。
飯桌上,陳默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夸:“陳院長,我這秘書能干!我選秘書就仨條件:有臉、有腦、能干??瓷系模べY自己開!什么樣的請不到?”
陳院長舔舔油嘴:“陳總品位高!蘇秘書花容月貌,配您真是郎才女貌!”眼神不老實地往蘇芮領口瞟,看得她發毛。
陳默湊近:“恩師,這話說的!我跟蘇秘書是純潔的雇傭關系!別瞎想?!?
陳院長笑容曖昧:“明白明白?!标惸脵C勸酒,幾杯下肚。
酒勁上來,陳默說:“陳院長,這些年做國際貿易,賺了點小錢。春穗夏碩國際貿易,我的,年產值50億,區里外貿份額前十,增速國內前列。蘇秘書,給院長介紹下公司?!?
蘇芮壓根沒聽過這公司,但戲得演完,只能按自己公司的年報背:“春穗夏碩目前是全區市場份額前十的國際貿易公司,自2014年起年均增速20%,去年總產值55億美元。已在港交所上市,資金穩健,是理財優選。相信在陳總帶領下,夏碩必將躋身世界500強?!?
陳默不耐煩:“讓你介紹公司,賣什么廣告!”回頭對陳院長正色道:“這次回來不光是看看,想給學院捐棟新樓。您知道,讀書時跟周院長有點過節,不便找他。您是副職,但在我看,扶正是遲早的事!今天巧遇,這事就全權拜托您!設計師、選址您和學校定,投資額跟我說就行?!?
陳院長兩眼放光:“陳總豪氣!包我身上!馬上安排捐款儀式,排場包您滿意!”掏手機就要打電話。
陳默攔?。骸岸鲙?!不急,吃飯呢!細節飯后再談?!睂μK芮說:“給陳院長張名片,方便聯系?!?
蘇芮湊近,聲音不大不小:“抱歉陳總,今早名片全發給校領導了?!?
陳默一臉尷尬:“陳院長,不好意思,名片用完了。您留個手機號?我回頭聯系您?!?
陳院長趕緊賠笑:“沒問題!”留了號碼。蘇芮記下。
記完號,陳默說:“陳院長,一會兒還約了王校長,要不先到這?回頭電聯。”對蘇芮:“蘇秘書,結賬?!?
蘇芮氣不打一處來——說好的大餐還得自己買單!但戲演到這,只能認栽。不好發作,出去再算賬。她一臉無奈地按服務鈴。陳院長卻攔住:“陳總!您是貴賓,哪能讓您結賬!這次算我的!地主之誼!”
陳默一臉為難:“這怎么好意思…”
“別推了!您快去見王校長,別耽誤!”陳院長邊說邊按鈴。
蘇芮無助地看陳默。陳默沉默幾秒,無奈道:“行,恭敬不如從命!說好,下回我請!陳院長,告辭!”示意蘇芮走人。
陳院長笑著揮手:“慢走!”
兩人神情嚴肅,昂首挺胸走出西湖苑。陳默還不忘拿紙巾擦擦油嘴。
剛到湖邊,兩人繃不住了,哈哈大笑。一直繃著的蘇芮笑得彎腰捂嘴,陽光里閃閃發光。
陳默看著她:“其實你笑起來挺好看,別總端著?!?
蘇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怎么知道他是陳院長?”
陳默半仰頭,得意道:“去年蹭過他兩節課。第一節課他就給學生微信號。這貨跟你一樣,特愛曬朋友圈,研究下就知道他啥德性了?!?
蘇芮收住笑:“我那是微博!”
陳默壞笑:“不都一樣?外冷內熱,現實裝佛,網上蹦迪。高冷皮囊下,一顆躁動的心?!?
“騙子!胡說!信不信我現在就告密去?”蘇芮佯怒。
陳默趕緊求饒:“別!女神姐姐,我錯了!原諒小弟一回?”裝可憐。
蘇芮撥了下頭發:“行吧,看在你有點意思的份上。你是不是老這么騙吃騙喝騙姑娘?”
陳默翻個白眼:“大姐!我就對你有感覺好么?別的妹子我看都不看。”
蘇芮摘下墨鏡瞪他:“你罵人!”
陳默尷尬一笑:“我說,我說你的…大…格局!”眼神飄向她領口。
“陳默!臭流氓!”
“我說你剛才怎么吃那么少?免費大餐不常有!得像我,逮住機會就往圓了吃!誰知道下頓肉在哪兒?”
“我才不吃騙來的東西!”
“這哪叫騙?你也看見我堅持買單了,是陳院長非要搶!怪我?”
“是我要買!”
“行行行,你買,最后不還是陳院長買了?你做什么的?我瞎編的春穗夏碩公司,你說得跟真事兒似的?!?
“服裝設計。公司做外貿,剛才是按年報背的。”
“怪不得穿得有范兒。剛才配合多默契!你干脆給我當秘書算了,專吃這行,天天有肉,比碼字啃泡面強百倍!”
“我有正經工作!誰跟你騙子合伙?”
“這叫神雕俠侶!雙劍合璧!走遍天下不愁吃喝!你剛才演得多好!”
“那是配合你!告訴你,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爛肚子里!”
“你再想想,我以后吃肉吃面就靠你了。”
“沒門?!?
“考慮考慮唄?”
“閉嘴?!?
“真不考慮?”
“閉嘴!”
第一次“騙局”后,蘇芮和陳默在微博上有來有往,但沒再見。對蘇芮來說,陳默那套還是太“野”了。生活還是別變好,上班、宅家、看劇、做菜、刺繡,簡單萬歲。
但被陳默纏上,想甩就難了。他一有空就發私信,講想到的段子和構思的故事。蘇芮雖不樂意跟他深交,倒也不討厭,覺得他有趣,只是他那粗糙的生活方式跟自己格格不入,保持距離。
一天,陳默又發私信:“周末大夫山騎行?江山配美人,絕配?!?
想到上次,蘇芮覺得現實中還是離他遠點:“沒空,忙?!?
“忙著追???忙著擺拍?忙著發博?你這樣不行!得融入生活!怎么融入?周末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不然宅家里,小心嫁不出去!”
“陳默你個混蛋!”
“謝謝夸獎!有點新意?大家都這么夸我。說定了,周末騎行大夫山。穿長袖長褲,花露水我備。騎行裝備你自己搞定?!?
“我可沒答應!再說跟你去荒山野嶺?羊入虎口?誰知道你會干嗎?”
“我會干嗎?”
“我哪知道?你個臭流氓!”
“那就走著瞧唄!你家在哪?我去接你?!?
“沒熟到那份上!大夫山正門見!”
“行!迫不及待看職業女王穿運動裝啥樣了…不行,上火流鼻血了,得沖個涼!”附帶個壞笑表情。
“陳默!臭流氓!”
蘇芮嘆口氣,感嘆自己命里攤上這么個甩不掉的滾刀肉。
周末轉眼就到。陳默早早買好早餐,一身運動裝在大夫山正門等,打算秀一把下坡急轉彎的車技。等到九點半,人影都沒。私信也不回。這笨女人不會出事了吧?迷路了?她除了上班就宅家,估計自行車都不會騎!早該想到!沉默越想越怕,要是遇上劫匪…他正胡思亂想到最緊張處,一輛車停在身邊。靠!這女人“騎行”開車來!
蘇芮下車,墨鏡濃妝紅唇。穿是穿了長袖長褲,卻是緊身的。爬山?更離譜是那雙高跟鞋!純屬來搞行為藝術的?
蘇芮先開口:“路太堵,開了快兩小時。”
陳默一臉絕望:“大姐!我們來騎車的!你開車來干嘛?就算開車,這邊也能租車!問題是你穿高跟鞋是來拉高平均海拔還是拉低平均智商?”
“少拿智商說事!一個泡面都吃不起的小憤青跟我談智商?早上試了,不穿高跟鞋不習慣,又換回來了?!?
“行吧,只能徒步了。穿高跟鞋爬山,我活久見。腳疼別賴我。”
“走就走!什么路我沒踩過高跟鞋?還怕這山?”蘇芮昂首挺胸。
于是兩人并排進山。一個運動服推山地車,一個濃妝高跟鞋。畫風詭異。
“我上輩子造什么孽?看上你這么個笨女人?”
“打住!我們君子之交!再說造孽也是我!攤上你個臭流氓?!?
“這可是你說的!你作孽,我不跟你搶。”
“陳默!臭流氓!”
“對了,吃早餐沒?等太久,把你那份也吃了?!?
“吃過了!可不敢吃你的東西,誰知道哪騙來的?!?
“我省兩天泡面錢買的!清清白白!”
“誰信?連老頭都騙的大忽悠!”
“起碼有一句我肯定說實話?!?
“有嗎?你也會說人話?說來聽聽。”
“你的…格局真大!”
“陳默!臭流氓!”
兩人一路拌嘴進山。陳默是???,偶爾遇見車友??匆娞K芮就打趣:“喲,陳默!難得見你真‘爬山’啊!這妞誰?”陳默一臉得意:“我女朋友!”車友夸幾句“艷福不淺”就騎走了。
起初蘇芮還解釋,舉著手:“瞎說什么?看手!”
陳默端詳:“嗯,手挺巧,好看?!?
蘇芮收起四指,豎起中指。
陳默驚訝:“夸你手巧還罵人?”
蘇芮白眼:“讓你看戒指!我有男朋友!異地,感情鐵著呢!別亂說!”
陳默無所謂:“行啊,有就有唄。異地戀?十有八九黃。趁早分了吧!”
“閉上你的烏鴉嘴!”
大夫山林木蔥郁,是個好去處。但蘇芮的高跟鞋是刑具,走走停停,中午才到半山腰。她看到觀景臺:“停!走不動了!”
陳默無奈,從背包掏出水遞給她:“歇會兒吧。再讓你走,我真造孽了。”
蘇芮接過水:“你包里鼓鼓囊囊,裝的什么?”
陳默又拿出一瓶水灌一大口:“吃的。面包泡面啥的?!?
蘇芮一口水噴出來:“泡面?!你帶泡面?吃傻了吧?荒郊野外哪找開水?”
“也對哈…沒關系!泡面能生吃,就是可能上火?!?
“生吃?你自己啃吧!我牙口不好?!碧K芮喘著氣,緊身衣微濕。陳默在一旁看得出神。
“陳默!臭流氓死性不改!看什么看!”蘇芮一腳踹他腿上。陳默正看得入迷,疼得直蹦:“大姐!這能怪我?你穿這樣,還濕身誘惑!是個男的都看!”
“流氓!要不是你,我在家吹空調呢!用得著來這?”
陳默停住叫喚,正經道:“女神姐姐,這你就不懂了。荒郊野外有荒郊野外的妙處。你看這風光,宅家里能看見?”拉起蘇芮的手往欄桿走。
烈日當空,陽光把山林照得透亮,綠色從山腰鋪到山腳,融入城市??諝獠磺逍?,城市罩在灰白的光霧里,由近及遠,模糊一片。
陳默拉著蘇芮到欄桿邊,壞笑著看她:“看見沒?這就是你生活的城市。走出來,才能看清它啥樣?!?
蘇芮望著城市。那些曾以為高不可攀的大樓,渺小如積木。生活這么久,第一次發現空間如此局促。大樓像一個個方盒子。自己不過是盒子里的一粒塵??粗_下龐大又渺遠的城市,一種感動混雜著恐懼涌上來。每天穿梭在盒子間——家、車、公司…自己何嘗不是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按日程表、按習慣活著。從畢業生打拼到現在,以為扼住了命運咽喉,不過是跳進了一個更大的盒子。她鼻子一酸,眼淚下來了。
陳默慌了:“怎么了?爬個山至于哭嗎?”趕緊掏紙巾。
蘇芮接過紙自己擦:“不知道…看著這城,就想哭?!?
陳默看著她眼淚慢慢弄花妝容,抽泣時肩膀輕顫。女人哭起來原來這么…好看?
蘇芮見他盯著自己哭,惱了:“陳默!臭流氓!想什么呢?”
陳默回神,壞笑:“沒啥。教你感受大自然!”他張開手,深吸氣,突然大喊:“蘇芮!別哭了!哭是好看!但你永遠別哭!”
蘇芮嚇一跳:“喊什么!嚇人!”
陳默笑:“把想說的喊出來!真管用!跟我喊!”
蘇芮尷尬:“多丟人!路上還有人…”
“沒事!喊出來!誰管你喊啥?自己痛快就行!”陳默對著天空喊:“蘇芮!愛咋咋地!管別人怎么看!”
蘇芮也跟著喊:“我不想裝盒子里了!要自由!要解放!”喊完氣喘吁吁。
陳默看她喊出來,笑了:“什么盒子?”
“不告訴你!”蘇芮斜他一眼。
“拉倒。”陳默轉頭又喊:“我要賺好多好多稿費!好多!”
蘇芮喊:“賺那么多稿費干嘛?”
“買好多好多泡面!吃不完的泡面!”
“你有病??!有錢還吃泡面?”
“對哦!我要賺稿費!買肉吃!天天吃肉!泡面滾蛋!滾蛋!”
“滾蛋!跟我搶總監的王八蛋滾蛋!夏季時裝周滾蛋!所有盒子都滾蛋!”
“讓蘇芮的愿望都實現!陳默永遠陪著蘇芮!”
“不要!我要甩了陳默這臭流氓!甩掉!”
“甩不掉!賴定你了!”
兩人喊得正嗨,蘇芮突然“啊”一聲蹲下,捂住嘴。
陳默低頭:“怎么了?大姨媽突襲?”
蘇芮豎起食指:“噓!”低聲說:“好像看見王總監了!下面路上!”
陳默探頭張望:“哪個?”
“快走!不知道他看見沒!都怪你!喊什么喊!丟死人了!”蘇芮一把抓住陳默的手,貓著腰往路邊溜。
陳默在后面樂:“女神姐姐!你對我太好了!第一次主動拉手!為報答這‘第一次’,我幫你滅口吧!月黑風高…哦不,艷陽高照,殺人滅口好時節!就地解決他,沒人跟你搶位子!”
“閉嘴!快走!再不走我先滅了你!”
“樂意效勞!怎么滅都行!”
“陳默!臭流氓!”
“等等!我自行車!”
兩人一路小跑到個僻靜涼亭。四下無人。蘇芮坐下喘氣,腳疼得厲害,趕緊脫鞋揉。
陳默過去:“看到了吧?高跟鞋爬山的報應。”蹲下幫她揉腳,嘟囔:“沒常識的笨女人,活該?!?
蘇芮喘著氣:“還不是因為你!沒事爬什么山?爬山就爬山,喊什么喊!臉都丟公司了!”
陳默抬頭,從這個角度,她喘氣時起伏的胸口,額頭的汗珠,跑紅的臉頰,迷離的眼神…又看呆了。
蘇芮正抱怨,發現他眼神不對,心里一緊。荒郊野外,四下無人…腳還疼…跑都跑不掉…難道都是他設計的?她抓起手機墨鏡當武器,擺出拼命架勢。
陳默緊張:“你…干嘛?”
“是你要干嘛?”蘇芮聲音發顫。
陳默哼一聲:“我說你們女人是不是都有被迫害妄想癥?整天瞎琢磨啥?給你擦藥!”他從背包掏出瓶活絡油:“還好我備著了。”
蘇芮松口氣:“誰瞎琢磨了…別擦!味兒大!幾天散不掉!回公司丟人!”
陳默壞笑:“大姐!現在還想公司?天黑前下不了山,你就想想后果吧!大夫山白天熱鬧,晚上…野得很!飛禽走獸,流氓土匪…”
蘇芮心里發毛,嘴硬:“唬誰呢!我一個電話能叫直升機!”
“行行,你牛!你到底多大?廈大畢業,廣州混多年,少說比我大七八歲吧?”
蘇芮干笑兩聲:“讀書早工作早…沒幾年。”趕緊轉移話題:“你包里…有吃的嗎?餓了?!?
“自己翻。面包餅干泡面?!标惸f過包,繼續擦藥。
“你怎么那么愛吃泡面?沒營養還傷身。”
“也不是愛,就覺得…吃泡面才像個苦哈哈的自由撰稿人。”
“歪理!”蘇芮拿出面包咬一口,掰一塊遞到陳默嘴邊:“餓了吧?吃點?”
陳默抬頭,她俯身時頭發垂下來,半遮紅撲撲的臉,紅唇誘人。一只手拿著大塊面包,一只手遞小塊到他嘴邊。他看得有點癡:“蘇芮…你對我真好…感動得我都要…”
“流鼻血了!”蘇芮驚呼。
“看到你對我這么好…有點上火…”
“快擦擦呀!”
“沒事…讓它流會兒…你別動…這角度我喜歡…”
“陳默!臭流氓!”
在蘇芮強烈要求(脅迫)下,陳默只能提前背她下山。
他一邊走一邊嘟噥:“破大夫山,連纜車都沒有…車扔山上安不安全…這女人看著瘦,死沉…灌水泥了?”
蘇芮沒好氣:“嘀咕什么呢?狗嘴吐不出象牙!”
陳默不耐煩:“現在我背著你,客氣點!不爽了直接給你扔下山!”
蘇芮看看陡坡,態度軟化:“好好好…我們陳默最好了…下山姐姐請你吃泡面?”
陳默發出陰森壞笑:“把‘泡’字去掉最好?!?
蘇芮在他背上狠掐一把:“陳默!臭流氓!”
陳默疼得叫喚:“居然聽懂了!假正經!疼疼疼!別掐!”
“還敢胡說?”
兩人從吵吵鬧鬧到漸漸安靜。蘇芮趴在他背上,看著這個大男孩的后腦勺。她想著這人怎么就闖進她生活了?他帶來那么多改變,不知好壞,但感謝這份意外。他可能只是個過客,但每個過客都該珍惜,誰知道哪個是天使?不過蘇芮確定,陳默就算是天派來的,也是魔鬼,跟天使不沾邊。臭流氓,純魔鬼。
“我怎么感覺你又在罵我?”陳默突然說。
“沒啊!我沒出聲!”蘇芮無辜狀,心想難道說漏嘴了?
陳默咬牙:“我隨口一說,你竟然真在罵!”
“沒說出口不算!看路!我看你才有被迫害妄想癥!”蘇芮理直氣壯。
“行行行…快到山下了,就想趕緊扔了你個包袱去找車?!标惸岣呱らT。
蘇芮沒回話,臉貼著他溫熱的背,聽著他心跳。這肩膀讓她覺得安全可靠。但轉念一想,她和陳默終究是兩個世界。過客而已。他現在是小魔鬼,以后會長成大魔頭…想到陳默變成大魔頭的樣子,她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么?我累死累活,你在后面樂?”陳默抱怨。
蘇芮臉貼著他背:“小魔鬼…我真有男朋友,在別的城市。我們很相愛,以后我會過去。我們沒結果?!?
“男朋友而已,沒結婚,說明我還有戲?!标惸Z氣調侃。
“堅持沒意義。就算不跟他,我們也不可能。明知沒結果,還堅持?”
“喜歡你,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标惸Z氣異常認真堅決。蘇芮從沒見他這么認真說過話,像突然長大了。
蘇芮知道說服不了他,沉默下來,臉深深埋進他后背,手臂緊緊環住他肩膀。
“哎喲哎喲!”陳默突然停下抖肩。
“怎么了?”蘇芮抬頭。
“你那倆…緩沖氣囊…雖然軟…但貼太緊,后背受力不均…有點壓迫感…”
“陳默!臭流氓!”
大夫山回來后,蘇芮和陳默才算真熟了。陳默還是愛發各種段子,蘇芮每次笑完都回“無聊,不好笑”。有時他分享新寫的小說,發雜志社前對蘇芮說:“預感這回必中!稿費到手請你吃大肉!”蘇芮往往回:“祝你早日靠勞動致富,走上人生巔峰。”兩天后陳默又蔫了:“編輯眼瞎!又拒了!這周還得啃泡面。又寫了篇,把自己都感動哭了!預感這回必中!下周!下周肯定吃上肉!請你大餐!”
期待一次次落空,時間溜得飛快。陳默偶爾周末約蘇芮出去,爬山、騎行、夜跑。結局通常是陳默把她背回去。蘇芮也漸漸喜歡上這種周末。雖沒宅家輕松,但很快樂。性格開朗了,心情也平穩。同事都說她顯年輕了。雖然聽著不像夸。鑒于這些變化,雖然覺得靠近陳默這魔鬼可能沒好事,蘇芮還是樂意赴約。
十一長假,蘇芮破天荒沒宅家,跟姐妹飛了三亞。陳默剛琢磨著約她來個騎行野營,一刷微博,得,人家已經在曬三亞機場了。宅女出門?有進步。他撇撇嘴,收拾裝備,跨上山地車,一個人上了路。
三亞海灘明晃晃的,海水藍得晃眼。蘇芮穿著藍色泳衣躺沙灘椅上,墨鏡椰汁,日光浴曬得骨頭都酥了。姐妹們嘰喳著防曬和SPA,蘇芮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心思有點飄。陳默那小子,今天安靜得出奇。平時大清早私信就“嗡嗡”震,今兒個一點動靜沒有。也好,耳根清凈。她這么想著,卻莫名有點空落落。
陳默戴著騎行盔和墨鏡,騎行服貼在汗濕的背上。太陽烤著瀝青路,熱氣蒸騰,劣質瀝青味兒混著塵土,透過口罩往鼻子里鉆。路上空蕩蕩,偶爾過輛車,卷起熱浪拍在臉上。有時會遇到流浪狗,呆滯地看他兩眼,哈著舌頭蔫蔫走開。陳默挺失望,寧愿狗沖他吠幾聲。
天擦黑,蘇芮和姐妹盛裝去“美麗之冠”看音樂劇。包廂里,蘇芮啜著椰汁,心思又跑偏。陳默徹底消失了?這不正合她意?可這無聲無息的消失,像根小刺,扎得人不舒服。她甩甩頭,強迫自己融入姐妹關于晚間SPA的熱烈討論。
馬路那頭,陳默又遇一狗。這回是條大黃狗,夕陽給它鍍了層金邊,尖牙雪亮,四肢矯健有力。天快黑了。陳默停下車,腳尖點地,隔著墨鏡跟狗對視。那眼神,有孤獨,有倔強,像頭永不低頭的困獸。
劇場里,交響樂轟鳴,演出開始。蘇芮被演員的唱功和編劇的巧思吸引。舞臺上,勇士在命運重壓下嘶吼抗爭。
大黃狗繃緊身體,后腿微屈,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咆哮,殺氣騰騰。陳默鏡片后的眼睛有點濕。這狗,像海明威筆下那打不倒的硬漢,也像他自己——一條不被命運眷顧的野狗。但這一刻,他血液里涌起股勁兒:就算被擊倒,也要從血泊里爬起來接著干!
音樂劇高潮,閃電撕裂天空,命運之神揮動權杖。勇士長劍指天,發出最后的怒吼。
大黃狗猛地躍起,狂吠著沖向陳默,唾液在空中劃出弧線。
刺眼的雷電狠狠劈中勇士的長劍!
夕陽如血,陳默猛地蹬車,向最亮的方向狂沖!身后,是震耳欲聾的犬吠和他自己“臥槽”的罵聲。長長的影子拖拽著一條瘋狗。
舞臺上,勇士轟然倒下。
接下來的兩天,蘇芮曬太陽、喝椰汁、看演出。偶爾想起陳默,念頭一閃即逝。挺好,他消失了,她感到一種卸下包袱的輕松,盡管心底深處,有絲說不清的失落。他們本就不該出現在對方生命里。
陳默在路上。白天趕路,晚上生火搭帳篷。想起被瘋狗狂追大半夜的狼狽,還心有余悸。那晚他累癱在陌生人家門口,凌晨三點被凍醒。干脆爬起來啃兩口面包,在星光月色下繼續騎。四下寂靜,蟲鳴鳥叫。他享受這種孤獨,像獨行俠,仗“車”天涯。偶爾遇到同向騎行者,彼此點頭,他無心結伴,只一味向前沖。
兩天半,他到了三亞,比預計快半天——得感謝那瘋狗。找了個廉價旅館,軟磨硬泡打了折,洗去一身風塵,倒頭就睡。
天沒亮,陳默推車到了海邊。風帶著咸味,沙灘上有零星帳篷。他無心看風景,目光搜尋著。昨天蘇芮微博說今早來這看日出。
蘇芮和姐妹化好妝趕到海邊時,太陽剛冒個金邊。海面被染成一片火紅,波光刺眼。忽然,蘇芮在刺目的光暈里,看到一個推自行車的熟悉輪廓——像陳默!她被自己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跳卻莫名加速。怎么可能?幻覺吧?可那身影竟朝這邊揮手!太陽完全躍出海面,海天相接,霞光萬丈。蘇芮看清了,心里哀嘆:陰魂不散!她跟姐妹打了聲招呼:“有點事。”朝那人走去。
陳默站在原地,扶著他的“戰車”,臉上掛著那招牌的壞笑,還有……鼻血。
“你怎么又流鼻血了?”蘇芮皺眉。
“第一次看你穿這么少,”陳默上下打量她藍色的泳衣和披著的輕紗,“沒忍住。”
“陳默!臭流氓!”蘇芮咬牙切齒。
金光灑滿海面,也映在兩張表情迥異的臉上。
蘇芮告別姐妹,和陳默走在沙灘上。潮水漫過腳背又退去。
“你怎么來了?”蘇芮問。
陳默嘿嘿一笑:“因為你在啊?!?
蘇芮白他一眼:“我是問你怎么來的?還托運自行車?”
陳默嗤笑:“笨女人,騎來的。”
“你才笨!這么遠騎自行車?”
“本來沒想跑這么遠,”陳默嘟囔,“誰讓你跑三亞來了?”
“我要去夏威夷,你是不是也騎個自行車游過去?”
陳默摸摸頭,嘿嘿笑:“那不能,”頓了頓,“還得弄條船?!?
蘇芮無語凝噎。
陳默一把抓住她的手:“走,請你吃大餐!”
“這兒可沒陳院長!”
“沒事,有陳默和蘇芮就夠了!”
兩人跑到一片僻靜的石灘。陳默開始脫衣服。
蘇芮立刻護住胸口:“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陳默把衣服扔給她,壞笑:“被迫害妄想癥又犯了?請你吃大餐!”他繼續脫褲子扔地上,“幫我看好東西,順便撿點干柴。”
“我怎么又看東西又撿柴?”
沒一會兒,陳默拎著個小網袋回來,里面幾條活魚蹦跶。蘇芮已撿好一小堆干柴。陳默麻利地支起柴堆,點火,從車后座拆下兩根細鐵條穿好魚,架火上烤。動作嫻熟。
蘇芮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小孩”似乎走過很遠的路,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則。雖然粗糙,但透著股韌勁。
“是不是突然對我肅然起敬?”陳默頭也不抬,壞笑著。
蘇芮瞬間打消剛才的念頭:“你騎行常這么抓魚?”
“海邊可以,內陸不行,那是人家的?!标惸~,“一般都燒水泡面,運氣好能逮野雞。野鴨不敢碰,怕抓了保護動物進去蹲。”
蘇芮聽著,想象他頂著烈日騎行,夜晚帳篷里碼字的生活。那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自由和孤獨。
“魚烤好了?!?
“有點焦?!?
陳默遞過一串:“笨,揭皮吃里面的肉?!彼麕吞K芮揭開焦黑的魚皮,香氣四溢。
蘇芮嘗了口:“還行。”
“必須的!這次大餐貨真價實吧?是不是該給點獎勵?”陳默湊近,“你看這兒沒人,親我一口?保證不說?!?
“想都別想!”
“那我親你也行。”
“陳默!臭流氓!”
兩人在海邊沉默地走了一段。天光漸暗。
“我得走了,晚上跟姐妹有局。”蘇芮沒打算邀請他。
“我今晚沙灘扎營,明兒一早回。”陳默依舊壞笑。
“明早?你剛到!”
“來心急,騎得快,正常來回各三天。”
“六天在路上你還跑來?傻不傻?”
“這兒有你啊,騎多久都值。真想送我,明早來看日出?睡袋給你?!?
“滾!”
“考慮考慮?”
“陳默!臭流氓!”
從三亞回來,蘇芮忙瘋了。她辭了職,男友在另一座城市幫她弄好了工作室,她處理完交接和搬家事宜。一直沒告訴陳默,覺得是私事。
陳默約了幾次,都被“忙”擋了回去。他以為是三亞玩笑開過了,但蘇芮不像那么小氣的人。他壓下疑惑,埋頭碼字,盼著稿費買泡面。
直到出發前三天,蘇芮才告知陳默。他只簡單問了時間,再無下文。蘇芮忙于收拾,也沒在意。他徹底消失了,也好,她即將離開,不留念想最干凈。
出發那天下著小雨。蘇芮辦完托運,坐在候機廳刷微博,陳默的消息跳出來:“機場外,安保不讓進,出來下。”
她并不意外,這很陳默。走出大廳,看見他扶車站在入口,渾身濕透,頭發滴著水,T恤緊貼在身上,喘著粗氣。
“怎么不穿雨衣?”蘇芮問。
“沒雨衣?!?
“傘呢?”
“趕不及?!?
“打車啊!”
“錢買泡面了。”
蘇芮想笑,眼眶卻濕了。
陳默從濕漉漉的背包里掏出個密封袋,拿出一疊打印紙,水漬暈開了些墨跡:“說過你是女主角。三天三夜趕出來的,剛打印完電腦就廢了,獨一份,別丟了。”
蘇芮接過稿子,眼淚止不住。
陳默想擦,看看自己濕手又縮回:“三萬字,該收你1050。但說好請你吃大餐才能寫,第一次騙的不算,第二次我憑本事烤的魚,算數吧?所以你不得不做我女主角了。”他故意逗她。
蘇芮笑不出來,淚流得更兇。
陳默撓撓頭:“飛機快飛了吧?祝你一路…一帆風順、兩全其美、三陽開泰…”他噼里啪啦背了一串吉祥話。
蘇芮破涕為笑:“說相聲呢?照顧好自己,騎行多帶吃的,別亂抓野味,泡面…記得加根腸?!?
“這么關心我?舍不得了?”陳默壞笑。
“誰舍不得?怕你亂搞引起山火!”眼淚還在流。
“口是心非。留點紀念?互相傷害一次,永生難忘?”
“你可以滾了。”
“哎呀,上火,又流鼻血?!?
“死性不改!我走了,后會無期?!?
“看在我為你流這么多血的份上…”
“陳默!臭流氓!”
機場一別,陳默真從蘇芮生活中蒸發了。他最后一條微博寫:“卸微博了。一直只關注一個人,她像候鳥飛回北方,南方只是驛站?!痹贌o更新。
他徹底消失后,蘇芮才驚覺,他們唯一的紐帶就是微博。有人說,每個人生命里都會出現一個天使,陪你走過一段刻骨銘心,然后離開。時間越久,蘇芮越覺得陳默就是那個天使,雖然像個淘氣的魔鬼?;貞浝锶桥?。
生活回歸平淡,周末她依然騎車,身邊有人陪,只是沒了那聲“笨女人”和壞笑。她發微博,再沒人每天發段子騷擾。生活看似如初,又截然不同。烙印淡去,卻不會消失。她偶爾幻想陳默會突然出現,像從前一樣。時間久了,這念頭也淡了。
蘇芮的工作室步入正軌,一年后結了婚。沒通知陳默,覺得沒意義,也或許他“魔鬼”的直覺早已知曉。她熱愛并珍惜現在的生活,陳默留在過去,是最好的句點。
兩年過去,生活安穩。陳默成了記憶里一個模糊的符號。就在她以為一切塵埃落定時,一個包裹打破平靜。寄件人:陳默。
里面是一本相冊。照片記錄著她熟悉的地方:騎行的綠道、必經的十字路口、工作室、結婚的教堂、蜜月的海濱、常坐的咖啡廳…日期跨度兩年,幾乎每周都有。原來他一直都在。相冊最后有封信:
蘇芮,短發妞,女神姐姐,笨女人,不知怎么叫好。
看到信時,我大概在天堂(或地獄?你說我是魔鬼嘛)。本想長成大魔頭,看來沒戲了。兩年前庸醫說我活不久(可能泡面吃多,鼻血流干的?扯淡?。2贿^現在,是真不在了。
我最佩服不向命運低頭的主兒,人也好,狗也罷。我像條流浪狗,按自己方式活,可又那么無力。但起碼,我抗爭過。
你走后,我去了你所有走過的地方,用相機替你存檔。說過陪你,騎自行車也得做到。那些地方都是你離開后才去的,不想打擾。如果算天使,就該悄悄來,悄悄走。
命運沒給我太多時間,但有你的日子,是我最好的時光。多年后你或許會忘了我,但陪你走過一段路,夠了。生命長河里,我們都是孤獨旅者,有人陪你走一程,有人走得遠點。每個過客都值得珍惜,哪怕交集只有一瞬。人來人走,無需停留悲傷。所以,我只是又一個走散的過客罷了。
寫著有點喪?;仡^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機場那三萬字小說的長度。
別了,曾陪我的人。
別了,一起走過的路。
別了,消散的記憶。
別了,沒來得及說的…
別了,故事。
蘇芮的眼淚滴在信紙上,暈開墨跡。一切恍然如夢。她想起三亞那晚歌劇里的勇士,向命運拔劍,最終倒下。陳默也曾這樣抗爭過吧?帶著痛苦強裝輕松,最終倒在了命運腳下。
每年,蘇芮都會抽時間回到南方,重走與陳默走過的路:大夫山的密林、騎過的綠道、初見的校園湖畔、三亞日出的海灘、最后告別的機場…她終究為他停留。他曾追尋她的足跡,她重回與他共有的記憶。時光隔開的人,被記憶重新縫合。
他來了,又離開。
她離開了,又回來。
故事始于一場不期而遇。
許多年前,閉塞山村。暑假,城里來了支教隊。少年陳默最喜歡那個染黃頭發、穿破洞牛仔褲、教PS的女老師。他覺得她神秘又酷。
放學后,他總扛著體育課的劍(班長硬塞給他的)去找她。
“怎么老扛劍?”老師問。
“班長給的?!标惸脨馈?
“她喜歡你吧?”老師笑。
“我才不要她喜歡!”陳默急了,“我喜歡你!”
老師捂嘴笑:“好,我也喜歡你?;厝グ?。”
“別叫老師,叫姐姐?!焙髞硭f。
“姐姐。”
“加個前綴,女神姐姐?!?
“女神姐姐?!标惸嵵仄涫?。
“乖。”
一天,陳默在教學樓后的小土坡找到她。她在抽煙,白霧繚繞,側臉在暮色里很美。
“女生也抽煙?”陳默驚訝。
“沒人規定不行啊。”她吐口煙,“按自己方式活,別管別人怎么看?!彼魷鐭燁^,“因為夢想。我想當服裝設計師,就得不一樣。破洞褲,黃頭發,抽煙…看起來才像設計師。就像學生穿校服,周杰倫唱不清歌詞?!?
“你剛還說按自己方式活?”陳默較真。
“舉一反三?行,說說你的夢想?”
“去山外面?!?
“這不算。以后想做什么?”
“寫故事。當作家。作家也抽煙嗎?”
“作家窮,煙抽不起,最多吃泡面?!彼龘u頭,“寫作跟設計一樣,從生活里找東西,再用自己的方式拼出來。實現夢想得扛住諷刺打擊,永不屈服,跟命運死磕到底。”她站起來,“今天不玩電腦了,早點回?!?
“山外面…多遠?”陳默追問。
“沒多遠,”她回頭,“騎自行車就能到。”
那是陳默最快樂的暑假。快結束時,他因在作文里把班長寫成女巫、訓導主任寫成魔頭,被主任用棍子打得鼻青臉腫。他沒哭,心里默念:實現夢想總要忍受諷刺打擊。
支教隊離開那天,歡送會人山人海。陳默沒來。大巴啟動時,一輛自行車瘋追上來,陳默拼命蹬著,大喊:“等等我!我要去外面看看!”大巴消失在盤山路盡頭。他獨自騎到縣城,第一次看到了山外的世界。后來,是警察把他送回了家。
再后來,他考到縣城高中,又去了省城大學。日子平淡,直到在微博上發現了當年的“女神姐姐”——蘇芮。她剪短了頭發,更利落好看。他默默關注,想等自己足夠優秀再出現。
命運沒給他時間準備。醫生判了他“死刑”。于是,他決定在最后時光里,陪她走一程。
她叫蘇芮。陪他走過了生命里最明亮的兩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