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朋友,叫路羽。她后來總愛說:“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說這話時,眼神像高原的云,飄得很遠。
認識路羽是在初二,分班那天。人群亂糟糟的,她像顆剛移栽的樹,安靜地杵在角落。后來才知道她是轉校生,但她自己沒提,也就沒人知道。那會兒的印象,她英語頂好,像裝著本牛津詞典,但對男生,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自帶一層看不見的霜。
時間這玩意兒,最能化霜。熟了以后,才發現路羽這姑娘,骨頭里刻著“獨”字。不像別的女生,聽男生吹牛時,眼睛瞪得像銅鈴,再捂著嘴咯咯笑,仿佛聽到了不得的秘聞。路羽不,她看過的風景,走過的路,明晃晃寫在臉上,半點不遮掩。男生們那些炫耀的小把戲,在她面前,像肥皂泡,一戳就破。也就我,仗著啃過幾本閑書,躥過幾個犄角旮旯,還敢跟她掰扯幾句。但十次有九次,被她鋒利得像藏刀片兒似的道理,削得啞口無言。她就那么站著,用一種近乎悲憫又帶著點嘲弄的眼神,睥睨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雞毛蒜皮。成績?尤其英語?那對她,像呼吸一樣自然,獎狀大概都糊了她家半面墻。
初中兩年,關于路羽的故事,像高原上的氧氣,稀薄。真正把對方當個朋友,是在畢業后的夏天。我頂著班長的虛銜,跟著班主任挨家挨戶送錄取通知書。到了路羽家,鐵將軍把門,只有她爸和一個小不點妹妹。早聽說她爸不讓她念高中了,我們是揣著“舌戰群儒”的決心去的。可那老爺子,像塊捂不熱的石頭。我瞅著那家底兒,供個高中不至于揭不開鍋,可老頭兒脖子一梗,就倆字:“沒錢!想讀?自己掙去!”班主任的話像石子沉進深井,連個回響都沒。我們只能走,背影大概有點灰溜溜。
路羽對這事兒,平靜得像高原的湖面,至少我看不出波瀾。很快,她就卷起鋪蓋,一頭扎進了南方的城市森林。高中像上了發條的陀螺,忙得暈頭轉向,除了逢年過節發條短信,像往大海里丟顆石子,再無聯系。再見面,是半年后的春節,同學聚會上鬧騰到后半夜。人走得七七八八,剩下幾個老友,圍著盆將熄未熄的炭火,守著黎明。路羽沒走,也湊了過來。火光噼啪,映著幾張臉:我們幾個熬在題海里的,幾個在技校摸爬滾打的,唯有路羽,是真正在塵世里打過滾的。
那一晚,炭火烤著,話匣子也烤開了。我們這些書呆子的日子寡淡如水,精彩的故事自然屬于路羽。她剪了短發,利落得像把刀子,初中那馬尾辮的柔軟蕩然無存,活脫脫一個城市里淬煉過的女戰士。她說她去了廣州,一頭栽進鞋店當導購。起初,她那身硬骨頭和生人勿近的氣場,碰壁碰得頭破血流,業績慘淡。可她偏不認輸,咬著牙搶著招呼客人,把骨子里的倔強死死摁住,學著擠出笑臉。慢慢地,竟讓她摸著了門道,還成了優秀員工,被派去開拓新店。半年光景,那個有點孤僻的轉校生,已然能在任何話題里游刃有余。但我聽得出,骨子里那股子“藐視”的勁兒還在,只是被生活磨圓了棱角,藏得更深,像裹了層絨布的刀。聊著聊著,就滑向了夢想。讀書的幾個,夢想或平凡或癲狂,在當時都像天邊的星,夠不著。輪到我,我想起那個曾恨不能刻在腦門上的念頭,脫口而出:“我要走路去XZ!”這話我以前喊過無數遍,大家習以為常。這次,女生們也沒再夸張地瞪大眼睛等我下文,只是笑笑,或者沉默。也許都大了,知道有些夢,聽聽就好。我也沒力氣再喊什么豪言壯語,連我自己都快忘了,當初是什么蠱惑著我,非要一步一步量到那片高地。
我看向路羽,火苗在她眼底跳動:“你呢?你的夢想?”她沒看我,臉朝著炭火,嘴角彎了彎,火光把她的臉頰燒得通紅。她回過頭,聲音很輕:“不知道啊。”我愣住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個燈塔般清晰的人,怎么會沒有航向?看我一臉錯愕,她忽然笑了,火光跳躍在她眼睛里:“不過嘛……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呀!”笑聲清脆,帶著點酒意。那是我第一次聽她說這句話,只當是找到了同路人,還夸她有冒險家的魂兒。那一夜,我們在炭火的余燼和黎明的清冷里說笑,像守著某種儀式。天亮時,共飲一杯寡淡的啤酒,各自轉身,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岔路。
春節的喧囂散盡,日子又像擰緊的螺絲。我困在教室、食堂、宿舍的三點一線里,和路羽的聯系像風箏線,時緊時松,聊些浮皮潦草的近況,再無深意。生活沒了交集,話自然就干了。第二年春節聚會,路羽沒來,家也沒回。那一晚,她讓我拍了很多照片發過去,說看著照片,就當和大家在一起了。
第三年春節,我們幾個讀高中的被補習班拴住,聚會不了了之。路羽依舊沒回。她說銷售這行,越是過節越忙,哪走得開?可誰不知道,春節的廣州,空得像座巨大的候車廳。我想,大概是和她父親之間那道裂谷,深得再也跨不過去了。我一直固執地相信,如果當年她能走進高中課堂,一定能穩穩地走進她心儀的大學殿堂。
高考的風暴席卷而過,我像片葉子,飄進省城一所名校某個乏味的專業,落腳在廣州。那時路羽已不在廣州,去了佛山的首飾店,依舊做銷售,聽她說,業績依舊漂亮得像櫥窗里的水晶。
聯系像久旱的河床,又悄悄滲出了水珠。短信多了起來,聊些瑣碎,生活的邊角料。
路羽第一次來我學校,是在我大一的時候。我新買了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手自行車,馱著她逛遍了大學城的每個角落。我們在湖邊散步,那是情侶們扎堆的地方,我們卻默契地保持著一尺以上的距離,一前一后,像在無聲地宣告:別誤會。可空氣里,又分明有某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在游蕩。
她終究沒忍住,裝作不經意地問:“大學這么久了,有喜歡的姑娘了嗎?”
我扯扯嘴角:“沒呢,三無青年,哪有人瞧得上眼。”
她夸張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怕是你眼光太高?說不定……有人在等呢?”聲音里藏著鉤子。
我含糊過去:“有沒有,也就那樣,不急。”
像過去無數次交鋒,她不會輕易放過。她說這些年,她一直一個人走著。
最后我敗下陣來,投降似的說:“有,外校的,高中同學,還沒敢開口。”
這答案像按下了暫停鍵。她沒再追問,只是告別時,那笑容像用力擠出來的檸檬汁,又酸又澀。最后,她還是輕聲說:“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聲音飄在晚風里。
那年圣誕節,我攢足了勇氣,向那個暗戀了四年的影子告白。意料之中的拒絕,還是讓我像泄了氣的皮球,蔫了整整一個學期。之后很久,我沒聯系路羽。春節的同學會,也刻意躲著她。她倒是一切如常,熟練地講著打工遇到的奇人異事,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這讓我松了口氣,確認那點火星已經熄滅,才又恢復了聯系。
大二的一天,路羽突然在QQ上問我生日。我有點懵。她說想送我件禮物,但快要去XZ了,怕趕不上生日當天,既然是禮物,總得知曉生辰八字。我報了日期,她說肯定來不及了,那就提前送吧。我抓住重點:“XZ?怎么突然?”
她只回:“見面說。”
周末約在老校區。她遞給我一個皮夾子,棕色的,帶著皮革特有的味道:“前陣子逛商場看到的,覺得合適。記得你說生日在夏天,也近了,正好送你。”
我接過皮夾,眼睛卻盯著她:“XZ?怎么回事?”
她瞇著眼,望向被城市燈光染紅的天空:“也不算突然,準備挺久了。”
“徒步?要走多久?”我追問。
“順利的話,兩個多月吧。”她說得像去趟菜市場。
“嘿,”我苦笑,“我當年嚷嚷的夢,倒讓你先摘了果子。”
“其實……”她轉過頭,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帶著高原陽光般的灼熱,“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
“高原?”我自嘲地擺擺手,“現在的我,爬個白云山都嫌累。”
那天帶她逛老校區,地方太大,走著走著,暮色就沉了下來。吃完飯,天徹底黑了。我們坐在湖心亭里,白天的暑氣還沒散盡,悶悶的。昏黃的路燈像烤糊的玉米須,倒映在湖面,碎成一片晃動的金子。路羽手托著腮,靠在欄桿上,看亭子底下成群的鯽魚,追著水底那點人造的光暈,攪起一圈圈漣漪。晚風掠過湖面,帶來一絲絲裹著水腥氣的涼意,吹皺了她眼中的光。
“喂,”她的聲音很輕,像在對魚兒說,又像在對我說,“我以前……喜歡過你。”眼睛依舊看著那片晃動的波光。
“以前的事,”我盯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教學樓,晚風拂過,竟沒帶來半分涼爽,“就留給以前的風吧。”
“我認識的男孩里,”她扭過頭,嘴角彎起一個弧度,“也就對你,有那么點服氣。”
我忍不住笑了,故意板起臉:“不愧是路羽!這話硬氣,是條漢子!”說完自己先繃不住,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你是皮癢了!”路羽作勢要撲過來,“今天不把你踹下去喂魚,算我白來一趟!”
我太知道她干得出來,立馬高舉雙手:“女俠饒命!殺人滅口使不得!這可是我的地盤,我好生招待,你就這么回報?”
“投降無效!”她手已經伸過來。
“等等!等等!”我一邊躲一邊急中生智,“路羽!你說服氣我?服氣啥啊?”這招果然管用。
她停了手,哼了一聲:“這次饒了你。”背靠欄桿,仰頭看著城市霓虹映紅的夜空,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也說不上服吧,就是……有點欣賞。”她頓了頓,聲音沉下去,“記得初中吧?我自認成績不差,英語更是拿手,就數學差點意思。轉學過來,發現你丫的,哪科都不弱。但這還不是重點。”她側過臉看我,眼神在昏暗里發亮,“我欣賞你夠真。不像那些好學生,端著架子,裝模作樣。你壞得坦坦蕩蕩,愛到處野,看雜書,干些出格的事,連校長都敢不鳥。”她語氣里帶著懷念。
我有點意外。那些年少輕狂的荒唐事,如今看來只覺得傻氣。但想到是路羽說的,又覺得合理。她骨子里不也藐視著那些規矩方圓嗎?在她眼里,無畏大概就是最高級的勛章。我扯了扯嘴角:“可惜啊,現在的我,棱角早被磨禿嚕皮了。”
“誰不是呢?”她轉回頭,望著黑黢黢的湖面,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想在這世上活著,就得親手把身上的刺,一根根拔掉。血糊糊的,也得笑著等它結痂。”她又看向我,目光灼人,“但夢,不該丟。”那眼神,像在點燃什么。
我不敢迎上那目光,低下頭,含糊地“嗯”了一聲,輕得像蚊子叫。其實我想說:不是誰都能像你,活得這么颯。
亭子里只剩下沉默。魚兒還在燈影下擁擠,夜跑的人影在湖邊晃動,城市的霓虹把天空刷成曖昧的醬色,遠處鐘樓“鐺——鐺——”地敲著,聲音鈍鈍地傳來。
“該走了。”路羽望向鐘聲的方向。
“嗯。”我們沿著湖邊往地鐵口走。
告別前,她又說:“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啊……”語氣里那點微弱的火苗,徹底熄了,只剩下一點灰燼般的余溫。
我知道,在她心里,那個敢想敢干、無法無天的少年,早已迷失在時間的褶皺里。她終于,徹底松開了手。我淡淡地回:“替我多看幾眼青藏高原吧。”
她揮揮手,轉身,大步流星地扎進那片廣闊無垠的夢里。
我轉過身,慢慢踱回我那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里。
在她徒步XZ的日子里,QQ成了連接高原和城市的臍帶。她常發照片:湛藍到心悸的天,連綿到絕望的山,轉著經筒的老人,風里獵獵的經幡。還有蓋滿各地郵戳的明信片,像一張張來自遠方的船票。我像個忠實的讀者,在屏幕這頭,默默翻看她用腳步書寫的傳奇。
她和幾個同樣揣著高原夢的驢友同行,隊伍里就她一個姑娘。她抱怨:“這幫家伙,拿我當純爺們兒使喚!”我回敬:“那是敬你是條漢子!”她發來一張照片:一具白色的牦牛頭骨,靜靜躺在草原上,枯草倔強地從骨縫里鉆出來。配文:“別讓我在草原遇見你,不然明年春天,讓你知道什么叫腦袋長草。”
有天,電話突然響了。風聲呼嘯,幾乎要掀翻聽筒。她扯著嗓子喊:“猜猜我在哪兒?!”
我也得吼:“不——知——道!你這在哪?要刮臺風了?!”
風聲更猛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顫音:“康——定!跑馬溜溜的山上!跑馬山!就那歌里的康定!”背景是鬼哭狼嚎的風。
我喊:“知道了!康定!是不是要下暴雨?趕緊找地方躲!”風聲吞掉了大半句子。
她大概沒聽清,更用力地喊:“暴風雨——快來了!我們要下山了!真的——!”
后面的話被狂風撕碎。我又喊:“你說什么?!”
風聲的間隙,她幾乎是用了最后的力氣喊出來,帶著哭腔:“我說——真想和你!在高原撞個滿懷啊——!”
電話斷了。忙音像冰冷的雨點砸下來。那句話的尾音里,裹著破碎的哽咽。印象中,那是她最后一次說這句話。
路羽回來后,又來過一次學校。她說旅程結束,順道去了領隊東北老家玩,喜歡上他了。后來沒了下文,聯系也淡了。我想,大概是戀愛了。再后來,她確實戀愛了,對象是個警察——不是那個領隊。不愧是路羽,連挑男人的眼光都帶著刀鋒。她發來一張穿著男友警服的照片,英氣逼人:“帥不?”
“帥炸了!”我回。
她甩過來一個扛火箭筒的得意表情。過了一會兒,我補刀:“鐵骨錚錚真漢子!”隔著幾百公里,我感覺自己被她一槍爆了頭。
后來的日子,聯系像高原稀薄的空氣,時有時無。她說在拼命攢錢,想把中國地圖上的點都踩一遍。朋友圈里,她的照片背景不停切換:沙漠落日,江南煙雨,古城墻頭……她還迷上了文學和攝影,看來是鐵了心,要在文藝女俠的路上,一去不回頭了。
路羽的故事,先講到這兒吧。在我認識的姑娘里,她是最特別的一筆,像高原上驟然劈下的一道閃電。我猜她的人生劇本,后面肯定還有更離奇的章節。因為她的魂兒,像高原上的風,永遠在路上,朝著夢的方向,不回頭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