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這世上的愛情,總帶著點該死的時差。女生在心理上,總比男生多走了那么幾里路。于是,你懵懂時她已情深,你回頭時她已轉身。
陳嶼不喜歡城市的夜。霓虹像醉漢的眼,嘈雜是欲望的喘息。別人說單身要“及時行樂”,他卻像個提前退休的老頭,下了班就縮回自己的殼里。同事聚會?他永遠是第一個溜號的人,背影堅決,像逃離一場無聲的戰役。
可這天,陳嶼破天荒地扎進了夜色深處。幾個中學時滾在泥地里、逃過課、打過架的兄弟,像散落的彈珠,竟鬼使神差地滾回了同一座城市。概率小得就像他主動提議去酒吧通宵,而這座城市恰好是他安身立命的廣州。可偏偏,就這么巧。于是,幾杯黃湯下肚,小飯館油膩的空氣里,少年時光被酒精蒸騰出來。
土豆胖成了真正的土豆球,當年瘦得像豆芽菜。老表引以為傲的腹肌,如今被一層溫柔的脂肪覆蓋,像個剛出爐的饅頭。陳嶼指著人字拖锃亮的光頭笑:“再趿拉你那破拖鞋,真成街溜子了!”人字拖反唇相譏:“瞅瞅你那發際線,過兩年跟我做兄弟!”哄笑聲里,啤酒沫飛濺。話題兜兜轉轉,像被風吹亂的煙灰,終歸要落在那些年一起追過、或者沒追上的女孩身上。不知誰舌頭打了結,提起了她——“喂,知道嗎?咱們班那才女,林晚,跟她那小歌手掰了!”
“不可能!那倆不是鐵打的嗎?”
“拉倒吧!小白臉吃軟飯,沒混出名堂先學會劈腿了!”
“娛樂圈?那地方有真東西?”
“唉……可惜了林晚,等了那么些年……”
陳嶼手里的杯子“哐當”一聲杵在桌上,酒液潑出來。“你說什么?林晚分手了?”他聲音發緊。
“可不!上月回老家辦事碰見她,親口說的。”
“她回老家了?”
“嗯,估摸著是散心吧……”
陳嶼像被燙到一樣彈起來,撞開椅子就往門口沖。
“嶼子!去哪?!”身后是兄弟們的喊聲。
“買跑鞋!”他頭也不回,聲音撞在門框上,“追她去!”身影瞬間被城市輝煌又冷漠的燈火吞沒。
出租車在燈河里穿行,窗外流光溢彩,像倒流的時光碎片,狠狠砸進陳嶼眼底。他閉上眼,那個香樟樹瘋長的夏天,帶著青草和汗水的味道,洶涌而來。
初三的夏天,空氣都是黏稠的。為了體育中考,每天清晨,教學樓前都流淌著一條由少年少女組成的河。陳嶼是其中一滴奮力向前的水珠。那天,朝霞燒紅了半邊天,像潑翻了顏料桶。汗水蒸騰的隊伍,像一條波光粼粼的河。他跑完步,正拖著灌鉛的腿慢走。
“喂!你穿什么跑鞋?跑那么快!”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后追上來。
陳嶼回頭。扎著馬尾的林晚,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眼睛亮得像落進了星星。她看著他,笑得有點狡黠。
“啊?”陳嶼懵了。
“我也想要一雙,”林晚眨眨眼,馬尾辮輕輕一晃,“這樣,就能追上你了呀。”說完,像只輕盈的小鹿,笑著跑開了,留下陳嶼在原地,心口莫名其妙地撞了一下。
那個夏天,蟬鳴聒噪,冰棍融化得飛快。兩個沒出遠門的人,成了小鎮上最默契的游蕩者。他們舔著冰棍,走過老街每一個犄角旮旯;賴在舊書店,把老板的臉氣成苦瓜;他偷騎家里的摩托車載她去郊外,在荒草叢生的野墳邊假裝探險家;溜進空無一人的學校打籃球,被保安追得像兩只慌不擇路的兔子。她跑得慢,他就故意落后,等她跑在前面;他被逮住,她又總紅著臉回來“自首”。整個夏天,都泡在彼此沒心沒肺的笑聲里。
暑假的尾聲,他送了她一雙跑鞋。他說自己的款式太硬朗,特意挑了雙女式的。那天傍晚,他們偷偷翻進寂靜的校園,繞著教學樓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氣喘吁吁,對著夕陽下對方通紅的臉,笑得直不起腰。
走在安靜的林蔭道上,風里有未散的暑熱。
“我以后想當個流浪作家,”陳嶼望著天邊燒剩的云彩,眼神發亮,“四海為家那種。”
林晚側過頭看他,眼睛彎彎的:“那好啊,你流浪,我跟著你。”
“你跟不上,”陳嶼少年意氣地搖頭,“我要去很多地方,走得很快很快。”
“那我就一直追著你跑呀。”她的聲音很輕,卻很篤定。
“哈?就你這小短腿?”陳嶼毫不客氣地嘲笑。那時的他,心里只裝著遠方和自由,像一張空白的紙,還讀不懂女孩眼里的星辰。
高中把他們分在了縣城的兩端。周末成了唯一的鵲橋。新華書店是他們秘密的據點。他看郭敬明,她讀韓寒。他們躺在操場的草坪上,爭論誰寫得更好。
日子像上了發條,越來越緊。書店去得少了,復習資料堆成了山。林晚說她在網上寫書了,讓他有空看看。他嘴上應著“好”,卻從未點開那個鏈接。高三的暑假,他像脫韁的野馬奔向遠方,林晚卻像人間蒸發。直到開學報到,她的電話才追來,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說整個暑假都在碼字,“我得快點準備呀,不然怎么追得上你去流浪?”他對網絡文學嗤之以鼻,終究,還是錯過了她的故事。
大學分隔南北。他在廣州成了工科男,她去了北方讀語言。QQ頭像偶爾閃動。不再聊郭韓之爭(韓寒都當爹了,郭敬明成了霸總),她絮絮叨叨講她新書里的故事:女孩愛著男孩,男孩懵懂不知,女孩離開,男孩才驚覺所愛,卻已人海茫茫。陳嶼聽著聽著,發現自己竟愛上了故事里那個執拗的女孩。就在他鼓起勇氣,想對那個虛擬角色表白時,林晚歡天喜地地告訴他:“我戀愛啦!他是個詩人!寫的句子美得像夢!”她聲音里的陽光,刺得陳嶼眼睛發酸。那天,他終于翻出林晚高三時寫的那本書。故事里,女主角在漫長的等待中煎熬。書的最后一行字,像一把冰冷的刀:
“據說,女生在心理上總比男生大上那么幾歲,當你還是個孩子時我愛上你,于是,我開始等待有一天你長大了也愛上我。”
“可惜你沒等到……”陳嶼對著書頁,輕輕說,像是在給那個虛構的、卻又無比真實的林晚,一個遲到的、無力的回答。
大二的兒童節,林晚的電話來了。陳嶼正猶豫要不要祝她“兒童節快樂”——對一個知性女作家說這個,總覺得有點傻氣。
電話那頭卻先笑了:“陳嶼,兒童節快樂!”沒等他反應,她又說:“快到你生日了吧?沒回家?”
“喲,大作家還記得我這號人?”陳嶼故意酸溜溜,“回不去,學校又不放壽星假。今年又得孤家寡人咯。”
“我過幾天去廣州,”林晚的聲音帶著笑意,“有個小聚會,順道去大學城逛逛。給你過生日,想要什么?”
“跑鞋,”陳嶼脫口而出,這是他后來常開的玩笑,“穿上它,就能去追你了。”
“好。”她答應得很干脆。
幾天后,她來了,帶著一雙嶄新的跑鞋。他帶她逛了中心湖。她說晚上還有約,匆匆要走。地鐵站口,他穿上新鞋,對著她下行的背影喊:“真想穿著它去追你!”她回頭,笑著揮手,身影消失在扶梯盡頭。
聯系像斷線的風箏,越來越飄忽。后來,他只能從她越來越火的微博上捕捉她的消息:美女作家,環游世界,粉絲幾十萬。大學畢業前,他有了師妹黃鶯,小鳥依人,激起他強烈的保護欲。他想,或許這就是安穩了。偏偏這時,林晚和詩人男友鬧翻了,微博上互相攻訐,粉絲大戰,一地雞毛。
他打電話過去,聽到她壓抑的哭聲:“我一直以為……等你學會去愛的時候,站在你身邊的人會是我……如果我多等一分鐘,會不會不一樣?”陳嶼喉嚨發緊,他身邊已經有了黃鶯。“只怪……時間不對吧。”他只能擠出這句蒼白的安慰。“真想……再穿上你送的跑鞋,追你一次……”電話斷了忙音。從此,音訊全無。
后來他知道她去了上海,跟了個富二代,風光無限,書拍成了劇。他也經歷著生活的摔打:船廠技術員,被黃鶯父母嫌棄,分手,跳槽,最后成了小公司的部門經理,日子像溫吞水。三十好幾,形單影只。親戚介紹的對象,他都找借口推掉。心像個頑固的空房間,似乎一直在等一個叫林晚的房客。思念在歲月里發酵,越來越濃。終究拗不過現實,他相親認識了玉潔——一個氣質神似林晚的知性女人。進展順利,談婚論嫁。命運卻再次戲弄:林晚回來了。富二代為家族聯姻娶了別人,卻又想跟她藕斷絲連。“男人都他媽這么無恥嗎?!”酒吧里,她醉眼朦朧,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說粗話。玉潔默默把兩個醉鬼拖回家。第二天,林晚留下一封信:
“陳嶼,看到玉潔,我知道你終于長大了,學會了去愛。我也知道,我徹底失去了你。這些年我愛過的人,身上都有你的影子。你錯過了我,但現在你愛上了一個‘像我’的人,這次別再錯過了。珍惜玉潔吧。我們都曾錯過,別再讓幸福溜走,否則,穿上跑鞋也追不回來。”
他沒去找她。玉潔卻先離開了,短信簡短而冰冷:
“你像天上的星星,光芒清晰,卻永遠冰冷遙遠。我跳得再高,也觸不到溫度。”
陳嶼沒挽留,也沒悲傷,而是發了瘋一樣尋找林晚。電話空號,上海茫茫人海,舊友無人知曉。她像一顆投入大海的雨滴,徹底消失。
再聽到消息,已是五年后。她跟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浪歌手,她填詞,他譜曲。歌手一直沒紅,她卻甘之如飴。陳嶼成了歌手最忠實的聽眾,歌不好聽,但每一句詞,都像扎進他心口的針。三年過去,歌手依然沒紅,她卻始終在作詞欄里。陳嶼想,她大概愛他的堅持吧,這一點,那個歌手確實不像早早丟了文學夢的自己。他獨自在廣州,騎一輛舊單車,背個相機,穿行在尋常巷陌,像收集時光的碎片。
此刻,小飯館油膩的空氣里,兄弟那句“林晚回老家了”,像一顆子彈擊中了陳嶼。所有的猶豫、顧慮、時差,瞬間粉碎。他沖出去,買跑鞋,攔出租,奔高鐵站。只買到站票,他擠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沒有回憶過去,只看著窗外飛逝的燈火,一遍遍排練著見面的場景:緊緊擁抱,告訴她,他穿著跑鞋追來了,這輩子,死也不松手。
小縣城的夜風帶著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看到了她。粉色的裙子,未及肩的黑發,比記憶里豐潤了些,像一幅沉靜優雅的畫。那氣質,曾是他夢寐以求的。可當他真正站在她面前,預演了千百遍的擁抱和告白,卻像被凍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能干澀地打招呼。她說回來休整,過幾天去BJ,和朋友辦文學雜志,“燒點錢,圓個情懷夢”。笑容依舊甜美,像那個香樟樹下的夏天,可陳嶼卻再也感受不到記憶里的滾燙。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玉潔短信里的絕望。
他們喝酒,聊天,天南海北,唯獨繞開了彼此的愛情。送她到樓下,她要轉身時,看著他腳上的新跑鞋,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跑鞋買好了……不最后追一次嗎?”她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臉頰酡紅,肩膀顫抖。陳嶼的心被狠狠揪住,卻只是張了張嘴,說:“再見。”聲音輕得像嘆息。
山城的燈火依舊輝煌,陳嶼卻像走在迷宮里。為什么?這些年單身不就是為了等她嗎?為什么近在咫尺,卻連擁抱的力氣都沒有?仿佛他愛了一輩子的那個林晚,只是記憶里的一道影子,并非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帶著淚痕的女人。
夜風帶著涼意,酒勁混著頭痛。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街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往事如走馬燈:她成了作家,走遍天涯;他困在廣州,畫地為牢。耳邊響起少年時自己輕狂的聲音:“我想做個流浪作家,四海為家!”和少女林晚帶著笑的回應:“你流浪,我就跟你去流浪!”路邊的香樟樹在夜風里沙沙響,光影搖曳。恍惚間,他看到一個扎馬尾的女孩跑過來,臉上是陽光曬過的甜笑,停在他面前,低頭看看他的新鞋:
“給我也買一雙跑鞋好不好?”
“這樣,我就能穿上它去追你了呀。”
說完,她帶著那抹熟悉的笑,馬尾辮一跳一跳地,跑進了時光深處。
陳嶼站在空蕩蕩的街口,像個被遺棄的孩子,終于,捂著臉,泣不成聲。
時光的河啊,它自顧自地流。愛一直都在河底閃著微光,只是他們一個在源頭懵懂張望,一個在入海口疲憊回頭。一路等待,一路相愛,一路找尋,一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