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渡影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5200字
- 2025-07-05 10:55:42
水是動的,是一種靈動的柔美;山是硬朗的,巍然不動,靜若磐石。山與水的融合,調出一種剛柔并濟的美。當你走進大西南,便會發現眼之所及到處都是這種美。這里山高壁陡、險峰林立、卻絕不像那光禿禿的冰冷長劍般直入云天,而是蒼翠欲滴、峰巒疊嶂、連綿不絕。山間必有水,不知山染了水還是水浸了山,水也清而綠。
西南地勢由西向東呈階梯形,山川南北縱貫,東西駢列,自東而西有:邛崍山、大渡河、大雪山、雅礱江、沙魯里山、金沙江、芒康山、瀾滄江、怒山、怒江和高黎貢山等,構成兩山夾一川,兩川夾一山的險峻地形。每到上下兩階交換處,落差變大,水流便突然變得湍急,常常夾著驚濤駭浪疾速奔流,縱使浪高流急,水卻絲毫不顯污濁,仍然水清浪白、清澈如洗。然則水流到階面,浪便瞬時平息,水面歸于平靜,渡口常常建在這些地方。但是水面雖然平靜,水的流速并未減弱多少,在平靜的水面下水流依然湍急,所以在西南山間做一個船夫并不是件輕易的事情,也并非人人都做得來。在舊時代,這江上的船夫是一個極受人尊敬的職業。
山間浪高水急處多以索橋連接,無浪處江面較寬,便常常借助渡船,人們往來兩岸就全仗著船夫,自然也對他尊敬有加。隨時代的發展和我國對西南的投入加大,各地無論大小江面,都建起安全實用的鋼筋水泥結構的橋,不僅人畜能過,連汽車火車都能過,作為一項古老的行當,擺渡也漸漸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現在的渡船多以旅游項目的形式出現在洱海、漓江等地,卻也不是渡船,它們不以渡為目的,而謂之游輪,所謂游輪者,就是載乘客在江面上一路游覽,渡不渡江倒顯得無關緊要。
船夫
青山百里、高低起伏、郁郁蔥蔥、連綿不絕。青山之間總有千百條或大江、或溪澗,由北向南、由西而東如一條條青綠色的帶子交錯在群山之中,忽而激流匯成瀑布,忽而平緩宛若明鏡,瀑布飛流處則濤聲震耳,平緩如鏡處則可聽得猿鳥齊鳴。
雖然這里山高水流多,十里平川倒也不難覓得,每到地勢平坦的地方,江面變寬,河道變淺,愈顯得水清澈,水面平如明鏡,倒映著兩岸青山綠樹和藍天白云。若乘一葉扁舟游于江中,低頭看船下也是一片藍天,閑云也那么不緊不慢地漂浮,兩岸的碧樹紅花也那么清清切切,常常使人懷疑舟下竟是另一片天地,全然不覺舟行水上,只覺得船的上下是兩個相對的世界,而一葉舟正行于其間。
及至船夫輕輕地撥動木漿,似劃破鏡面,一圈圈微波向四周擴散開,船下的天空隨一圈圈微波輕輕地扭曲、平靜繼而扭曲又平靜……你才幡然覺醒,船下不過是水做的天,頭頂的這片天才是真真切切的天,轉而你又懊惱,這真切的天空空曠曠、沉沉悶悶,還不如船下水做的世界來得靈動、清澈。
在人跡罕至的江岸,茂盛的原始密林便是鳥獸的天堂。身在江中望兩岸,綠茫茫一片,全然尋不到鳥獸的蹤影,然則江岸傳來的猿嘯聲和各種鳥叫聲卻源源不絕,令人應接不暇。鳥獸鳴叫聲多是響亮而尖銳,在江面上來回激蕩,不絕于耳,也許得益于這清江綠水的滋潤吧。
每每鳥獸叫得甚歡時,船夫便也忍不住向藍天碧岸唱上一曲,唱的是西南土語,調滑而音尖,若不是這山水之間土生土長的人絕不能唱得出來,也只有這山和水才能創造出這聲調和歌曲,旁人若想聽懂也非易事,但這山歌野曲跟鳥獸歡鳴卻極為相配,兩相應和,唱得就更歡了。
女孩
叢林密布,郁郁蒼蒼,山高林密,江闊水清。正是烈日當空的時候,層層枝葉下卻昏昏暗暗,偶爾有破破碎碎的陽光穿過密林照在地上。一行五人只得沿江岸走,這樣起碼還可以看到亮堂堂的大江,不致于被層層密林迷住雙眼。五人全背個大包行李,又都每人背個畫架,許是某個美術院校的學生來野外采風,走在前頭的是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孩,戴鴨舌帽,穿長袖衣裳牛仔褲,雙頰略顯深黃色,一看就是個喜歡四處游玩的“不安分子”,在他后面的是兩個女生,前面一個中長秀發,也戴鴨舌帽,一身運動裝,腳穿登山鞋,身材瘦而不弱,背個大背包,雖然額上沾滿汗珠,卻全然看不出怠意。后面的長發女孩就顯得吃力多了,不斷地用衣袖擦額頭上的汗。她身后是兩個戴眼鏡的男生,高高瘦瘦,雙臉白白凈凈,一看就是不經常來這山野的城里孩子,低頭跟著前面的人走。
這荒山野嶺,幾十里不見人家,若天黑之前找不到宿處,便又要在山野露營,這山景白天雖然美如畫,到晚上卻野的很,你看一路上的猿猴瞪著大大的眼睛看看他們,又跳到另一棵樹上吼叫兩聲,誰知道這些頑皮的生靈到晚上會不會把他們的物什偷了去呢?他們只能碰碰運氣,說不定沿河岸走還可找到人家,就算找不到人家,找到艘路過的船載上一段也好。
行到一河面極寬處,領頭的男孩突然歡呼雀躍起來,對江面蹦蹦跳跳,把樹上的猿猴都嚇得躲到密密麻麻的樹冠里。沿他呼喊的方向,一條渡船正浮在對岸邊。船夫見有人喚,徐徐地撥動船槳向這邊擺來。
船夫戴個油滑錚亮的大竹笠,穿灰色的短袖,黑色長褲卷起褲腳,大竹笠擋住大半張臉,這身打扮很容易使人把他想象成個老者。船漸漸接近岸邊,他的面容也看得真切了,竟也不是老者,雖然皮膚被烈日曬得黃黑黃黑,卻可以看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幾個年輕人看到這船夫竟是個同齡人不免有點驚愕,都默不作聲地看船家靠近,最先發聲的是領頭的男孩,向船家問了句好,這男孩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反應也快一點,后面的幾個年輕人聽到那男孩說話才回過神似的也向船家打聲招呼。船家只向他們點點頭,似乎在等他們的問話。
“船家您好,我們是路過此地的驢友,請問您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客棧或者人家可供我們寄宿一晚?”領頭的男孩禮貌地微笑說。
“這方圓二十里沒有人家,我那個小茅屋恐怕也住不下你們這么多人,過了河走個三十多里路倒有個青年驛站,你們天黑之前或者還能趕上”船夫將船停在岸邊,扶了扶竹笠邊緣。
“那可否有勞船家送我們過河”領頭的男孩畢恭畢敬地說。
“上來吧”船夫招一下手,幾個年輕人紛紛上了船。
“走嘍”船夫吆喝一聲便撥槳向對岸駛去。
船慢慢地駛過江面,平靜的江面頓時起了層層波瀾,水中的天空和兩岸的青山也跟著起了一層層波瀾,多清澈的水,人在船中往下看,不僅能看到魚隨船在藍藍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甚至能看到云間還隱隱約約長著細細長長的水草,多奇妙的世界。
碧水藍天一舟行,
爛漫游魚追云影。
千山萬木船頭過,
水天兩我相對吟。
中長發的女孩立在船上興起便輕輕地對水中的自己吟了一首即興詩。
“你有這樣好的文采該去做個詩人,怎么做個學作畫的?”一個戴眼鏡的男孩說,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哪有什么文采,無非是見著這如畫的勝景胡亂編湊幾句罷了”女孩癡癡地看著水中的游魚輕聲說,似在回應伙伴們的調侃,又似自言自語。
水映山來山映水,
晴天浮云兩相對。
無奈游魚不知趣,
賺得癡女空空醉。
“你這船夫是哪里杜撰的詩句,竟跟此刻境象如此契合”長發女孩用調皮的語氣說,把大家都逗樂了。
只見女孩又吟了一首:
慧山靈水毓鐘秀,
半江詩情向東流。
山野船夫詩一首,
直教書童自慚羞。
“你也太謙虛了,他作的哪有你好”領頭的男孩看到女伴這般謙遜為她鳴不平道。
無言流水匯江游,
無聲青山勝高樓。
無知野夫胡亂謅,
無奈才女誤自羞。
“好了,你們都是有才的大詩人,就不要互相謙讓了”長發女孩看他們爭論不休說,轉而又扭過頭對船夫說:“你竟有這般才華又這么年輕,怎么做了個山野的船夫呢?”
一夫一槳一船開,
獨戀山水順江來。
若教船夫離身去,
漫目紅塵暗自哀。
“你若不戀紅塵,為何不出家?既能遠離紅塵取得心靈安寧,又不致獨自孤孤單單在這里,再說這方圓百里青山、人煙稀少,一個船夫渡誰呢?”一直沉默的另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男孩說。
船夫輕輕地笑兩聲,說:“這不就在渡你們嗎?若我不做山野船夫,你們此時未必得渡”邊說邊將槳用力地撥一下水,船稍稍加快些速度,似在以行動證明自己剛剛所說的話,又繼續說:“佛家講求六根清凈,無欲無求,我畢竟沒有到那個境界,就算是一個船夫在無人的江面擺渡,也難割舍塵世的種種因緣”說完仰天輕嘆。
“不懂,看透紅塵的人的世界我真不懂”戴眼鏡的男孩搖頭晃腦地說。
“我懂”剛剛吟詩的女子深情地看著船夫,滿含柔情地說:“你不是看透紅塵,而是看不透這紅塵,看不明白這世界的復雜與虛偽,無力改變也不愿接受,所以你只尋一片看得真真切切的山、一江看得透透徹徹的水”,女子依然癡癡的,似在跟船夫說,又似在自言自語。
“我看你也是看不透徹,不如也留在這江上了吧,人生難得遇見知己,說不定還能跟船夫做對清江上戲水的鴛鴦呢?”另一個女孩打趣道,中發女孩聽得女伴這么說,雙頰不禁泛起紅暈,白了女伴一眼便埋頭看江中的游魚。
“說什么呢,這荒山野水的,偶爾來旅游還可以,一個女生怎么可能受得住這苦”領頭的男孩對打趣的女生責備道。“你們兩個大詩人還是繼續對詩吧,我們也給評評誰的比較貼切”男孩順便幫他們解圍。
船夫聽得男孩這樣說,輕輕地笑了一笑,旋即又詠一首:
水之湯湯,在河之舟;水之流兮,舟也適之。
水之淼淼,發發之魚;水之柔靜,魚沐樂之。
水之湜湜,猗猗之荇;水清又邇,荇菜發之。
水之活活,左右其湄;水之獼獼,嚶嚶其鳴。
只見女孩聽得船夫這般歌詠,自己也似有萬千詩情要一詠為快,癡癡地又吟了一首:
1.
你愛上一場夢
未等天明
便搖一葉扁舟
逆流而上
輕槳驚醒露珠
滴落成圈圈波紋
興起漫天白霧
前不見去路
后不知歸處
只作了溯源的魚
水的來路
便是歸宿
2.
千山幽谷
碧水擺渡
何不作個江上撥槳的船夫
賞一岸青山綠樹
飲一瓢清江水
猿鳥為伍
星月同宿
3.
若無人聽懂你的歌
就為山水而唱
若無人讀懂你的心
只讓它融化在江水里吧
當你擺渡江上時
清澈的江水也融進你的歌
流進你的心
4.
你成了個擺渡江上的船夫
只因愛上一場夢
……
船夫又得一詞:
微風幽谷空野渡,望江岸山,連綿無重數。
流水無聲舟自去,幸得清游魚引路。
三四書生行盡處,江闊水平,獨有一船夫。
撥槳引渡歡笑語,對詩幾首繞空谷。
女孩也對了一曲:
啼猿驚禽兩岸,
碧波樹影云天。
輕舟幾人笑談。
綠水青山,
夢一回情滿江。
聽到這里長發女孩不禁拍手叫好,轉而又說:“現在好了,詩詞曲全都有,你們接下來是不是要講個明清小說?縱使你們要講我們可耗不起啊”一番話引得大家都笑了。這時船已行過大半橫江。
船夫笑過幾聲之后仰直脖子,唱起山歌,歌聲既尖又滑,在江面上來回激蕩,兩岸青山上的鳥獸聽得船夫的歌聲,也歡歡喜喜地伴奏似的叫起來,歌聲伴鳥獸聲,合成一支山野的交響曲,回蕩在山谷平川之間。
蕩漾
清澈的流水滑過船頭,槳葉撥過,濺起微微浪花,浪花滴落成圈圈微波,四下散開,水中黑白的游魚隨微波而去。江岸偶爾飄落幾片枯葉,游魚似乎對微波沒了興趣,調轉魚頭,向枯葉游去,無奈,枯葉落下也不過興起幾圈微波,魚兒似乎感到失望,也許突然思憶起小舟不知行了多遠,就又全游向小船,去追那木漿驚起的層層微波。
船漸漸靠岸,船夫最后一聲長長的尖調過后便止了音。山中的鳥獸仿佛全聽得懂船夫的指揮,隨船夫一曲收尾也全靜了聲響。水中的魚兒宛若也為歌聲所醉,全停在水中,既不隨波逐流,也不上下左右游戲,甚至連平日里停不下來的挺拔有力的魚鰭魚尾也如輕紗般浮在水中。頓時山谷靜悄悄,只有水中的幾片云影緩緩飄動,隱隱約約還可聽到槳葉撥動濺起的水花滴落時的幾聲“叮咚”。
“你唱的是什么歌?雖聽不懂,卻是這般又喜、又悲、又歡騰、又凄婉”吟詩的女孩看著漁夫癡癡緩緩地說,眼中滿含熱淚。
船夫輕笑一聲說:“不過是些山言野曲罷了,興至而發,有什么悲喜之說”回頭看向幾個乘客,說:“船到岸了,你們趕路去吧。”船慢慢地停在渡口。
幾個學生紛紛向船夫道謝,要付酬金,船夫全然拒絕了,說:“這方圓二十里既無別的人家,更無集市,你們縱然給我資費,我也無處可使,趁時間不晚,走罷,走罷”。見船夫這樣堅持,學生們也不勉強了,又道幾聲謝,隨即上了岸,向船夫指引的方向走去。
船夫撥動木漿,船緩緩地駛離渡口。平靜的江面又泛起陣陣微波,江面上復又飄蕩起船夫響亮的歌聲,唱的是剛剛引渡時的那一首。中長發的女孩聽得船夫的歌聲,便停住腳步,回頭看江上,依然是碧水江寬、一船一槳一船夫。另外四人也停下來回頭看江上,船夫只一邊歌唱一邊搖槳,駛向江心。
“走吧,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你做不了擺渡人”領頭的男孩似在對一行全體成員說,卻又分明只單單對那女孩說:“我們天黑之前要趕到驛站”。女孩揮了一滴淚,跟著伙伴幾個走入山中。
江上只剩下船夫的歌聲飄蕩:
烈日照水渺渺江山俏
俏不過那女子啊俏不過
如何讓我遇見了?你女子啊
我既寄情山水
如何讓我遇見了?你女子啊
你看那水清啊
清不過你的眸
你看那山秀啊
秀不過你俊俏
如何讓我遇見了你?女子啊
船夫也向往美麗的愛情
愛情啊多美妙
如何讓我遇見了?你女子啊
怎教我說出心意
船夫的情誰人懂
怎教我忘記你
女子啊!走罷
留我一滴淚
留我一江愁
走罷!走罷……
多情的大西南,不知唱過多少愛情悲歌,當你走進大西南,是否也會為這愛情的遺憾感嘆,是否也愿邂逅這樣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故事,相愛不能相守,也許這就是世上最悲切的愛情了。
你若問我如何知道這西南船夫的愛情故事,我只能回答你:我既不生在多情西南,也沒到訪過西南,更不曾結識什么西南船夫,不過是瞎扯一通罷了,何須去較它個真假,全當過眼云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