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還沒來得說出的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3579字
- 2025-07-05 01:19:42
夏日的晨風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腥氣,拂過麥迪爾汗濕的額發。他奮力蹬著那輛舊單車,鏈條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山路上格外清晰,仿佛是他胸腔里那顆狂跳心臟的鼓點。縣城的人潮像渾濁的河水,他逆流而上,被推搡著,幾乎窒息。三個客運站如同命運的岔路口,他憑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直覺,鎖定了其中一個。
鎖好車,踏進候車大廳。空氣黏稠,混雜著塵土、汗水和廉價泡面的味道,形成無形的重壓。然而,就在這片灰蒙蒙的背景中,他一眼就捕捉到了她。一襲素白連衣裙,像一朵誤入塵囂的蓮,亭亭而立,周身仿佛籠著一層微光,隔絕了周遭的喧囂與粗糲。光塵在她周圍飛舞,清晰得如同她此刻在他眼中的模樣。
他屏息,走近,在她身后停下。她的名字在舌尖滾了又滾,終于化作一聲極輕的呼喚,帶著山風的微顫。
“阿螢。”
她聞聲回頭,烏黑的發梢掠過他的鼻尖,一縷熟悉而遙遠的、混合著野菊和皂角的氣息瞬間將他淹沒——那是山間夏夜的氣息,是稻草垛上仰望星空時縈繞不散的氣息。
“你來了。”她唇角彎起,笑容清淺,眼神卻像受驚的小鹿,帶著不易察覺的閃躲。
“來送你。”他也努力擠出笑容,額角的汗珠沿著同樣汗濕的鬢角滾落,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她沒有說話,低頭從隨身的布包里摸索。掏出的是一方折疊整齊的、洗得有些發硬的紙手帕。她伸出手,指尖微顫,似乎想替他拭去那狼狽的汗水。那動作懸在半空,帶著遲疑的弧度。最終,她還是將手帕輕輕遞到他面前,目光卻飄向了別處,像在搜尋一個可以落腳的支撐點。
麥迪爾接過那方帶著她體溫的紙帕,粗糙的質感硌著掌心。他沒有擦汗,只是緊緊攥著它,目光膠著在她臉上。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候車廳里攢動的人影、嘈雜的聲響,都如同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模糊褪色,最終只剩下他們兩人,被一束無形的聚光燈照亮。他甚至能看清她額角細小的絨毛,看清她因緊張而微微翕動的鼻翼,看清她長睫上沾染的、不知是水汽還是淚意的微光。他額上的汗珠,此刻也像是凝結的琥珀,映著頂燈,璀璨得刺目。
然而,時光之河終究無法被截斷。冰冷的廣播聲如同命運的判決,刺破這脆弱的寧靜:“八點開往廣州窖口客運站的客車,請到4號檢票口檢票上車!”
聲音落下,凝固的時空瞬間恢復流速。人潮涌動起來,像被無形的鞭子驅趕,涌向那個代表離別的入口。
“我該走了,”她轉回身,聲音很輕,臉上努力維持著那個微笑,仿佛汲取了候車廳里所有殘存的光亮,明亮得近乎透明,“謝謝你……來送我。”
麥迪爾的目光追隨著她,喉結滾動,千言萬語在胸中翻騰、沖撞,卻像被巨石堵住了出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空氣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
她停駐了片刻,似乎在等待,等待那一聲挽留,或者僅僅是告別之外的一句什么。可他只是沉默,沉默得像個啞掉的鐘。她眼底那點微光終于黯淡下去,笑容里摻進了不易察覺的凄然:“我去檢票了。”她頓了頓,那兩個字像羽毛,又像冰凌,輕輕落下:“再見。”
她揮了揮手。
“再見”二字如同驚雷,炸醒了麥迪爾混沌的意識。“一路順風!再見!”他幾乎是倉惶地喊出聲,手臂下意識地抬起,徒勞地伸向她的方向,像是要抓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
她點點頭,沒有回頭,白色的身影決然地匯入檢票口的人流,被那扇冰冷的鐵門吞噬。大巴車的引擎轟鳴著啟動,如同巨獸的咆哮,載著她,也載著他青春里所有未曾啟齒的憧憬與秘密,駛向山巒之外那個他們曾共同仰望過的、叫做“全世界”的地方。
麥迪爾僵立在原地,直到那輛車的尾燈徹底消失在街角拐彎處。眼眶里蓄積已久的溫熱終于決堤,無聲地滑落,砸在攥緊的拳頭上,也砸在掌心那方早已被汗水浸透、變得冰冷僵硬的紙手帕上。她真的走了。這座曾經因她的存在而生動、而擁擠的山城,瞬間變得無比空曠、巨大,像一座巨大的、無聲的墳墓。那些他曾騎著單車翻越的、以為已是天塹的山嶺,此刻在眼前重新拔高,化為無法逾越的絕壁;那些他曾嬉戲暢游、以為不過爾爾的渾濁河流,此刻在他心底咆哮奔騰,化作滔天巨浪。而這座被群山萬壑溫柔環抱的小城,失去了她的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無邊無際的蒼白。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車站,如同被抽走了筋骨。摩的司機們蒼蠅般圍攏上來,聒噪的詢問像隔著一層水膜傳來。他置若罔聞,目光空洞地走向自己那輛倒在路邊的舊單車。扶起它時,那些失望的司機帶著咒罵散開。他們的聲音尖銳,卻遠不及他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蕪。
鑰匙插進鎖孔,發出生澀的轉動聲。他跨上車座,機械地蹬動腳踏。單車載著他,孤零零地駛向那條通往大山的馬路。晨光吝嗇地避開這條幽深的山谷,只有偶爾一輛風塵仆仆的破舊公交車轟鳴著駛過,卷起漫天黃塵,嗆得人睜不開眼。車輪碾過路面,往事卻像倒灌的潮水,洶涌澎湃地向他襲來,將他淹沒。
記憶瞬間倒流,清晰得如同昨夜——
雨后的夏夜,天空被洗刷得如同墨玉,繁星璀璨得像是要墜落人間。缺了大半的月亮,散發著溫潤的乳黃色光暈,溫柔地籠罩著收割后裸露著干裂傷疤的田野,也籠罩著曬谷場上高高堆起的、散發著陽光余溫的稻草垛。兩張年輕的臉龐并排躺在草垛頂上,仰望星空。
“看那兒!”阿螢的聲音帶著驚嘆,纖細的手指指向深邃的夜空,“那條亮帶,就是銀河了吧?真美啊……”
麥迪爾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條由無數古老星辰匯聚成的、橫貫天際的巨大光河,散發著神秘而永恒的光芒。“是啊,真美。”他的聲音低沉。
“迪爾,”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夢幻而悠遠,眼睛亮得如同盛滿了整條銀河,“你說,銀河到底有多大?銀河之外又是什么呢?如果我們能坐著飛船,飛到外面去看看該多好……”她微微側過臉,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在飛船上看,地球也只是一顆小小的星星吧?”她的眼眸清澈見底,倒映著整個宇宙的微光。
“我連這大山外面的世界都沒見過呢,”麥迪爾自嘲地輕哼一聲,雙手枕在腦后,目光迷失在浩瀚的星海里,“更別說銀河之外了。”
她也躺平下來,輕輕抽出麥迪爾的一條手臂,將自己的頭枕了上去,柔軟的發絲蹭著他的臂彎。稻草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她側過身,面對著他,那雙盛滿星光的眼睛專注地描摹著他側臉的線條,聲音輕得像耳語:“我們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吧。”
麥迪爾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好。等高考結束,我們就一起去。”
她沉默了片刻,一聲極輕的嘆息逸出唇瓣,帶著山間夜露的微涼。“我是說……”她把臉重新轉向星空,聲音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現在。”
麥迪爾猛地轉過頭,撞進她帶著某種決絕的目光里:“現在?怎么可能!高考不考了?”
“我知道我考不上的,”她的聲音飄渺,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眼睛里的星光似乎黯淡了些,“現在這樣,也只是……浪費時間。”
“別這么說!萬一呢?”麥迪爾急切地反駁,隨即又猶豫起來,聲音低了下去,“而且……我家里……都盼著我考上大學……”
“你呀,”她忽然輕輕笑了,帶著一絲苦澀的洞察,“頂多也就是個大專吧?”
“大專也很好啊!”麥迪爾的臉上重新浮現出對未來的憧憬,那是一種扎根于山土的、安穩的向往,“畢業了,就能回山城,隨便哪所中學,當個老師……”
“你想……一輩子都留在這里嗎?”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像夜風拂過草尖。
“只要有你在,一輩子又怎樣?”他脫口而出,聲音里是少年人不加掩飾的赤誠與滿足,“等我們大學畢業,就一起回來!”
“如果你考上了……”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被四周聒噪的蟲鳴吞沒,“家里……有錢供你讀嗎?”
“我……我爸說了,只要我能考上……”麥迪爾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底氣不足,后面的話被淹沒在無邊的蟲鳴里。
她再次轉向他,眼神變得無比溫柔,月光在她眼底流淌,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憐惜:“我堂姐……在省城幫我找了份工。我讓她……也幫你找一份。”她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最后的期盼,“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他們面對面躺著,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聽到彼此胸腔里年輕而有力的心跳。山谷的蟲鳴是唯一的背景音,卻蓋不住這無聲處驚雷般的邀請和隨之而來的巨大沉默。
阿螢眼中的星光一點點熄滅。她猛地坐起身,動作有些倉促。她跳下草垛,腳步踉蹌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夜風吹起她白色的裙角,聲音也像被風吹散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這個周六走……早上八點的車。”話音未落,那抹白色的身影已融入無邊的夜色,消失在田野的小徑盡頭,只留下麥迪爾獨自躺在草垛上,望著那條依舊璀璨、卻突然變得無比遙遠的銀河,以及她枕過的手臂上殘留的、微涼的觸感。
……
車輪碾過山路,揚起細細的塵土。太陽終于艱難地爬上了東邊的山脊,吝嗇地將幾縷微光投進這條幽深的山谷。麥迪爾騎著單車,獨自一人,向著那座被群山環抱的、古老的村莊行去。身后的縣城、遠去的客車、消失的白裙背影,連同昨夜草垛上那未曾出口的應允和今晨車站里那句最終未能說出的挽留,都化作心底最深、最沉的烙印,永遠留在了這個來不及告別的夏天。前方的路,晨光稀薄,仿佛他手中那張揉皺的、浸滿汗水和淚水的紙手帕——承載了所有未寄出的情愫,最終只能無聲地風化在歲月的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