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別歌
- 剪成瑣碎
- 麥迪爾
- 4161字
- 2025-07-04 00:44:42
報到處的鐵皮棚頂被九月驕陽曬得發燙,空氣里浮動著汗味、劣質塑料凳的氣味、還有新鮮油墨印的表格氣味。江遠背著鼓囊囊的蛇皮袋,像頭莽撞的牦牛擠進人群。汗珠滑進眼角,刺得他瞇起眼。就在這時,一支筆遞到面前。
“喏。”那聲音清凌凌的,像戈壁灘上偶然撞見的一股泉眼。
他胡亂抹了把汗,接過筆,在表格上歪歪扭扭寫下名字——江遠。還筆時,他瞥見遞筆人胸前的藍色小牌:沈穗。再抬眼,撞上一雙沉靜如秋水的眸子,映著棚頂漏下的細碎光斑。他慌忙垂下頭,喉嚨發緊:“謝謝師姐。”
走出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那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制服,站在喧囂的人群里,像一株獨自生長在風口的沙棗樹。陽光穿過棚頂縫隙,在她肩上跳躍。他想,這師姐,真好看。
第二天清晨,露水還掛在草尖上,江遠在鬧哄哄的大教室里,又看見了那抹藍色。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勾勒著她安靜的側影。老師點名:“沈穗。”“到。”她應聲站起,聲音不高,卻像顆小石子,在江遠心里濺起一大片漣漪。他猛地低下頭,耳朵尖燒得滾燙——哪是什么師姐,分明是同班同學。
大二那年的暑氣來得格外兇猛,紫荊樹的葉子被曬得卷了邊,蔫頭耷腦。蟬鳴聒噪,撕扯著凝滯的空氣。江遠在圖書館后那排紫荊樹下堵住了沈穗。他剛從球場下來,汗濕的背心黏在身上,手里攥著兩支快化掉的“娃娃頭”冰淇淋,廉價奶油滴滴答答落在他磨得起毛的球鞋上。
“給…給你。”他舌頭笨得像塊石頭,把一支冰棍塞過去。
沈穗沒接,看著他汗津津的額頭和發紅的耳根,忽然抿嘴笑了。那笑意很淺,像石子投入深潭蕩開的漣漪。她伸出手,指尖微涼,輕輕碰了碰他遞過來的手腕,接住了那支搖搖欲墜的甜膩。“化了。”她說,聲音里有種奇異的柔和。
江遠只覺得腦袋里嗡地一聲,無數只蜜蜂在飛。他手忙腳亂地掏出皺巴巴的紙巾,胡亂去擦滴落在她指尖的奶油。陽光穿過濃密的紫荊葉,斑駁地落在她清瘦的手腕上,像碎金。
從此,校園里那些被腳步磨得光亮的路徑,便刻下了兩個人的印記。他們踩著上課鈴狂奔過教學樓前長了滑膩青苔的石板路,書包在背上沉重地拍打;他們分食一份食堂最便宜的土豆絲蓋飯,米飯的溫熱和彼此的呼吸纏繞在一起;他們最奢侈的享受,是周末傍晚,坐在湖濱路銹跡斑斑的長椅上,看夕陽把湖水染成熔化的鐵水顏色,一人一支三塊錢的冰棍,甜膩的奶油糊在嘴角。沈穗總會掏出一方洗得發硬的白手帕,仔細地替他擦掉。她的手帕有股淡淡的、干凈的肥皂味。
“又吃到嘴唇上來了。”她笑他,眼里映著碎金般的波光。
江遠只會嘿嘿傻笑,心里脹滿了一種粗糙而踏實的甜。他喜歡看她被晚風吹起的發梢,喜歡聽她低低講述遙遠的北方家鄉——那里的冬天會下很厚很厚的雪,天地一片純白。他握緊她的手,掌心粗糙帶著打球磨出的薄繭,信誓旦旦:“等以后,我掙錢了,帶你去北方看雪!天天讓你吃哈根達斯!”
沈穗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虹橋邊的晚風帶著水汽拂過臉頰。“真想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啊。”她的嘆息輕得像羽毛。
“日子一直都會這樣的!”江遠挺起胸膛,手臂用力圈住她單薄的肩膀,像要為她圈住整個世界。情人島昏黃如豆的鈉燈光暈下,他笨拙地吻她,唇齒間滿是廉價冰淇淋甜得發膩的香精味道。送她到宿舍樓下,那個帶著汗味和青草氣息的告別吻,是他貧瘠青春里最滾燙的印章。
然而,大四的寒風,終究凜冽地刮進了他們被紫荊花影和冰棍甜香包裹的小世界。推免結果下來的那天,沈穗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塞滿了整個星空的碎鉆。她拿著手機,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屏幕上是北方那所頂尖學府的頁面,還有一封關于普林斯頓冬季學術會議的郵件通知。
“江遠!你看!導師說我的研究方向正好契合!普林斯頓啊!”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破土而出的力量。
江遠正蹲在地上,用力刷洗著他那雙唯一的、鞋幫開裂的舊球鞋。洗衣粉的泡沫沾滿了他的手指,冰涼濕滑。他抬起頭,看到沈穗臉上那種光芒,像針一樣刺了他一下。他胡亂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喉嚨發干:“普林斯頓……好啊,真好。聽說……聽說那邊冬天雪特別大,比你家那邊還大?”他腦子里飛快盤算著,昨天收到的那份本地小公司的面試通知,實習期那點微薄的薪水,夠不夠在這個城市租下一個能放下一張行軍床的隔斷間。父親在電話里含混不清的咳嗽聲又在耳邊響起,催繳醫藥費的單子還壓在枕頭底下。
沈穗眼里的光焰,像被風吹過的蠟燭,搖曳了一下。她沉默下來,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兩人之間,仿佛突然落下了一層無形的、厚厚的玻璃。她的話語在玻璃的那邊飛舞,關于解構主義,關于后殖民理論,每一個詞都像精巧的琉璃珠,閃著冷而遙遠的光。江遠努力聽著,那些詞匯卻像滑不留手的魚,從他的意識里溜走。他的手指在褲縫上焦灼地摩擦著,終于在她提到某個著名學者最新發表的論文時,脫口而出:
“你們研究生……宿舍有空調嗎?還是跟我們一樣,夏天靠硬扛?”
空氣驟然凍結了。沈穗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驚愕,隨即是濃得化不開的失望和一種冰冷的陌生。那層玻璃瞬間凝成了冰墻,寒氣砭骨。
那晚的沉默像戈壁灘上夜里的寒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骨頭縫里。他們并肩坐在空曠的操場看臺最高處,遠處教學樓自習室的燈光如同散落在黑絲絨上的星子。夜風卷起塵土的氣息。
“江遠,”沈穗抱著膝蓋,下巴抵在上面,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說過的,日子一直都會這樣過下去。”
江遠望著腳下模糊不清的跑道,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夜晚涼意和塵土的空氣。這氣息鉆入肺腑,帶來一陣鈍痛。他想起父親佝僂的背,想起母親在電話那頭強裝的輕松。他想起自己簡歷上那片刺眼的空白。
“沈穗,”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當我們變成兩個世界的人時,痛苦不僅僅是彼此之間的真空宇宙。”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是……連靠近一點,都會被那真空的寒意凍傷,被……被那世界的落差割傷。”
“落差……”沈穗輕輕重復著這個詞,像含著一枚苦澀的果核。她轉過頭看他,目光沉沉,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審視著這個曾以為無比熟悉的男孩。他眉宇間那點少年意氣的明亮不知何時褪盡了,染上了她無法理解的、屬于成人世界的沉重陰翳。她試圖在他眼中找到一絲往日的篤定或玩笑,卻只看到一片荒蕪的疲憊。那個在紫荊樹下,揮舞著“娃娃頭”冰棍、喊著要帶她去看雪的江遠,被時間的風沙掩埋了。
離別的時刻,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切割著最后的時光。散伙飯吃得人心里發空,空氣里彌漫著強顏歡笑和啤酒苦澀的泡沫。飯后,江遠沒有回宿舍,沈穗也沒有。他們沉默地走著,穿過校園最后一片熟悉的紫荊林。花瓣無聲飄落,沾在肩頭,像離別的印戳。最終走進了離學校最近的那家廉價旅館。房間狹窄,墻壁薄得像紙,隔壁電視機的聲音嗡嗡地透過來。唯一的小窗對著一條堆滿雜物的窄巷,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陳舊被褥的氣味。
沈穗坐在床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床沿脫落的漆皮。江遠站在她面前,頭頂那盞昏黃的燈泡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想要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拂開她額前的一縷碎發。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剎那,沈穗猛地偏開了頭。
動作很輕,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兩人之間。
江遠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動作和言語都被凍結了。昏黃的光線下,他清晰地看到沈穗緊抿的唇線,看到她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拒人千里的冰冷荒原。那不再是羞澀或賭氣,而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疏離。他試圖在她臉上尋找一絲往昔的痕跡,尋找那個會笑著替他擦去嘴角奶油的女孩,尋找那個在情人島燈光下溫柔回吻的女孩。沒有了。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一種看透結局后的漠然。
他滾燙的血液似乎瞬間冷卻下來,凝結成冰。那股想要不顧一切擁抱她、甚至想用身體的疼痛來證明或挽留什么的瘋狂沖動,被這無聲的拒絕徹底擊潰。他像被抽掉了脊骨,手臂無力地垂下,懸在身側。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他只是頹然地、深深地垂下頭,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堵瞬間傾頹的土墻。房間里只剩下隔壁電視機模糊的喧鬧和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碰撞、回響。
畢業典禮那天,天空是南方夏日特有的、沒有雜質的湛藍,藍得刺眼。紫荊花早已開敗,枝頭掛著深綠的葉子,在熱風中蔫蔫地搖晃。穿著寬大學士袍的年輕人們像一群色彩斑斕的鳥,在鏡頭前笑著,喊著,把帽子高高拋向空中。喧鬧聲浪一波接著一波。
沈穗拖著那個陪伴了她四年的舊行李箱,輪子碾過宿舍樓前的水泥地,發出單調的轆轆聲。陽光白花花地砸下來,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塵埃和汗水的味道。她走到熟悉的校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幾米之外,梧桐樹投下的一片濃蔭里,江遠靜靜站著。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是他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在夜市刻章小攤上,用省下的最后一點飯錢刻的一方小小的木印章。印面是兩個字:“不離”。粗糙的刀工,歪扭的字體,木頭還帶著新刻出的毛刺,硌著他的手心。
他看著沈穗單薄的背影,看著她微微弓著肩,拉著箱子匯入門口喧鬧的人流。她的白色裙擺,在熱風中輕輕拂動,像一片即將飄走的葉子。他想喊她的名字,聲音卻堵在喉嚨里,又干又澀。他向前邁了一小步,踩碎了地上一片枯黃的落葉,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就在這時,沈穗像是感應到什么,腳步頓了一下。她微微側過臉,目光似乎要向這邊投來。江遠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沖破胸膛。他下意識地抬起那只攥著印章的手,手臂的肌肉繃緊了。
然而,沈穗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掃過他所在的這片樹蔭,像掃過一片無關緊要的景物。那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探尋,沒有停留,甚至沒有一絲漣漪。仿佛他只是背景里一棵沉默的梧桐樹。她的視線很快移開,重新投向人潮涌動的校外馬路,投向那個她即將奔赴的、嶄新而陌生的未來。她拉緊了行李箱的拉桿,挺直了背脊,匯入了那片喧囂的光影里。
江遠抬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手心里那方小小的、刻著“不離”的木印章,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刺痛。他看著沈穗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炫目的陽光和涌動的人潮盡頭,變成一個小小的、模糊的藍點,然后徹底不見了。
校門口依舊喧囂。笑聲,哭聲,告別聲,行李箱輪子的滾動聲,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江遠慢慢垂下手臂,將那方滾燙的印章,深深地、用力地按進了自己褲袋的最深處。粗糙的木刺扎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他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刺眼的陽光和喧鬧的離別,一步一步,沉默地走進了身后梧桐樹更深的陰影里。紫荊樹的葉子在頭頂沙沙作響,像一聲悠長而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