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多夫·庫爾卡40在奧斯維辛 OTTO DOV KULKA IN AUSCHIWITZ
在“大屠殺”這件事上,我們常常會感到語塞。語言,尤其是文學(xué)作品中的語言,一直在爭取將不可識別、難以名狀的暴行,記錄為有情感意識的人類行為。然而,無論這項任務(wù)是多么艱巨,作家們?nèi)栽诮吡o予不可捉摸的硝煙以實體形狀,使理性或感性的文字與純粹的狂亂相匹配。有時,小說家難免會錯誤地用文學(xué)化的暴力行為來包庇極惡暴行,這或許情有可原。從血腥泥沼中傳出的每一聲驚悚尖叫,只會讓披著“韻律”之名的怪獸們知曉,自己離原本的目的地到底偏離了多遠。
但是,沉默是遺忘的女仆,對于后者而言,沉默總是多多益善的。與日俱增的否認者的謊言很快就會填補記憶的真空。因此,那些記錄奧托?多夫?庫爾卡所言的“大規(guī)模死亡”的編者們,只會繼續(xù)在冗余和徒勞之間反復(fù)掙扎。這種兩難的處境在數(shù)量越來越少的幸存者中尤為突出,他們的個人證詞無法用二手資料來取代,他們卻飽受大量不雅形容詞句所造成的二次創(chuàng)傷。對他們而言,任何與那個事件有關(guān)的寫作,不過是對深埋在自身噩夢中的榴彈碎片進行了一場人工模擬罷了。
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xué)猶太歷史專業(yè)名譽教授庫爾卡就是這樣的幸存者。在《死亡之都的風(fēng)景》中,他回憶道,自己曾在相當(dāng)不情愿的情況下,閱讀了一部廣受贊譽的關(guān)于種族滅絕的敘述,但這本讀物對他而言沒有絲毫價值——那只會讓他不斷回憶起自己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和滅絕營時的所見所感、切膚之痛。
人們不禁要問,這本書會是普里莫?萊維41的作品嗎?他本人是否便是這場文字與記憶的爭斗所創(chuàng)造的致命犧牲品?與萊維和漢斯?金特?阿德勒42一樣,庫爾卡長期以來一直在承受回憶的重負,有些記憶的片段,比如被關(guān)押進奧斯維辛集中營時的畫面,總是像潮水般不斷向他席卷而去。像阿德勒的紀實類文學(xué)作品一樣,庫爾卡也選擇極力避免任何類似自傳的內(nèi)容,并使用歷史學(xué)家的分析工具來面對那些驚駭?shù)漠嬅妗?墒聦嵶C明,那仍然無法為他帶來平靜。因此,在過去的許多年間,他不斷向錄音機傾訴著自己的夢境、噩夢與回憶。至今,這些夢境、噩夢與回憶仍未成為迷霧般不可捉摸的幻影,它們依然在毫不吝嗇、一絲不茍地展現(xiàn)所有細節(jié),不論好壞。
對所有人來說都很幸運的是,他的朋友和他自己那令人敬佩的正派作風(fēng)說服了他,把這些口頭的回憶和沉思變成了一本令人驚嘆的書,那就是《死亡之都的風(fēng)景》。從本質(zhì)上講,這本書與其說是一本關(guān)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作品,不如說是一本關(guān)于如何面對生存沖擊的書。就像11歲的庫爾卡,他曾來到離火葬場不到幾百米的地方,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他用文字在焚化場周圍徘徊,正如他在書中所說,“就像飛蛾撲火”。
這本書的誕生,源自庫爾卡耐心但嚴格的自我審問,源自他與戰(zhàn)后創(chuàng)傷的周旋與對抗,源自他與同樣幸存下來的父親到集中營的故地重游,源自為了把自己從不斷循環(huán)的噩夢中解放出來——以上種種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庫爾卡那骨感而嚴肅的文風(fēng),在他那上百頁的書中幾乎沒有一點“文藝”的做派或加工。他的散文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恰如其分地與主題相符;文中穿插著黑白照片像是由業(yè)余攝影師拍下的,并未嘗試去勾勒出任何意境,未曾考究過大畫幅的構(gòu)圖,似乎也沒打算表達任何超脫畫面的含義:火葬場的焚化殘骸,那些曾纏繞著帶刺鐵絲網(wǎng),并把囚犯們與世隔絕的“混凝土森林”。
W. G. 澤巴爾德43是鼓勵庫爾卡進行寫作和出版的人之一,他本人便是一位曾沉默地與煉獄相搏斗的人。卡夫卡也曾對深陷困境的庫爾卡感到惺惺相惜。然而,拋開書中那零散而分離的表象,揭露給我們的卻是一幅幅宛若實質(zhì)的恐怖詩意畫面:將鏡頭聚焦到“死亡行軍”44中的黑色污點上,那是被德國人射殺的尸體,他們時不時地被隨意扔在路邊的雪堆中;將畫面轉(zhuǎn)到他的母親身上,她身著“一條在風(fēng)中蕩漾的薄裙”向著勞改營走去,哪怕已化作視網(wǎng)膜上難以分辨的一個“小斑點”,她也未曾再回過頭,向自己的兒子看去最后一眼;還有那邊,一個囚犯試圖通過一種“扭曲怪異的舞蹈”來避免黨衛(wèi)軍對他的毒打。
歸根結(jié)底,庫爾卡的書之所以和其他關(guān)于集中營的一手資料不同,是因為它來自一位11歲男孩的真實視野。由于命運的反復(fù)無常(作者在書的末尾對此事有解釋),奧托和他的母親,曾自愿從臭名昭著的虛偽“新家園”45搬往奧斯維辛,在那里,他們沒有像通常那樣,被無情地劃分為要迅速送往火葬場的人。火葬場中,“生者們進入了長長的通道……他們變成了火焰,變成了光和煙,然后消失了,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他們也不像那些適合被奴役的人,在六個月后,這些人紛紛縮成了覆蓋著蠟黃皮膚的骨架,奧托每天都能看到這些“骷髏”被從集中營運往垃圾場。與這些人的命運截然不同,庫爾卡和他的母親,以及上千名其他囚徒,被神秘地安置在一個家庭營46里,在這個仿佛是專門為家庭準(zhǔn)備的營地中,他們不需要被剃光頭,也不必穿集中營的制服,仍是小男孩的奧托甚至可以睡在自己的母親身旁。這幾個營地甚至變成了一所真正的學(xué)校。這位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在這里首次學(xué)到了塞莫皮萊戰(zhàn)役47和薩拉米斯海戰(zhàn)48,小孩們在這里表演歌劇,他們帶著對命運的極大蔑視去演繹席勒49所寫的劇本,高聲歌唱貝多芬的《歡樂頌》。
不過,奧斯維辛集中營內(nèi)這種奇特的生存艙,顯然是納粹精心設(shè)計的蠱惑宣傳方式之一,旨在說服特萊西恩施塔集中營的囚犯,讓他們以為這是重新定居到東部后便能夠擁有的生活;同時,也用來說服國際紅十字會的核查人員,讓他們以為有關(guān)酷刑和獻祭的報告只是毫無根據(jù)的誹謗。當(dāng)國際紅十字會的人員相信了特萊西恩施塔的謊言后,這個位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家庭營自然也沒有任何繼續(xù)存在的必要。與庫爾卡同住這個營地的5000名母子被一口氣帶到了毒氣室,這為下一批“家庭”留出了空間;六個月后,他們也將面臨同樣的處境。幸運的是,同時也被庫爾卡當(dāng)作命運的是,他和他的母親因罹患白喉病而留在營地醫(yī)院中;與此同時,其他的家庭營成員則被集體殺害了。
庫爾卡也曾遇到過其他幸運時刻,它們最終讓庫爾卡認為,自己不過是被命運判處了緩刑,而不是被徹底排除在外。有次,他端著一碗湯,想要穿過高壓電圍欄的縫隙遞給自己的父親。或許是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的雙手碰觸到了電圍欄,并被吸附在了上面。小男孩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哪怕已經(jīng)來到了死后的世界,眼前依然是比克瑙的景象。接著,他必須確保自己的燒傷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必須掩蓋住手上的撕裂傷口和膿皰,否則他會被判定為不適宜勞動,并被立即送去火葬場。
所有的這些都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可怕夢魘,然而,通過小奧托的雙眼,我們可以再次感受這種恐怖。在一段尤其令人心神顫抖的文字中,庫爾卡自認為沒有受到“每一個從文明世界里被驅(qū)逐出境的成年囚犯所遭受的兇殘而充滿破壞性的折磨,這幾乎是在短時間內(nèi)摧毀掉他們的主要因素之一”。他寫道,對他來說,這種打擊“并不存在,因為這就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世界,也是我所知道的第一種秩序——物競天擇的秩序,而這個世界的唯一統(tǒng)治者便是死亡”。
將過往的所見所思所夢付諸文字記錄于白紙上,有沒有稍稍減輕“死亡之都”對他的無情束縛呢?還是說,這反而讓他身上的負擔(dān)更加沉重呢?庫爾卡并沒有說。但是,我們所有人,乃至整個世界,都應(yīng)承蒙他和他的書所給予的恩惠,因此,讓我們祝愿他能得到些許的平靜與釋然吧。在書的結(jié)尾,庫爾卡來到了耶路撒冷,他將要“與約伯50的兒女們一起迎接安息日”。在電閃雷鳴的黑夜中,他成為那束穿透烏云的微弱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