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皇》 The Emperor of Lies
我想,要求暫停出版與大屠殺相關的小說或許是個強人所難的事,但至少,我們可以讓自己挪開視線,暫時逃離那些作品,并得到片刻喘息的空閑。尤其是那些賣弄文學素養、自命不凡的小說,就像在2009年發行時被大肆宣傳的獲獎作品,那部從本質上被過度高估的《善良者》51一樣;不僅如此,另一部作品也緊隨其后,那就是瑞典作家史蒂夫?塞姆桑德伯格的《謊言之皇》52。這些作品被所謂的“精致文筆”填充得滿滿當當,它們唯一的成就,或許是成功引起了人們對那毫無情感與道德感的空虛內核加以關注。
書中的皇帝名為查姆?莫德恰伊?魯姆科夫斯基53,他是“最年長的猶太人”,自1940年5月起,他開始對被納粹封鎖的波蘭羅茲市猶太人區實行獨裁統治。通過實施奴隸制協作政策,他將這個塞滿20萬猶太人的社區改造成一個由小工廠和小作坊組成的綜合體,以生產商品換取食物供應。魯姆科夫斯基聲稱,他由此讓羅茲市避免了被迅速毀滅的命運。的確,這個猶太人區一直堅持到1944年夏天,是最后一個被納粹清理的區域,可與此同時,也有五萬人因為疾病和營養不良死在這里,數萬人被送往60公里外的切爾姆諾死亡營,一個大屠殺營地。最終,魯姆科夫斯基坐上了最后一批離開羅茲市的卡車,被押往奧斯維辛集中營。
從此以后,魯姆科夫斯基一直是個引起激烈爭論的苦悶話題,主要是因為我們對他過于了解,更對歷經四年殘酷遭遇的羅茲猶太區(實際上是都市化的奴隸營)知根知底。除了有些公式化的猶太人區記事簿(官方和非官方事項的日常記錄)外,還有門德爾格?羅斯曼拍下的照片,以及約瑟夫?澤爾科維奇和達維德?西拉科維克所寫的私人日記。塞姆桑德伯格熟知這些,并大量利用了此類素材,他的寫作研究工作帶有一層近乎迂腐又賣弄學問的學究氣息。然而,真相的無情是絕不可能借由小說家的手段來強加的。1942年9月,當魯姆科夫斯基面臨最后通牒,被要求交出老人(即65歲以上的老人)和小孩,以拯救猶太人區那些適合勞作的“健全”居民時,他直言不諱道:“當一個破碎的猶太人站在你面前,”他說,“我必須砍斷四肢來拯救軀體……我像強盜一樣來到你身邊,奪走你心中最珍貴的東西。”
在自己的書中,塞姆桑德伯格對許多材料進行了逐字逐句的引用,這令一個問題橫亙在腦海中:將這些內容小說化的意義在哪兒?他還在魯姆科夫斯基那已經足夠令人震驚的簡歷中增加了不少小道消息,包括猥褻女孩的謠言,并生動形象地描述了他對養子的戀童癖好和虐待。這樣做的意義又在哪兒?難道那些為人所知的真相對于這本內容堪稱奢華的小說而言,仍然不夠殘酷、不夠絕望、不夠恐怖嗎?唯一的借口是,小說想借此表達某些無法被檔案館容納的共情或立意。但是,在這部自始至終都保持無情姿態,通篇乏善可陳的沉悶作品中,沒有任何段落表現過同理心,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比大量的、像是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的歷史材料更糟糕的,是寫作本身。毫無疑問,從寫作技巧來看,塞姆桑德伯格是一個頗具天賦的作家。書中描繪猶太區風貌的段落,比如那里的街道和建筑、孩子們的住所等等,都被刻畫成了灰暗的詩篇。但是,這樣的寫作手法對整本書而言無濟于事,因為塞姆桑德伯格想把我們的臉狠狠塞進冰冷而恐怖的信息流里。書中的人們被折磨,被肢解,被用各種能想象到的方式處以極刑——而這些恰恰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或許是怕這些還不夠,“體貼”的塞姆桑德伯格又精心贅述了發生在籠中鳥和老鼠身上的大屠殺。
當一個名叫“大肚皮”的怪誕角色被猶太警察用鐵鉤把他的眼睛生生挖出來時,塞姆桑德伯格完全進入了亢奮狀態,并對這幅畫面進行了如下描寫:“隨著血液的流淌,被挖出的眼球像是一顆裹著油膩褐色薄膜的雞蛋一樣,在那根線上懸掛著。”你不禁想問作者:專門寫出這樣的句子,做出這樣獨特的比喻,是否給您帶來了別致的滿足感?
《謊言之皇》便是靠大量類似的橋段編織而成的,盡管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暴行的施暴者并非德國人。至于令人難忘的角色特征(比如魯姆科夫斯基),步步逼迫的密謀,或是從無盡的殘酷、痛苦、背叛和惡意(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猶太人施加給猶太同胞的)中得到的救贖,均是難以在這本書中找到的內容。書中還有數不清的與兒童命運有關的篇幅,讓這部本就看不到一絲柔軟的作品更加令人糟心。
這不禁會讓你懷疑,塞姆桑德伯格創作這部愚笨的小說時,到底在想些什么。這部作品也讓人開始思考個人經歷與創作此類小說所需要的道德水準之間的關系。我不是那種認為作家必須從集中營里幸存下來才有資格寫這類小說的迂腐人士,可是,若你曾拜讀過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54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普里莫?萊維的《如果這是一個人》(If This Is a Man),或者H. G.阿德勒那部驚心動魄的《全貌》(Panorama),一定會下意識地拿他們作為對比,要知道,這些作者僅僅使用腦海中的回憶,以及真實的、非虛構的描述,便能塑造出震撼人心的作品。與這些揭露了難以言說的邪惡真相、原始又鮮活的證詞相比,塞姆桑德伯格的拙劣成果僅僅是一堆長達672頁的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