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餅面丸9的回憶 Matzo Ball Memories
當我的朋友希德手握削筆刀走向煙熏三文魚三明治時,我才意識到,作為一名身在倫敦的14歲猶太青年,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臉上有著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紅潤與生氣的希德,可以十分老練地僅使用一把削筆刀,就能把油亮的三文魚切開,令人印象深刻。當我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時,這場針對科恩氏精品手工切片三文魚的襲擊已經進行了一半。我試圖把它挪到我面前,刀鋒劃過我的右手掌心,在手指下方留下了一道七厘米長的傷口。我一邊號叫著,一邊把血灑到了香菜籽黑麥面包上。不過,當我的手被縫了許多針后,我又趾高氣揚、昂首闊步地找到了他,向懺悔者希德給予寬宏大量的饒恕。
坦白說,我為此埋怨過我媽媽——每天的午餐都是煙熏三文魚三明治,這樣根本無法讓我和那些“異邦人”平起平坐!我會偶爾羨慕非猶太人吃的肉糜燉菜和長得像青蛙卵的西米,也會時而對不符合猶太教規的“黑暗”和“骯臟”的自由產生渴望。但可怕的事實是,在那場三文魚三明治“大屠殺”發生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每天都在吃的煙熏三文魚午餐——這樣一道被我天天抱怨的食物,竟然會激怒那些男孩們——那些注定要吃席帕姆牌蝦醬,或是吃某位大媽燉得像糨糊一樣的筋頭巴腦的“異邦人”。讓他們在某一個瞬間和希德一樣在腦中咒罵道:天啊!這該死的猶太人!當然,據我所知,他們之后沒再這么想過。
這并不是說我們是那種揮金如土、窮奢極侈的一批人,因為我們既沒有錢,又有很多生活上的重負。20世紀50年代初期,我們搬到了戈爾德斯格林(倫敦北三區),因為我的父親亞瑟在那時有些窮困潦倒。他在服飾貿易10的營收中遭遇了斷崖式暴跌,嚴重到讓我們不得不匆忙地賣掉海邊的都鐸式別墅。
就這樣,我們對那些艾塞克斯郡海濱的猶太式磚木結構建筑和周末用的敞篷車道了永別,對懸崖邊上的金雀花灌木叢和厚著臉皮嗅著外邦獵犬的猶太臘腸犬說了再見。一并告別的還有那片地勢較低的鄉村花園,那里有迷人的丘比特石像和看起來偷吃了不少肥料的園丁比爾,他總叼著一根煙斗,牙齒早已被煙草絲熏成黃色,毛躁地照料著金魚草。我們辭別了那位穩重的女傭人,她的圍裙上總有一絲若有若無卻又無法被鼻子忽略的熏肉味。同時,還遠離了那些喧囂的聚會,我的父親會在無數從倫敦來訪的叔叔阿姨面前,毫不羞恥地模仿杰克?布坎南的滑步舞,樂此不疲地講述著早已過時的馬克斯?米勒的笑話。如此,我與昨日種種平安道別,并向大倫敦地區的一處放眼望去皆是灰色小礫石的山崗問好。
我那對此感到震驚的母親,對父親在商業上的失敗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責備,并引用了大量威爾金斯?米考伯11的話語。當他再也無法承受這些斥責時,會走出門去。晚飯前,他會拖著微醺的身軀回到家中,坐在餐桌旁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湯面。
但對我來說,戈爾德斯格林是個還不錯的地方。60年前,它是一座屬于世界主義群體的島嶼,位于高貴的漢普斯特德(北二區的高端住宅區)和粗獷的克里克爾伍德(位于倫敦西北部,橫跨三個自治市鎮)中間。在戈爾德斯山丘公園和西斯公園中,你可以看到20世紀30年代猶太移民潮的終點,來自柏林和維也納的他們曾坐在這些長椅上閱讀詩書。這個地方的猶太風情不僅于此:在普林節12時,你可以在附近的烘焙坊里買到閃閃發光的哈拉面包和滿是罌粟籽餡兒的哈曼塔什面包。這里還有令人垂涎三尺的薄酥果餡卷餅,以及面團經過恰當水煮,嚼勁十足的扁平百吉餅,而不是那種正在入侵全球面包房的臃腫又膨脹的面包圈。在遵守猶太式屠宰法的肉店中,絡繹不絕的顧客正為了牛胸肉討價還價。當然還少不了科恩氏,那里簡直是煙熏三文魚和腌黃瓜的神殿。戈爾德斯格林大道上也有些歷史的殘留品,那是這片土地上長期存在的傳統郊區風情,如花店、裁縫鋪,以及那種古早雜貨屋,店員仍會把零錢塞進管道里面。還有其他不穿粗花呢衣裳的群體也在北三區定居下來,包括亞洲人和意大利人。正是在這里,在這條大道上,我仿佛一名初出茅廬的少年,第一次聞到剛剛烘焙出爐的咖啡豆的香氣。這正是我曾向往的地方。
因此,當一名公交車售票員大喊“戈爾德——斯格林站到了!掏出你的護照!”時,我會和其他乘客一同開懷大笑。我喜歡成為這里的一分子,這里有喧囂熱鬧的人聲,有小提琴的悠揚,有穿著利落西裝的小商販,有藝人和表演者。我根本不想與麥克米倫那樣的拘謹英國人待在一起,端莊地坐在茶室里,或是在公交車外耐心地排著隊,喃喃自語地抱怨天氣情況。我很高興能成為一個布魯克利姆男孩(Brylcreem,英國的一款發蠟,發音與“布魯克林”相似),一位來自戈爾德斯格林的蹦蹦跳跳的猶太小男孩,我的渾身上下都在訴說著這種快樂,從閃閃發光的風衣褲到白色的針織領帶,再到頭上那頂精美的爵士帽,這讓我走路時都擺出了前往猶太教堂時的莊嚴姿態。請注意,我既不想成為那些保守的信仰者,也不想和那些極端正統、目空一切的人沆瀣一氣;我不想變成那些穿著帶有流蘇裝飾的披巾的家伙們,更不想成為那種用藏在帽檐下的目光窺視四周的人。
但是,在20世紀50年代,他們在戈爾德斯格林并不常見。從大富翁游戲中的城市地理規劃來看,大部分保守猶太教徒都留守在倫敦東北部的斯坦福山附近的紫色區域內13。棕色區域則包含懷特查佩爾區和斯特普尼區,這是我的父母曾經生活的地方,他們的長輩們則分別來自土耳其巴爾干半島、羅馬尼亞和立陶宛。我父親的12個兄弟姐妹中,較為年長的那些人仍然滯留在東區,當我們去探望他們的時候,仿佛是一場悲涼的古舊移民區之旅:他們可怕的、味如嚼蠟的海綿蛋糕,喝檸檬茶時使用的超高玻璃杯,甚至還要搭配一勺又一勺的李子醬來啜飲。
在猶太版大富翁版圖的另一端是帕克巷,我母親的一位堂兄便奇跡般地定居在那里——他在蘇豪區經營過酒吧,也進口販賣過粉紅香檳酒;現在的他正過著令人難以想象的、屬于高產階級的奢華生活。單說他家里的沙發,那種柔軟舒適感足以令人淪陷其中。在大富翁版圖的中央,大致是紅色與黃色方塊那里,則是“舒適區”亨登和芬奇利(分別為倫敦北三區、北四區),那里仍然居住著我的多位叔叔阿姨,他們會在客廳中修建煙囪,即便如此,空氣中仍會彌漫著昨晚的百得佳士雪茄14帶來的煙氣。
我最喜歡前去串門的家庭,莫過于那位英俊的領帶制造商之家,他有三位很符合契訶夫文筆風格的女兒們:最大的那位十分健談;小女兒仿佛小家碧玉一般動人,卻對他人十分輕蔑;二女酷愛嬉戲作樂,是一位擁有一身小麥色皮膚的小魔女,她玉頸上那條熠熠閃光的金項鏈,足夠讓一名男孩立刻放棄自己的成年禮。
因此,我們所有人都處于不同程度的舒適或質樸生活之中,至少與我外祖母的一些留在維也納的親朋好友不同——我們還活著。當我們搬回倫敦時,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才結束了不到十年。在那時,“Holocaust(大屠殺)”一詞甚至還沒有被用來形容那場浩劫。我們很少談論這件事,只在逾越節15和普林節時偶有提及,畢竟,這兩個節日都是為了紀念曾經的希特勒類型角色的覆滅而出現的:法老、哈曼、人神共憤的雜種、暴君。直到紐倫堡審判中的一位律師,利物浦的羅素勛爵出版了他的《卐字旗下的災禍》(Scourge of the Swastika)(1954年出版)一書之前,甚至沒有什么與這個事件有關的文獻可以閱讀。在一處猶太教堂的圖書館樓梯上,我們顫抖著迅速翻閱了這部作品,被書里那些大屠殺遺留下的殘骸,或是被咧嘴詭笑的防衛兵追趕的裸女而嚇得驚魂失魄。我的母親開始對一切與德國有關的東西傾瀉古老而恐怖的意第緒詛咒,除了奧地利邊境上的一個小鎮。在1921年,九歲的她在那里錯過了一趟前往維也納的火車,沒能探望舅舅的她被好心的鎮長收留了。
我的父親開始走上正軌,并把注意力集中在生而為英國人的福利上,那份自出生之日起便獲得的無價之寶——堅不可摧的英語能力。就仿佛納粹不是被蒙哥馬利和他的軍隊打敗的,而是被莎士比亞摧毀的。“一個猶太人最好的武器就是他的嘴巴,”他曾這樣對我說,盡管他的“武器”曾被黑衫黨16用重拳予以“禮貌”問候。但出于對口才大師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的憧憬與喜愛,他立志讓我及時得到演講術的教育——早在我尚未成為少年之前。在亞瑟那激情澎湃、手舞足蹈的舞臺指導下,我表演了《亨利五世》中那段“克里斯賓節”戰前演說,以及《皆大歡喜》中的“世界是一個舞臺”等等,全部在客廳中進行,而我媽媽則在廚房里做著油炸魚丸。
因此,在我的父母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來看,同時身為英國人與猶太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哪怕將這種契合用“天命”來形容都不為過,這對父母甚至給我們起了非常英國化的名字,西蒙(Simon)和泰莎(Tessa)。在家里的書架上,除了狄更斯和莎士比亞的作品外,還有菲爾丁17、喬治?艾略特18、奧斯汀19、勃朗特三姐妹20、哈代21和威爾斯22的作品,以及所有蕭伯納23創作的作品。亞瑟對于蕭伯納有股獨特的熱忱,每當談到他時,那熟絡的語氣就仿佛他們彼此之間互相認識一樣。
議會仍然是個值得崇敬的機關。當所有英吉利海峽兩岸的國家陷入致命的法西斯主義魔爪時,正是因為這個議會的堅守和不屈,綏靖者們才未能得逞。議會還樂于關注猶太議員的人數,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工黨:巴尼特?詹納、曼尼?欣威爾,那位有些布爾什維克黨做派的悉尼?西爾弗曼,以及據我父親所說的本尼?德?以色列。即便是最為臭名昭著的英國貴族——那些把猶太人當作取樂對象又不愿和他們同處一室的家伙們,也在當時成為猶太人的支持者與同情者。
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亞瑟和楚蒂逃到了赫特福德郡的內布沃斯24,一方面是為了躲避硝煙和轟炸,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離我母親的工作地點更近一些,當時她在德?哈維蘭飛機公司25上班,是一些猥瑣試飛員的秘書,他們曾在當地酒吧喝著威士忌調戲過她。在村子里,會講故事的楚蒂甚至能把樹上的鳥兒吸引過來。當她和克內沃思家的萊頓夫人聊天時,談話內容的復雜度不會超越一份購物清單或是家長里短,但她會使用一種濃厚的口音來呼喚萊頓夫人的名字,那是只有她在與上流社會的人們閑聊時才會使用的口音,仿佛是帶著贊美的優雅吟誦。所謂的“上流社會”名單上,還會不時地出現伊麗莎白王太后的名字,她曾訪問過斯特普尼猶太關懷中心,那是我的母親曾經兼職的地方。名單上或許不會出現的名字,大概是王太后的朋友約翰?普羅富莫26,他曾在東區的湯恩比服務所長期當義工,以作為自己的贖罪。
被朗誦出的英語對他們而言便是耳邊的悠揚音樂。我母親對搖籃曲的想法正好反映了她對倫敦音樂廳和猶太教規的雙重熱情:昨晚是瑪麗?勞埃德27的音樂廳,今晚是索菲?塔克(“最后的火辣媽咪”)28。結果,我成為埃塞克斯郡唯一一個能在幼兒園里淋漓盡致地演繹《我的父親》和《總有一天》的六歲的小孩,不管你想不想聽。
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我父親會穿上他那件俗氣的條紋外套,開啟自己的“杰羅姆?K.杰羅姆29模式”,走到泰晤士河邊,差不多是老溫莎村和達切特村中間的位置。他會讓我坐在一艘小艇的船舵旁,把自己的小船專門擺出一個角度,開始播放諾埃爾?考沃德30的混成曲。
在戈爾德斯格林,我們猶太教堂的橡木鑲板和彩色玻璃散發著維多利亞時代晚期教會的宏偉氣息:教堂管理員戴著隆重的禮帽,莊重嚴肅地站在會眾長椅面前的特殊站臺上。書桌并沒有被放置在會堂中央,而是被移到了盡頭,位于約柜31的旁邊,更像是教堂中堂盡頭的祭壇桌。在約柜上方的金屬屏風后面,聚集著唱詩班,由我表弟布萊恩擔任男高音,向下面的會眾傾吐歌劇旋律。在贖罪日,還會有歌手弗蘭基?沃根32前來獻上歌喉,而我們這群小孩則會暗自期盼他在禮拜中途突然開唱《綠門》。
有時,來自祖先的記憶力量會沖破莊嚴的氛圍向我襲來。在我十分年幼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閱讀希伯來語,甚至在當地的猶太教主日學校教授過這門語言。因此,每當到了安息日33,在我握住那柄圣手34(一種頂端是手指形的金屬圣器,用以提醒我們,這是沒有實體的上帝唯一為我們揭露的形象——根據《利未記》35所說,上帝曾用這根手指在西奈山上親手刻畫了石板36)時,我會僅僅因為吟誦《摩西五經》37這個簡單而純粹的行為,與埋藏在這些希伯來文中的恪守意志感到心靈相通。
我曾在這座小鎮中四處游蕩,招搖過市。成年禮結束后,我會花更多的時間在戈爾德斯格林的電話亭附近閑逛(還記得它們嗎?),用目光釣起那些睫毛長長的姑娘們,而不是默默捧著猶太法典沉思。在我青少年的大部分時光里,身為一名猶太人,便意味著扮演猶太復國主義中的社會主義者38,并去往芬奇利路——那里的女孩們會不著濃妝地盡情跳舞;同時也意味著,自己要精通辯證唯物主義、核裁軍辯論法、猶太拓荒者歌曲、前衛主義電影和長時間接吻技能。在當時,不管是憤世嫉俗的猶太復國主義還是隨和恪守的猶太教,都和外邦世界沒有任何沖突,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共存;可現在看來,那些似乎已經成為半個世紀前便失去了純真內核的遺骸。如今,這兩者都在為了對抗頑強的分離主義者而采取激烈行動——不論這些分離主義者是來自外部,還是內部。
我對此并不感到高興。可有時候,某個恍惚間我會拋下攝制組,或是離開一場會議,無意識或下意識地向著附近的猶太教堂徘徊,不論我身在何處:我會在羅馬看看那堅不可摧的宏偉教堂大門,在科欽看看那獨特的百葉窗板,在上??纯茨清戣F修造的露臺,在阿姆斯特丹看看那鱗莖般美麗的黃銅燭臺,在馬拉喀什看看那蒼白的瓷磚。如果恰逢教堂集會,我會找個位置坐下來,翻開我的祈禱書,并立刻找到正在吟唱誦讀的段落。若教堂內空無一人,就像平時那樣,我會用記憶中的旋律填滿這里。這些旋律最初是在索森德和倫敦學來的,如今,它們已經成為和呼吸一樣的自然本能?!癊tz chayim hee la'machazikim ba,”我的回憶開始詠唱,“這是為那些憑依者而存在的生命之樹。”39不知怎么的,現在的我仍會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