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3年深冬,京郊亂葬崗。夜色如墨,寒風(fēng)卷著殘雪和紙錢灰打著旋兒,空氣里彌漫著凍土、草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陳年尸體的“醇厚”氣息。幾棵枯樹張牙舞爪,像被凍僵的鬼爪。
盧婉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棉襖,蹲在一個半塌的墳包旁,正用一柄小藥鋤,小心翼翼地刨著凍得梆硬的泥土。她不是在盜墓(雖然看起來很像),而是在尋找一種叫“墓回頭”的草藥根莖——據(jù)說這玩意兒專治凍瘡,在這鬼天氣里是硬通貨。
“喲!盧大小姐這是…提前給自個兒選風(fēng)水寶地呢?還是改行當(dāng)摸金校尉,準(zhǔn)備淘換點前朝的寶貝,給崇禎爺?shù)膰鴰焯泶u加瓦?”
一個戲謔的聲音,帶著熟悉的沙啞和疲憊,突然從旁邊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后飄了出來。
盧婉手一抖,藥鋤差點刨自己腳面上。她猛地抬頭,只見陳墨像從地底鉆出來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倚在樹干上。他比上次見時更瘦了,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一不變的是那只獨臂和空蕩蕩、在寒風(fēng)里飄得像個招魂幡的右袖管。他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還在往下滴答著不明深色液體的麻袋,那麻袋散發(fā)出的味道,比亂葬崗的“陳年醇香”更沖,是新鮮鐵銹混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腥氣。
盧婉拍拍手上的凍土,站起身,借著慘淡的月光打量他,嘴角勾起一絲同樣疲憊卻帶著鋒芒的弧度:“比不上陳首席您業(yè)務(wù)繁忙。看這架勢,是剛完成一單‘特快專遞’?收貨方是閻羅殿第幾層啊?”她指了指那滲液的麻袋。
陳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夜色里白得瘆人的牙,獨臂一甩,那麻袋“噗通”一聲砸在兩人之間的凍土上,袋口松開,滾出一個…戴著清軍制式暖帽的腦袋。那腦袋臉色青灰,雙目圓睜,凝固著死前的驚恐,暖帽下的金錢鼠尾辮散亂地搭在脖子上。
“剛截了個‘加急件’,”陳墨用腳尖不客氣地?fù)芘艘幌履穷w腦袋,語氣輕松得像在說今兒個菜市場豬肉降價了,“這孫子,鑲紅旗的一個牛錄額真,專業(yè)‘清倉’小能手,剛帶人屠了個莊子,老弱婦孺一個沒放過,專挑孩子下手,美其名曰‘減丁’。”他“嘖”了一聲,搖搖頭,“效率挺高,就是業(yè)務(wù)水平太糙,連點像樣的戰(zhàn)利品都沒留下。”
盧婉的目光落在那顆腦袋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厭惡,像看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她突然上前一步,在陳墨略帶詫異的目光中,蹲下身,拔下了自己發(fā)髻上那支磨得锃亮的鐵簪——正是陳墨當(dāng)年用箭頭磨制的那支。
她沒有像陳墨預(yù)想的那樣去戳那死人的眼睛泄憤,而是動作麻利地用簪子尖挑開那頂沾滿血污的暖帽,露出了底下的頭皮。接著,她像最熟練的皮匠處理一塊待硝制的皮革,用簪尖沿著發(fā)際線,快速而精準(zhǔn)地劃拉了一圈。
“你干嘛呢?”陳墨看得有點懵。
盧婉頭也不抬,聲音冷靜得可怕:“腦花掏空了好硝制。這么大塊皮子,扔了可惜。”她手上動作不停,簪尖在凍硬的頭皮和頭骨間靈巧地游走,“給你做對‘暖耳’正合適。省得你那只好耳朵,天天被這破風(fēng)吹得跟爛茄子似的。”
陳墨:“……”他看著盧婉那專注得如同在繡花的神情,再看看地上那顆被“開瓢”的腦袋,一股極其荒誕的感覺涌上心頭。這場景…比他這輩子經(jīng)歷過的任何黑色幽默都更離譜。
很快,一塊連著毛發(fā)、邊緣不算特別整齊的頭皮被完整地揭了下來。盧婉隨手將它丟給陳墨,像丟一塊破抹布。陳墨下意識地用獨臂接住,入手冰涼滑膩,還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頭發(fā)油脂的味道。手感…嗯,難以形容。
“拿好,”盧婉站起身,在旁邊的枯草上擦了擦簪子上的污穢,重新插回發(fā)髻,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用藍(lán)布包著的東西,直接扔向陳墨,“你當(dāng)年送的‘定情信物’,我給它升了個級,現(xiàn)在叫‘閹黨鑒別器’——見著可疑人物,先捅一下試試,不出血的,保準(zhǔn)是沒卵蛋的貨色!”
陳墨手忙腳亂地接住那藍(lán)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正是當(dāng)年他送的那本藍(lán)布封皮的《女誡》!只是這書如今面目全非,封皮上沾著不知名的藥漬和黑灰,書頁也明顯被翻得毛了邊。他好奇地翻開,瞳孔微微一縮。
只見原本工整刻板的《女誡》正文旁,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全是各種藥方!治療瘟疫的、刀箭傷的、凍瘡的、餓癆的…字跡娟秀中帶著一股子狠勁。更絕的是,在藥方旁邊,還夾雜著許多辛辣的批注:
***“甘草三錢,黃連五錢——專治‘忠君’上頭引發(fā)的腦熱!”**
***“當(dāng)歸一兩,配陳墨牌頭皮屑(如有)——主治思慮過度,夜不能寐(注:效果存疑)。”**
***“砒霜一分,裹以高起潛畫像焚燒——驅(qū)邪避瘟,特效!(慎用)”**
***“崇禎腦殘片(主料:金鑾殿瓦當(dāng)灰三錢,言官唾沫星五升)——暫無現(xiàn)貨,研發(fā)中…”**
陳墨看得嘴角抽搐,想笑又覺得心頭發(fā)酸。他抬起頭,看著盧婉在寒風(fēng)中凍得微微發(fā)紅卻依舊倔強(qiáng)的臉,喉嚨有些發(fā)堵。他趕緊低頭,假裝被書里的“妙方”吸引,掩飾住眼底翻涌的情緒,嘴上卻依舊不饒人:“嘖嘖,暴殄天物啊盧大小姐!好好一本圣賢書,讓你糟蹋成‘毒經(jīng)’了?擦屁股都嫌它太硬硌得慌…”
話雖這么說,他卻小心翼翼地把書合攏,用那塊油膩的藍(lán)布重新仔細(xì)包好,然后塞進(jìn)了自己懷里最貼近心口的內(nèi)袋里,仿佛那不是一本涂鴉的破書,而是什么稀世珍寶。
做完這一切,他才想起手里還攥著那塊冰涼滑膩的頭皮。他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看盧婉,獨臂在懷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xì)包好的小包裹,遞了過去,語氣帶著點難得的局促和…邀功似的得意:“咳…那個…回禮。”
盧婉狐疑地接過油紙包,入手有點分量。她一層層剝開油紙,里面赫然是——那塊她剛剛剝下來的頭皮!只不過,此刻這塊頭皮已經(jīng)被清理得相對干凈,毛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雖然手法粗糙),邊緣用粗大的針腳歪歪扭扭地縫合了一圈,勉強(qiáng)算是做了個“包邊處理”。最絕的是,在頭皮內(nèi)側(cè)相對光潔的地方,竟然用炭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產(chǎn)品名稱】:滿洲頂級皮毛一體保暖耳罩(左/右通用款)**
>**【主要成分】:純天然韃靼頭皮(含優(yōu)質(zhì)毛發(fā)),陳墨獨家手工鞣制(簡易版)**
>**【功效說明】:左耳佩戴防凍瘡,右耳佩戴擋刀風(fēng)(效果視敵方刀速而定)**
>**【甲方爸爸】:盧象升(精神股東)&陳墨(執(zhí)行董事)**
>**【差評理由】:原裝頭骨材質(zhì)疏松,嚴(yán)重影響我方簪子使用壽命!建議供應(yīng)商(愛新覺羅氏)加強(qiáng)品控!**
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吹得枯枝嗚嗚作響,像鬼在哭嚎。亂葬崗上,兩個人影相對而立。一個手里拎著塊硝制了一半、寫著“差評”的頭皮,一個懷里揣著本涂滿“毒方”的《女誡》。月光慘淡地灑在他們身上,勾勒出兩個被亂世扭曲得不成樣子、卻又在荒誕中死死抓住一絲本真與溫暖的靈魂。
他們看著對方手里的“禮物”,又看看對方那張寫滿風(fēng)霜、疲憊卻依舊不肯屈服的臉。
三秒鐘的沉默。
然后,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緊接著,兩人像是被點了笑穴,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完全不顧形象、甚至帶著點歇斯底里的狂笑!笑聲在空曠死寂的亂葬崗上回蕩,驚飛了枯樹上的寒鴉,嚇得幾只正在刨食的野狗夾著尾巴,“嗷嗚”一聲,連夜搬離了這個“瘋子出沒”的鬼地方。
笑聲里,有對命運(yùn)的嘲弄,有對敵人的蔑視,有對彼此狼狽的“欣賞”,更有一種在無邊黑暗中,找到同類、互相取暖的悲涼與痛快。這笑聲,比任何痛哭都更刺耳,也比任何誓言都更堅定。它回蕩在1643年寒冬的亂葬崗上空,成為這個荒謬末世里,一曲最不合時宜卻又最震撼人心的戰(zhàn)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