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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宜興冬雷驚稚子,盧府夜雨收孤童

**(萬歷二十八年臘月初七·1600年·江蘇宜興)**

**寒風卷著雪粒子,如同老天爺撒下的粗糲紙錢,呼嘯著砸在龜裂如老婦皺紋的田壟上。**天地間一片灰白死寂,連烏鴉都懶得在這片絕地上空盤旋覓食。陳三跪在凍得梆硬的田埂邊,手指早已失去知覺,僅憑著一股絕望的蠻力,十指如鐵釬般深深摳進凍土里。指甲翻裂,血混著泥凍成了紫黑的痂,他終于在深處刨出了最后半截混雜著冰碴的、灰白色的觀音土。

身后,三歲的陳默蜷縮在破敗漏風的茅棚角落,哭聲微弱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幼貓,斷斷續續地鉆進陳三的耳朵:

**“爹……肚里……有石頭在咬……好冷……”**

那聲音比野狗在寒夜里的哀鳴還要細弱無力。這年江蘇大旱,赤地千里,餓殍盈野,陳家莊的佃戶十室九空,陳三家便是這煉獄圖卷上掙扎的一筆。

**與此同時,十里之外,宜興盧氏那高墻深鎖的祖宅后院,一株百年白梅卻離奇地在這臘月風雪中綻開了滿樹瓊花。**馥郁冷香不合時宜地彌漫開來,壓過了冬日的肅殺。內室里,接生婆剛將一個嘹亮啼哭的嬰孩捧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還未來得及出口,一道慘白中透著妖異的紫電驟然撕裂鉛灰色的厚重云層!

**“咔嚓——轟隆!!!”**

冬雷!震耳欲聾!仿佛天柱傾折!那雷聲如此之近,如此之暴烈,竟震得前院祠堂高懸的“進士及第”金漆匾額轟然墜落,砸在青磚地上,碎木四濺,塵土飛揚!整個盧府上下,一片驚惶失色。

“冬雷震震,夏雨雪——”老管家哆嗦著跪倒,“這是…天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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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拖著凍僵的身體回到茅棚,將那塊冰涼的觀音土小心地在破碗里碾碎,混著一點點雪水,揉捏成兩個歪歪扭扭的“壽桃”。他將其中一個塞進陳默冰冷的小手里,自己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嘶啞:“默兒乖……吃了神仙糕……明日……明日爹去求陳老爺開恩……就有……就有熱騰騰的白米飯了……”陳默瞪著烏黑卻空洞的大眼睛,本能地啃咬著那苦澀堅硬的土塊。當夜,茅棚里先是響起陳三壓抑的、痛苦的呻吟,接著是腹中如擂鼓般的悶響。他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身體弓得像一只被滾水煮熟的蝦米,豆大的汗珠混著污垢從額角滾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切聲響戛然而止。**只有一股濃重的、帶著內臟腐敗氣息的黑血,從他身下緩緩滲出,浸透了薄薄的草席,在冰冷的泥地上洇開一片絕望的暗紅。

天剛蒙蒙亮,陳府催債的管家便帶著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丁踹開了搖搖欲墜的柴門。看到草席上陳三僵硬的尸體和那片刺目的黑血,管家嫌惡地皺了皺鼻子,三角眼一掃便鎖定了角落里瑟瑟發抖、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陳默。“晦氣!”管家啐了一口,指揮家丁,“把這小崽子拖走!抵他爹欠的三斗租子!”粗糙的大手像鐵鉗般扼住陳默細瘦的胳膊,將他像破麻袋一樣往外拖拽。經過盧府那高大威嚴、朱漆閃亮的正門時,一股濃郁的、令人魂牽夢縈的香氣——是參湯!混合著米粥的甜香——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飄了出來。這香氣像一把淬毒的鉤子,瞬間勾起了陳默腹中那“石頭”更瘋狂的噬咬!絕望、悲憤、對生的最后一絲渴望,在這香氣刺激下轟然爆發!就在家丁用力將他拖離那扇朱門的瞬間,陳默猛地低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一口咬在了管家肥厚的手腕上!

**“啊——!”**管家殺豬般慘叫。陳默趁機掙脫,像一頭瀕死的小狼,撲倒在盧府門前冰冷的雪地上,用盡肺腑之力嘶喊出聲,那聲音穿透凜冽的風雪,帶著血沫:

**“我愿為奴!簽死契!生生世世!只求盧老爺發發慈悲——賞我三斤糙米葬父!!!”**額頭重重磕在覆雪的石階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血印。

盧府內暖閣熏香,爐火正旺。盧象升之父盧國霦抱著襁褓中的幼子,眉頭微鎖。方才那驚天冬雷和匾額墜落,絕非吉兆。然而懷中的嬰兒卻異常安靜,不似尋常嬰孩受了驚嚇便啼哭不止。他低頭細看,只見這初生的孩兒雙目清亮如寒潭秋水,竟也定定地回望著他,眼神深處仿佛蘊著與生俱來的沉靜與力量。這時,一旁侍立的老門客湊近細看嬰兒緊握的小拳頭,忽然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老爺快看!小公子左手……這掌紋!天生一個‘甲’字!”盧國霦心頭劇震,忙輕輕掰開嬰兒緊攥的手指,果然見其掌心紋路縱橫交錯,中央赫然一個清晰深刻的“甲”字紋樣!甲者,天干之首,科舉魁元,武勛之冠!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掠過心頭。

奶娘戰戰兢兢上前喂乳,許是方才雷驚未定,又或是被那“甲”字掌紋駭住,手一抖,捧著的細白瓷碗“啪嚓”一聲跌落在地!碎片飛濺,其中一小片竟擦著嬰兒的眉心飛過,瞬間沁出一顆鮮紅刺目的血珠!嬰兒吃痛,小臉一皺,卻仍未放聲大哭,只是發出委屈的嗚咽。眾人皆驚,奶娘嚇得魂飛魄散,跪地磕頭不止。盧國霦卻定定地看著兒子眉間那點朱砂似的血痕,眼神變幻莫測,片刻后,竟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絲狂放與決然:“好!好!此子血染印堂,如點將朱砂!非是破相,乃是天授!將來必是沙場點兵、封狼居胥的命格!”此言一出,滿室皆寂,唯有嬰兒眉心血珠,在爐火光暈下妖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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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那絕望的嘶喊驚動了盧府側門內的門房。沉重的側門“吱呀”一聲,開啟了一道縫隙。門內泄出的暖黃光暈和食物香氣,與門外刺骨的風雪、濃重的尸臭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分野。門開處,一個約莫十歲、身著錦緞棉袍、眉目清秀卻隱含剛毅之氣的少年——正是盧象升的堂兄盧象觀,正攥著剛給母親抓的藥包準備入內,被眼前景象驚得呆立當場。

他首先看到的,是陳默正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鎮定,將一根磨尖的蘆稈,小心翼翼地插進地上那具僵直尸體(陳三)微微張開的嘴里,緩緩向深處探去——這是赤貧之家防止尸體因腐敗氣脹而賣不上價錢的土法“導氣”,黑紅色的污濁液體正順著蘆稈緩緩滲出。然后,他才看清了陳默那雙血肉模糊、指甲盡翻的手,和他額頭上磕出的血印。

盧象觀自幼受忠義熏陶,見此慘烈孝行,心頭劇震,一股熱血直沖頂門。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銀狐裘,疾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那帶著體溫的裘皮緊緊裹在幾乎凍僵的陳默身上,同時扭頭朝著門內高聲喊道:

**“爹!快來!這童尸不倒,孝心感天!此子可收!當為義仆!”**

聞聲而來的盧國霦站在門內臺階上,目光如炬,先是掃過地上陳三的尸體和陳默那“導氣”的動作,眉頭微蹙,旋即,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陳默那雙刨凍土埋父而致血肉模糊的十指上——那翻卷的指甲,深陷的凍瘡,凝固的血泥,是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的控訴與證明。他沉默片刻,眼中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是憐憫?是算計?亦或是對這殘酷世道的一聲嘆息?最終,他緩緩頷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取三兩紋銀與他葬父。再帶他去廚房……吃碗熱湯餅,暖暖身子。”**

陳默聞言,渾身劇震,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他猛地撲跪在地,對著盧國霦和盧象觀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剛剛凝結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鮮血混著污泥,在盧府門前潔凈的青磚上,凍成了三朵刺目驚心的暗紅冰花。

就在他抬頭,淚眼模糊地想要看清恩人面容的瞬間,一陣裹挾著雪粒的妖風打著旋兒刮過回廊,恰好掀起了遠處乳母懷中嬰兒的襁褓一角!風雪迷蒙中,陳默的目光與那襁褓中嬰兒的目光猝然相遇!那初生的嬰兒——未來的盧象升,竟在漫天飛雪的寒夜里,對著這個渾身血污、剛剛失去一切的小奴隸,無聲地、緩緩地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個沒有牙齒的、純真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令人脊背發寒的……笑。

**光陰荏苒,倏忽六載。**

盧府后院的演武場,積雪初融,青磚濕冷。已是半大少年的陳默,穿著粗布短褐,攥著一把幾乎禿了的掃帚,正低頭佯裝清掃角落的殘雪。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穿過飛揚的塵土和呼喝的人聲,牢牢鎖在場中那個年僅九歲、身形尚顯單薄卻已初露崢嶸的少年身上——盧象升。

只見盧象升屏息凝神,稚嫩的小臉上滿是超越年齡的堅毅。他扎穩馬步,低喝一聲:

**“起!”**

那聲音清越,竟隱隱帶著金石之音!在周圍家丁、武師或驚疑或期待的目光中,他雙臂肌肉賁張,青筋微現,竟真的將一尊足有百斤重的練功石鎖生生提離了地面!雖然只有寸許,且瞬間便因力竭而“咚”地一聲砸落,激起一片塵土,但這驚人之舉已足以讓演武場爆發出震天的喝彩!

“好神力!”

“小公子真乃神童轉世!”

喝彩聲中,陳默的心卻猛地一沉。他眼尖地瞥見,在盧象升奮力提起石鎖、衣襟因用力而敞開的剎那,半幅粗糙的桑皮紙從他懷中悄然飄落。那紙片打著旋兒,不偏不倚,恰好被一陣冷風卷著,滑到了陳默腳邊。

鬼使神差地,陳默用腳尖迅速而隱蔽地踩住了那紙片。低頭匆匆一瞥,墨跡被汗水浸染,暈開一片詭異的深褐色,但那四個力透紙背、鐵畫銀鉤的大字卻如烙鐵般燙入他的眼簾——

**精忠報國!**

那哪里是墨?分明是干涸的……**血**!

就在這時,一聲威嚴中帶著驚怒的厲喝如同炸雷般在演武場上空響起:

**“象升!跪下!誰準你私藏、偷讀那《岳武穆傳》的?!”**

盧國霦不知何時已站在回廊下,臉色鐵青,須發皆張,顯然是怒極。

場中瞬間死寂。眾家丁武師噤若寒蟬。盧象升小小的身軀微微一顫,卻沒有立刻跪下。他緩緩轉過身,挺直了那尚顯稚嫩的脊梁,迎向父親雷霆般的目光,清澈的眼中沒有畏懼,只有一股近乎執拗的赤誠,朗聲回答:“父親息怒!是張先生授課時提及!孩兒……孩兒只是仰慕武穆忠義!張先生有言,武穆雖冤死風波亭,然其丹心昭日月,碧血染山河,仍是頂天立地、萬世景仰的大英雄!”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混賬!”盧國霦氣得渾身發抖,幾步上前,揚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在盧象升臉上!“英雄?大明朝的忠臣……”他后面斥責的話語還未出口,突然臉色一白,猛地捂住胸口,劇烈地嗆咳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旁邊的管家慌忙遞上絲帕。盧國霦抓過帕子捂嘴,好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后,才勉強止住。他顫抖著移開絲帕——雪白的絲帕中央,赫然濺滿了點點刺目的猩紅!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點點紅梅,觸目驚心。

看著帕上血梅,又看看眼前雖挨了耳光卻依舊倔強挺立、眼中信念不滅的幼子,盧國霦滿腔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無力的悲涼所取代。他閉上眼,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仿佛承載了千鈞重負,充滿了對不可知未來的深深憂慮。他疲憊的聲音在寂靜的演武場上低低回蕩,帶著宿命般的蒼涼:

**“癡兒啊癡兒……你可知……此子生逢末世……恐怕……是要歷盡九九八十一劫……方能證得忠義二字啊……”**

寒風卷過演武場,吹得那半幅被陳默踩在腳下的血書“精忠報國”沙沙作響。陳默低著頭,無人看見他眼中翻涌的復雜情緒:是震撼?是恐懼?還是對這盧府小公子那撲向烈火般命運的……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那眉間一點朱砂血痕的嬰兒無齒的笑顏,與眼前少年倔強染血的身影,在這末世將至的寒風里,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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