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老街巷里的玉蘭花盛開時,鄉下的堂弟徐國明來找徐國慶謀活路了。
他扛著一大包行禮鋪蓋,踢開玉蘭花樹下的一只野狗,扯著嗓子用土話大叫徐國慶的名字:“徐國慶,鍋(哥),我是徐國明哇,你打開窗子讓我瞅見喲!”
村子里,他的嗓門是出奇的大,似乎震得頭頂的玉蘭花瓣都搖搖欲墜。
等在房子里的徐國慶趕忙沖上陽臺,看到樓下的堂弟后,用土話跟其打了個招呼,火速跑下樓來。
那一天,暫時未找到住處的徐國明住在了堂兄徐國慶的房間里。
然而沒住幾天,便被徐國慶趕到工地,住進了工棚。那時候,徐國慶在本家五叔徐泰東一處工地找到了小工的活計,帶徐國明一起干些搬磚和泥的活。徐國慶之所以六親不認地把堂弟趕去住又臟又亂的工棚,是因為,某天,他下樓買煙時,聽見雜貨店的禿頂小老板正在跟一位顧客說任萍的閑話:“大洋車了不起喲,一個還不夠,如今弄倆生猛的漢子,巴適的狠……”
那位來自四川的小老板,曾經追求過任萍,只可惜任萍壓根看不上他這種多嘴多舌的小男人。
雖然,看到徐國慶后,小老板就連忙把后半句話生生吞了回去,但他們背后指指點點的動作,還是深深刺痛了徐國慶的心。當天下午,他便卷起了徐國明的鋪蓋,騎著三輪車,把滿臉不情愿的堂弟丟進了工棚。
他記得清清楚楚,一臉不睦的徐國明在將鋪蓋從三輪車上抱下來時,曾轉回頭對他說了句:“鍋,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滴,我勸你早點死心,那婆娘看不上你哩!”
徐國慶抬腿在徐國明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腳,在他肥大的迷彩褲上印下一個腳印后,騎上三輪趕回了玉蘭巷。他在巷子口煙氣彌漫的彩票店買了十塊錢的彩票,機選,每天十塊,他從不省這個錢,至少,那是一種希望,一種期冀。他實在搞不明白彩票店里那些一根接一根抽著香煙故作高深地研究著彩票走勢圖的彩民,不知道隨機的數字能有什么規律。
“投機取巧也成學問嘍!”
出門時,徐國慶搖著腦袋嘟囔了一句,抬頭卻看見了正騎在踏板摩托車上,在巷口四處張望的兒子徐凱。
那還是他來到寧川后兒子第一次來找他,手中捏著彩票的徐國慶難免有些興奮,連忙走上前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買新車了?”
徐凱一愣,旋即按早就想好的說辭回答道:“借的。”
徐國慶也沒再多問,率先向巷子內走去:“走吧,去看看爸爸住的地方。”
徐凱悻悻地嗯了一聲,按了三次電門后發動了胯下的小踏板。
“老徐,你兒子呀?”
“嘿老徐,你兒子看起來才是城里人嘛,都說黃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我看你這只老鼠倒是生了條黃鼠狼……”
“……”
下工后回到青竹巷的街坊們你一言我一句對徐凱品頭論足,帶著水泥味的贊美讓徐國慶臉上樂開了花,騎在車上的徐凱卻一直陰沉著臉,似乎很不樂意別人把自己跟徐國慶聯系在一起般。
“怎么來這找我了?這種地方少來!”
雖然滿心歡喜,徐國慶還是在開門時嗔怪了兒子一句。
“你以為我想來啊,你電話打不通!”
徐凱脫口而出的回答讓徐國慶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這才想起自己去送堂弟時把手機留在屋里充電了。他那只手機電池老化,一天三充,早就該淘汰了。
徐國慶想要教訓兒子兩句,告訴他不要看不起那些民工,他老子本身就是個民工,可是,最終還是在把兒子讓到屋里后,用一種關切的語氣問道:“又缺錢了?”
默默坐在沙發里的兒子點了點頭,這次與以往不同,他不想找任何借口:“我想買一部蘋果手機。”
為兒子倒了一杯水的徐國慶愣在了那里,雖然蘋果手機他沒用過,但卻知道那東西價格昂貴,四五千都打不住。
“你的手機不能用了?”
徐國慶把水放在茶幾上,試探著坐到了一臉沮喪的兒子身旁,希望兒子能夠體諒一下自己的難處。可是,徐凱卻猛地轉過頭來,看向父親的眼神中充滿了抱怨:“還不都怪你?當初給我選四人宿舍,我的其他三位舍友都用蘋果手機……”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他沒有告訴徐國慶,那天下午,舍長秦征懷疑有人盜用宿舍里的WIFI,便下載了一個管理路由器的APP,他在終端查看鏈接設備時,發現路由器雖然鏈接著四部手機,有一部顯示的卻是安卓系統。他明明記得宿舍里的四個人用的都是蘋果手機的。于是,秦征便故意將手機屏幕舉到徐凱面前,當著其他兩位同學的面挖苦他說:“咦,咱們宿舍怎么會有安卓機,是不是有敵特分子打入我軍內部了?”
說話間,其他三個舍友都已大笑起來,唯有徐凱一臉鐵青。
雖然秦征沒有說破,但舍友們肯定都知道那部高仿的蘋果手機是誰的。
四人間的住宿費比八人間整整貴了三倍,選擇四人間的學生非富即貴,特別是秦征所在的304室——秦征他爸是一家私企的老總,另外兩個舍友一個全家都是公務員,一個父親是外企高管,媽媽在機場上班。唯獨徐凱,從來沒在大家面前提起父母是干什么的。徐凱沒錢,宿舍里的很多集體活動都不參加,顯得很不合群,被其他舍友排擠也有情可原。
如今,用著高仿蘋果手機的徐凱,把這一切都怪在了父親頭上,當初徐凱打電話問尚在老家的他選四人間還是八人間時,若不是他覺得四人間里有電視,有單獨的洗手間,還每人都配備一個帶書架的書桌,非要他選四人間,自己也不會受到這樣的屈辱。
他儼然已經忘記,當初聽到爸爸選四人間時,自己心里有多高興,其實,他把那個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心中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被兒子嗆了一句的徐國慶默默地看著低頭不語的徐凱,他看見兒子的眼圈紅了起來,受了極大委屈的樣子。
他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燃一支,將后背靠在沙發里看著氤氳出了水漬的天花板猛抽一口,下定了決心般坐直了身體:“買,爸爸的手機正好也壞了,你的這部就給我用!”
一直低垂著腦袋的徐凱在聽到父親那句話后,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徐國慶:“真的?”
“真的,爸爸昨天剛領了工錢,有錢!”
說著話,徐國慶起身走進了自己屋,把正在充電的手機拔了下來,就在一周前,他剛剛學會微信支付。銀行卡還是任萍幫他連的。
“爸,其實……”
徐凱仿佛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了,被舍友羞辱的他一時氣昏了頭,如今冷靜下來難免覺得自己有些任性。徐國慶卻猛地抬手,打斷了他的話:“別人有的我兒子也要有,你比他們一點都不差!”
那一次,微信收了4000塊的徐凱出門時哭了,4000塊雖然只能買一部二手蘋果手機,但他卻知道,這對父親意味著什么。他下樓時,固執地沒讓徐國慶送,他怕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
徐國慶是站在露臺上目送兒子騎著那輛嶄新的小踏板離開的,徐凱下樓時,正在樓下公用水管處殺魚的一位工友大聲調侃正發動踏板車的徐凱:“怎么樣,看到你后媽了吧,漂亮不,你爸有福嘍!”
那人跟徐國慶同在一個工地上過幾天班,心直口快,人卻不壞。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一向膽小怕事的徐國慶居然把手中的水杯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聲,玻璃杯在水池邊碎了一地,剛剛開腸破肚的鯉魚從一高跳起的工友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了被魚血染紅的地面上。
“作死啊老徐,我這條賤命雖然賣不了幾毛錢,殺人還是要償命的。”
朝著樓上回看了一眼的徐凱加大了油門,突突突地駛出了玉蘭巷,一陣晚風吹來,吹落了幾片玉蘭花瓣,從他的肩頭飄落,又被車輪卷起,飄進了墻角被魚血染成了緋紅色的排水溝里……
狹長的玉蘭巷中,三教九流、雜物堆砌。
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