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慶一邊晃動著就要空掉的煤氣罐,一邊揮舞鐵鏟炒菜時,三條街巷外的任萍也接完了最后一單生意。她在“萍萍按摩店”的門口掛上了停止營業(yè)的牌子,拉上門簾,把網襪和短皮裙脫下來,換上了長褲羽絨服,對著鏡子用一張濕巾使勁擦著嘴唇上大紅色的唇彩。屋內空調暖風開得太足,玻璃上氤氳了一層霧氣。
任萍戴上口罩,關掉按摩店粉紅色的燈,剛擰開門鎖打開房門,便看見一個瘦高的黑影站在門口。
任萍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聽嘭的一聲,眼冒金星的她便被那個黑影一拳揮到了地上。
黑影沖上前來搶她手中的皮包,一邊在里面翻找著什么,一邊罵罵咧咧:“賤貨,今天的錢呢?”
“陳序民你要干什么,我沒錢,我還要給女兒生活費的!”
雖然破口大罵著的任萍拼命撕扯,卻哪里會是一個大男人的對手,在又被對方狂甩了幾巴掌后,包也被搶了過去。穿著連帽外套,把腦袋縮進陰影里的男人在拿光了包里的錢,猛將皮包甩回任萍臉上后,鄙夷地罵道:“都干上這一行了還哭窮?等老子發(fā)達了,誰稀罕要你的臟錢……”
說話間,男人已經轉身,消失在了一旁狹窄的巷子里。
“是,我是臟的,我的錢也是臟的,有能耐別拿我的臟錢!”
朝著虛空嘶吼了一句的任萍擦了擦嘴角流出來的鮮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她想要哭,最終卻發(fā)出了一陣冷笑。
“哼哼,呵呵。”
陳序民是她前夫,與他育有一女,卻在女兒還在任萍肚子里時離家出走,據說是跟人去了越南,還在那邊娶了倆老婆,最近不知為什么混不下去了,又重新回到了寧川。在此之前,任萍還以為他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了呢。好在,法院早就依照她的申請,判處了二人事實離婚,要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怎么辦。
陳序民認為她是個爛女人,這有情可原,畢竟渣滓看所有人都是渣滓。
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只有自己知道。
是,她是開了一家按摩店,還在店里裝了粉紅色的射燈,氣氛搞得很曖昧。她已經38歲了,人老珠黃,來店里按摩的也都是老男人,大部分老男人按摩時都不老實,會對她動手動腳,可是,原則和底線她是有的,出格的事情絕對不會做。她把那些老男人的“上下其手”稱之為“搭售”,超市里為了吸引顧客還經常有贈品呢。如果不讓那些家伙占些便宜,人家為什么要來她店里消費啊,街對面的盲人按摩店里的冷瞎子手法比她強多了。
任萍鎖好按摩店的門,騎上了電瓶車。
她戴手套之前,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羽絨服的內口袋里裝了一沓鈔票,她知道陳序民隔三差五會來打劫自己,皮包里只放了不到二百塊零鈔。
左手邊的剁椒魚頭店門口垃圾桶被一臉桑塔納撞翻了,污穢撒了滿地。
好在任萍的生活并不像那只垃圾桶般一地狼藉,她有一個很乖很乖的女兒,十六歲,上高中,成績很好。想起來,嘴角就會不經意露出微笑;她還有一個傻傻的,喜歡把蔬菜當成水果吃的租客。任萍從來沒見徐國慶買過水果,為了省錢,他總是把西紅柿、黃瓜、白蘿卜買來當成水果吃。她能理解徐國慶的小氣,他提到在寧大上學的兒子徐凱時,臉上驕傲的表情與她談起女兒時如出一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是同一類人。
騎著電瓶車的任萍想起了徐國慶來租房時的情形,那時候,玉蘭巷上的老房子的租賃信息發(fā)布出去差不多已經一年了,雖然租金比其他房子低了將近三分之一,卻還是沒人愿意跟她這個“按摩女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后來,初來乍到的徐國慶便扛著一個裝滿鋪蓋的編織袋敲響了她家的房門。
與徐國慶熟悉了以后,任萍曾經問過徐國慶:“如果早知道我是干那個的,你還來租房嗎?”
啃著西紅柿的徐國慶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還租!”
“為什么?”
“便宜!”
……
想到這里,騎著電瓶車的任萍猛抽了一下鼻子,加大了電門,朝著玉蘭巷的方向快速駛去。也許是因為寒冷,也許是因為大家都躲在家里或者酒店里過洋節(jié),馬路上的車不多。馬路對面紅燈顯示的數字是96秒,身邊一輛電瓶車看到并無汽車后,闖紅燈騎了過去。任萍本來也可以闖紅燈過去的,但她還是極守規(guī)矩地在寒風中等了一分半鐘。她深知自己沒有僥幸闖過去的資本,萬一路口某臺車子突然駛出,把自己撞死了,女兒該怎么辦呢?總不能指望她那位“海歸親爹”吧。
所以,她必須好好活著。
任萍騎車經過路邊的一家修車店時,一位穿著新款羽絨服的男孩正用2480塊錢買下一輛翻新踏板摩托車。有了那輛車,他就可以每天接送蔡新陽上下自習了。交錢取車的徐凱騎著那輛“嶄新”的仿冒雅馬哈巧格突突突從后面趕上來時,被馬達聲吵到的任萍曾經回頭看了一眼。
彼時,他們面無表情地對視,他們還依舊只是陌路。
她不知道他正是徐大哥的兒子,他亦不知道眼前這位阿姨正是爸爸的房東。
他們更不知道,彼此會給對方的生活帶來怎樣的羞辱與劫難。
……
朝掌心中哈著氣任萍打開哐啷作響的房門時,系著圍裙的徐國慶正將一盤紅燒肉擺上餐桌。桌子上擺著其他幾盤家常小菜,還有一瓶廉價的勾兌白酒,然而,引起任萍注意的卻是插在罐頭瓶里那九支火紅的玫瑰。
“呀,徐大哥,這花是哪來的啊?”
任萍一邊摘下圍巾,一邊笑著問徐國慶,笑容卻扯到了嘴角的傷口,疼得嘶了一聲。
徐國慶沒有回答她的話,因為他看見了任萍嘴角和眼眶上的淤青。
他張了張嘴,想要關切地問問她怎么了,卻最終把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吞回了肚子里,轉移話題道:“今天放工早些,平常都是蹭你做的飯,今天嘗嘗我的手藝,來,來,快吃吧。”
任萍緩緩地坐進沙發(fā)里時,眼睛一直盯著那一束玫瑰,而她身旁的徐國慶卻忍不住一次次偷瞄她臉上的傷痕。
兩個人極有默契般,徐國慶沒問任萍臉上的傷痕哪里來的,任萍也沒再追問玫瑰花的來路。
徐國慶知道,陳序民一定又去找任萍拿錢了。就算從任萍口中問了出來,他一個外人又能做什么呢。陳序民這種潑皮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打傷了他要賠醫(yī)藥費,被他打傷了,自己一樣要出醫(yī)藥費。任萍曾告訴過他,以前陳序民沒飯吃的時候,便會故意去砸派出所門口的路燈,因為拘留時有飯吃。
任萍知道,徐國慶是絕對不舍得掏錢買花的,今天是情人節(jié),那花肯定是他收廢品的時候撿到的。又有什么關系呢,一樣好看,一樣美。
她搶過徐國慶手中剛剛斟滿的酒杯,52度的勾兌酒一飲而盡,火辣辣的食管如同剛剛吞下了一大碗辣椒水。徐國慶看見任萍的眼淚滴在了酒杯里,瞬間溶于殘酒,不見了蹤跡。
徐國慶不再說話,而是拿起遙控器,把原本靜音了的電視打到寧川新聞頻道,默默地喝起了悶酒。他喝酒的時候,還在跟著電視里的播音員小聲重復著每一條新聞。最近,他在自學普通話,學好了普通話,跟寧川人打交道人家就不會覺得自己土了,以后有機會去學校見了徐凱的同學,說普通話兒子也顯得有面子。老家的鄉(xiāng)音又土又軸,一聽就是來自鄉(xiāng)下。
“2017年,我市將重點對老舊小區(qū)進行改造,把老舊街巷的衛(wèi)生、治安、就醫(yī)等問題作為重中之重……”
“呵,”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的任萍苦笑一下:“玉蘭巷說要拆都說了三年了,不還是老樣子?”
任萍的話徐國慶沒敢接,他知道,任萍一直盼望著玉蘭巷改造,那樣,得了補償款的她便有錢去別的地方買新房了。
玉蘭巷三教九流眾多,平常任萍從來不讓女兒任小菲來這里,而是寄養(yǎng)在離鐵山實驗中學近的姥姥家,為了上學連戶口也落在了那邊。
事到如今,女孩都還不知道親生父親回到了寧川。
其實,徐國慶心里是不希望玉蘭巷拆掉的,這里的房租便宜,離寧川大學近。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里住著一位名叫任萍的女人。
兩個人就那樣默默地喝著悶酒,直到勞累了一天的徐國慶倒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了鼾聲,任萍才走進他房間幫他拿了一條被子蓋在身上,自己抱著那只裝滿玫瑰的罐頭瓶,小心翼翼地搬回了自己屋。
任萍走進自己房間時,是回望了一眼躺在沙發(fā)上的徐國慶的,那一刻,她有種把徐國慶拖進自己房間的沖動,可最終還是重重地關上了房門,抵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獨守空房十幾年,白日被那些可惡的老男人撩撥,如今又有酒精作祟,她不是不想再找個男人,只可惜,自己這樣的身份,正常男人都退避三舍。唯有徐國慶,糊里糊涂地來租了她的房子。
任萍猛拍了自己一掌,把房門鎖了兩道,她怕睡夢中的自己迷迷糊糊開了房門……
那樣,玉蘭巷里閑話便更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