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二月,地處東部沿海的寧川小城卻還是陰冷無比。
徐國慶在將從垃圾桶里撿出的廢品,碼好在一個跟他齊肩高的巨大蛇皮袋后,伸了個懶腰,看向了這座名叫“寧川大學”的校園。
今天正是2月14號,西方的情人節。雖然天氣寒冷,卻依然擋不住年輕人對這個“舶來節”的熱情,四處可見手捧鮮花、懷抱巧克力的情侶。
“呼~”
徐國慶呼出一口白氣,發力將面前那只裝滿了廢紙箱、舊衣物、生活用品的蛇皮袋背了起來。
“哼。”
他的鼻孔里不禁噴出一股冷氣,暗自埋怨著這群天之驕子不懂節約,不懂珍惜,裝在袋子里的很多用品和衣物都還是八成新。有雙鞋子,甚至被帶盒丟棄。那只特制的蛇皮袋,是他用三個小型的蛇皮袋縫制在一起做成的,背在肩上鼓鼓囊囊,壓彎了腰桿,使他看起來像只步履蹣跚的蝸牛。
他咳嗽了一聲,埋低了腦袋,正準備離開,卻看見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說說笑笑地向著垃圾桶這邊走來。
“真的不要了?人家追你追得可是夠苦的。”
“對呀對呀新陽,要是他知道了該多傷心啊。”
身后的兩個女孩嘰嘰喳喳,看著走在前面那名女孩懷中火紅的玫瑰花束,眼中滿滿都是惋惜。可是被喚作“新陽”的女孩卻不管不顧,徑直走上前來,胳膊一揚,便把那束剛剛收到的玫瑰花丟到了垃圾桶里。
“欸,你!”
徐國慶忍不住叫了一聲,那女孩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個背影,瀟灑離去。
徐國慶趕忙把蛇皮袋放到地上,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垃圾桶旁,看見火紅色的玫瑰正靜靜地躺在一堆垃圾中后,他回身四下張望一眼,確定并沒有人看向這邊后,連忙探進身去,把那束鮮花拿了出來。
他蹲在可以擋住學生們視線的垃圾桶側面,一臉惋惜,小心翼翼地摘掉了粘了污穢的幾片花瓣,又將藏在花束里的一張卡片抽出來,順手丟到了一旁。他的手上布滿了干活時留下的血口,粗糙的皮膚如同一張砂紙,他伸手碰了碰嬌艷欲滴的花朵,又連忙抽了回來,嘴角泛起了一絲暖暖的微笑。
“任萍肯定很喜歡玫瑰花吧?”
他心里這樣想著,牙關一咬,脫掉了身上兒子淘汰下來的老舊羽絨服,一絲不茍地把花束包了起來,用袖子拴在了蛇皮袋頂部,重新背起了重重的蝸牛殼。
他滿心歡喜,仿佛撿到了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一陣寒風吹來,沒有了羽絨服的遮擋,穿過了線衣的北風像刀子一樣一點點凌遲著他的肌膚,可是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暖意,不禁加快了腳步。
寒風掠過他的身體,掠過巨大的蛇皮袋,掠過被羽絨服包得嚴嚴實實的玫瑰花,吹起地面上幾片在樹梢上殘存了一整個冬季,卻終究在春日到來之前飄然落地的枯葉后,吹開了被徐國慶丟在垃圾桶旁的卡片。粉紅色的卡片無力地拍打了幾下,露出了落款處一筆一劃寫下的名字——徐凱!
“老徐,快點啊!”
寧川大學的門衛周大爺朝著這邊喊了一聲,瞧他的表情,是生怕進校撿廢品的徐國慶被校領導發現。徐國慶不想給他惹麻煩,盡力倒騰著雙腳,從周大爺打開的車門旁經過時,手忙腳亂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價值7元錢的劣質香煙,不由分說塞進了周大爺懷里。
徐國慶的腳踏三輪車就停在校門口,把那一袋廢品背出校門,裝到車上就算是完成作案了。
得了好處的周大爺臉上帶著笑,也不再顧忌會不會被校領導看到,小跑著沖上前來,幫他把蛇皮袋掀到了車上。
“我說……”
周大爺頓了一下,仿佛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要不,你下次把車騎進去吧,不過得留心別被領導發現了。”
“欸!”
徐國慶爽快地答應著,紅彤彤的夕陽照在棕紅色的臉上,眼角的皺紋分散成了兩條魚尾。
他搓了搓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的雙手,跳上腳踏三輪,頂著刺骨的寒風向前騎了幾米,才想到了什么似的,轉身對正盯著那包香煙看的周大爺道:“下回,我把賣廢品的分成給你帶來。”
周大爺連聲答應著,朝這邊揮了揮手:“穿上衣服啊,要錢不要命了?”
徐國慶笑著搖了搖頭,他騎車駛過寧川大學門口的寧川路,向著不遠處的老弄堂駛去時,甚至還無意識地吹起了口哨。
這個名叫玉蘭巷的老弄堂,因為一棵巨大的白玉蘭樹而得名,除了每年四月都會肆意開放的那棵玉蘭外,一無是處。據說玉蘭巷的拆遷工作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提上了市府的工作日程,只可惜,刷在墻上的一個個巨大的“拆”字,如今還完好無損地擺在那里。不過,這對徐國慶這樣的人來說倒是一件好事。畢竟,因為臟亂差,全寧川市房租最低的地方便是玉蘭巷。而且,這里離寧川大學只有一條馬路之隔。如今的玉蘭巷里,聚集著各種販夫走卒、民工、無業游民,原來的老居民大部分都已經搬離了這里,等在著正是拆遷的那一天。當然,任萍除外。
徐國慶把車子停在任萍家樓下,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了地上儲藏室的卷簾門,將蛇皮袋拖進去,取下玫瑰后,把那些廢品一股腦倒在了地上。儲藏室里的廢品已經堆積如山,三天后,廢品收購站的人會把小卡車開到巷口,那時,他再用小三輪一趟趟運出去。
他鎖好卷簾門,抱著用羽絨服包得嚴嚴實實的玫瑰花,一路小跑著上了三樓。
那一次,他本想直接把玫瑰花放進任萍的房間的,最終卻用剪刀為每一只玫瑰剪下一個斜口,插在了花瓶里。那只用罐頭瓶做成的玻璃花瓶里,原本插著幾只百合,如今早已干枯,仿佛來自遙遠的上個世紀。
“一。”
“二。”
“三。”
“……”
“六。”
……
他每插一支花便會莊重無比地數一個數字,好像在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
玫瑰花一共有九朵,他想,一定是代表著天長地久的意思。
他抬頭看了看對面墻上的掛鐘,已經六點了,任萍每天晚上九點以后才會下班,等她忙完一天的活計,推門走進房間看見這些玫瑰時,一定很高興。
“唉,又是一天。”
徐國慶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躺進了咯吱作響的皮革沙發里,想起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雖然滿身疲憊,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充實感。上午,他接到了老鄉的電話,去一個新小區幫房東打掃衛生,擦玻璃。下午4點23分,得到了209塊分成,閑不住的他回家后又去寧川大學收了一車廢品,保守估計,一天下來能有300塊的收入。
“要是每天都這樣就好了!”
徐國慶這樣想著,坐直身體,從縫在羽絨服內側的兜里掏出了那兩張百元大吵,走進自己房間,踩著凳子拿出了藏在天花板后的塑料袋,袋子里裝著他這個月的收入,不到4000塊錢。
徐國慶是在仰頭擺弄天花板的扣板時接到兒子電話的。
兒子徐凱在電話里甕聲甕氣,在被徐國慶追問了半天后,才支支吾吾地說:“能不能再給我拿3000塊錢?”
徐國慶心下一沉,半個月前,他才給了兒子1500塊的生活費。
他偷偷向寧川大學的其他學生打聽過,1500塊雖然不算多,但一個月的生活費足夠了。他拼了命的工作,不論什么臟活累活都愿意干,為得就是讓從小失去母親跟他相依為命的兒子不受委屈,但也絕對無法接受兒子那么大手大腳。畢竟,他們沒有大手大腳的資本。
“你……”
徐國慶正欲開口,卻被兒子打斷了:“我競選上了學生會,學校規定每個學生會干部都要配備一臺筆記本電腦……”
徐國慶臉上的表情放松了起來,他猛地捅開尚未蓋好的扣板,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了下來,聲音也變得輕松了許多:“這是好事,是正事,爸爸支持你。”
“那,一會我去找你拿,還是你給我送過來?”
“爸爸給你送過去,送過去……”
徐國慶連聲答應著,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數錢:“送到你宿舍樓下?你住幾號樓來著?”
仔細想來,兒子似乎從來沒告訴過他自己住在幾號樓。就連兒子來學校報道時,也沒讓他送,而是跟同高中的一位師兄一起來的寧大。后來,因為從小一手把兒子拉扯大,太擔心,太想念兒子,徐國慶才索性來到了寧川一邊謀生一邊照顧他。
徐國慶雖然不愿意承認,卻知道,兒子是嫌他這個父親丟臉。孩子嘛,自尊心強些也是好事,那樣才會懂得努力。
“不,別,爸,我現在不在宿舍,你送到東門吧,我提前去那邊等著你。”
掛掉了電話后,徐國慶再次哼起了鄭智化的那首《水手》。
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跡,驕傲無知的現代人,不知道珍惜。
他恨不得把每張鈔票都搓三遍,搓成三張。他數出三千塊錢后,還覺得不滿意,又仔細挑出了那一沓鈔票中破舊少角的幾張,換成稍微新一些的,用一個袋子裝好,裝進了口袋。剛把錢裝入口袋不久,徐國慶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把錢掏出來,放到油漆斑駁的床頭柜上,開始在簡易衣柜里胡亂翻找著什么。
他翻了好久,才將那一套去年秋天去喝外甥喜酒時買的新衣服從最底層拿出來,換下了身上干活時穿的舊衣服。除此之外,出門前,他還跑進洗手間,偷偷用了女房東任萍的定型水,仔細打理了一遍頭發,刮了胡子。
徐國慶騎著三輪車趕到寧川大學東門時,本來說好到門口等他的兒子還未到。
他將三輪車停在門口的公廁旁,又對著廁所里的鏡子整理了一遍衣服,才走到門口,隔著電動伸縮門向著校園里面張望。東門的門衛跟他不熟,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戒備。他不知道,兒子其實早已經到了——戴著口罩的他一直躲在隱蔽的角落里,注視著外面的一切。他之所以那么打扮,是怕父親來見他時穿得灰頭土臉,被同學們看到后笑話。
直到裝扮得像個劫匪的兒子走到自己面前,叫了聲“爸”,徐國慶才猛然反應過來,上轉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疑惑地問道:“徐凱,你怎么了,感冒了?”
徐凱就坡下驢,點頭稱是:“沒事,吃點藥就好了。”
“唔……”
徐國慶將信將疑地答應著,在被兒子拉到門衛室的角落后,緩緩從口袋里掏出錢,遞到了兒子面前:“三千塊,不夠再問爸要,在學生會要好好干,聽說對以后找工作有幫助的。”
“知道了!”
徐凱悶聲悶氣地答應了一句,已經把鈔票抓到了手中。
望著兒子匆匆離去的背影,徐國慶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兒子漸行漸遠,折了一個彎消失在校園中后,他抬起頭看著已經暗下來的天空,轉身向著三輪車走去。他決定順道買些菜回家,平常都是任萍做飯,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他想讓這個總是處處幫著自己的女人嘗嘗他的手藝。
他才不管街坊鄰居們的那些流言蜚語,無論任萍做什么職業,在他心目中,她都是個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