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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剎那成碑

南方的梅雨,真是磨人。空氣里能擰出水的沉重濕氣,黏糊糊地裹住皮膚,吸飽了水分的舊貨市場,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氣味。那是朽木、陳年紙張、鐵銹和無數(shù)被遺忘物品散發(fā)出的、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又頑強(qiáng)地混雜著角落里幾盆半死不活的茉莉,擠出的一縷幽微暗香。腳下的青石板被歲月磨得坑洼不平,積著淺淺的渾濁水洼,每一步落下,都濺起細(xì)小的、帶著泥腥的水花。

我在這迷宮般的攤檔間漫無目的地逡巡,目光掃過褪色的搪瓷缸、斷了弦的二胡、蒙塵的舊書、缺了胳膊的洋娃娃……它們靜默地躺在油布上,像被時光拋棄的孤兒,無聲訴說著各自湮滅的故事。雨水順著攤販支起的破爛塑料棚邊緣,斷斷續(xù)續(xù)滴落,敲打在生銹的鐵皮桶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寂寥的“滴答”聲。

就在一個被雨棚陰影完全覆蓋的角落攤位上,它突兀地撞進(jìn)我的視線——一面巴掌大小、形狀極不規(guī)則的鏡子。它的邊框是某種深色、布滿細(xì)密蜿蜒紋理的木材,深沉得近乎墨黑,邊緣被打磨得異常圓潤光滑,觸手冰涼沉重,竟似某種金屬。鏡面本身卻澄澈得驚人,像一泓凝結(jié)的深潭水,清晰地映照出我沾著雨汽的臉龐,以及身后灰蒙蒙、濕漉漉的喧囂市場。然而,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如同凝固的黑色閃電,斜斜地貫穿了鏡面中央。

攤主是個精瘦的老頭,姓陳。他蜷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竹躺椅里,眼皮半耷拉著,手里捏著一桿磨得油亮的黃銅煙鍋,慢悠悠地吞云吐霧。裊裊青煙盤旋上升,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見我拿起那面小鏡,渾濁的眼珠在煙霧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

“丫頭,眼光刁。”他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朽木,“那可不是普通的玻璃片子。”

“哦?”我摩挲著冰涼奇異的邊框,那道裂痕在指腹下有種奇異的凹凸感,“怎么個不普通法?”

陳伯沒立刻回答,只是慢條斯理地往煙鍋里又塞了一小撮煙絲,就著旁邊小炭爐里微弱的紅光點(diǎn)燃,深深吸了一口。直到那口濃煙緩緩?fù)鲁觯庞脽熷仐U點(diǎn)了點(diǎn)我手里的鏡子,煙鍋里的火星隨之明滅。

“它叫‘剎那芳華鏡’,”陳伯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舊時代說書人特有的神秘腔調(diào),“老輩兒傳下的玩意兒。看見那道裂子沒?不耽誤使,反倒添了點(diǎn)兒意思。”他渾濁的眼睛在煙霧后閃著一點(diǎn)幽微的光,“它能……嗯,‘借’一點(diǎn)別人的光陰。”

“借光陰?”我失笑,覺得這老頭兒神神叨叨得有趣,“怎么個借法?難不成還能讓時間倒流?”

陳伯布滿老年斑的手?jǐn)[了擺,顯出幾分不屑于爭辯的意味。他目光在周圍逡巡片刻,最終落在幾步外一個賣舊書報的老婦人身上。她正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將一本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舊畫報,攤開在油布上晾曬。那畫報封面是個早已過氣的電影明星,顏色已經(jīng)暗淡模糊。

“瞧見沒,張阿婆,”陳伯用煙鍋桿指了指,“年輕那會兒,可是咱這一片數(shù)得著的美人坯子。”

我順著望去,只看到一個被生活重?fù)?dān)壓彎了腰的、瘦小干癟的身影。

陳伯不再多言,枯瘦的手指伸過來,輕輕覆蓋在我握著鏡子的手背上。他的手異常冰冷,像一塊剛從深井里撈起的石頭。他帶著我的手,將鏡面對準(zhǔn)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口中極低地念了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那音節(jié)古老拗口,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瞬間鉆入我的耳膜。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感猛地從鏡柄處炸開,瞬間沿著我的手臂向上蔓延,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驟然刺穿了皮膚下的血管。我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停滯了。周圍的喧囂——攤販的吆喝、顧客的討價還價、雨滴敲打棚頂?shù)泥枧韭暋缤灰恢粺o形巨手猛地掐斷,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粘稠的凝滯。

時間,真的凍結(jié)了。

我驚恐地轉(zhuǎn)動唯一還能活動的眼珠。斜前方,一個男人剛舉起搪瓷杯湊到嘴邊,水珠凝固在杯沿,懸而未落;旁邊攤位上,一串褪色的塑料風(fēng)鈴,保持著被風(fēng)吹起一半的扭曲姿態(tài),紋絲不動;更遠(yuǎn)處,一只被驚飛的麻雀,翅膀僵硬地張開,凝固在灰暗的半空中,像一幅詭異的剪影。一切都成了琥珀里的標(biāo)本,包裹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玻璃般的透明介質(zhì)里。唯有我手中這面小小的鏡子,在死寂的灰暗中,不安分地微微震顫著,散發(fā)出微弱卻銳利的、近乎妖異的幽藍(lán)光芒。

這光芒持續(xù)了大約三個心跳的時間。當(dāng)那光芒驟然熄滅,如同被吹滅的蠟燭,那股束縛全身的冰冷感也潮水般退去。喧囂的人聲、雨聲、市井的嘈雜瞬間灌回耳中,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凝固的世界驟然解凍,男人仰頭喝水,風(fēng)鈴叮當(dāng)輕響,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一切如常。

唯獨(dú)我手中的鏡子,起了變化。

剛才還澄澈如深潭水的鏡面,此刻竟清晰地映現(xiàn)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影像!那不再是我驚魂未定的臉,也不是身后濕漉漉的市場。鏡中,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半身像。

她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垂在胸前。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樣式卻極合身的碎花小褂,領(lǐng)口系著一枚小巧的蝴蝶結(jié)。背景是模糊的、泛著暖黃光暈的老照相館布景。她微微側(cè)著頭,對著鏡頭,嘴角噙著一抹羞澀又無比鮮活的微笑。那笑容干凈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帶著少女特有的、未經(jīng)世事打磨的明媚與憧憬。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澗清泉,眼波流轉(zhuǎn)間,盛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期待和溫柔的光彩。那光,足以點(diǎn)亮最陰郁的角落。

這影像只持續(xù)了短短幾秒,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就消散了。鏡面恢復(fù)了它原本的澄澈,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寫滿震驚的臉,還有那道猙獰的裂痕。

我猛地抬頭看向幾步外的張阿婆。她依舊佝僂著背,費(fèi)力地翻動著那本濕漉漉的舊畫報,臉上是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麻木與疲憊。皺紋如同刀刻斧鑿,深深刻在她枯瘦的面頰上。渾濁的眼珠里,早已沒有了絲毫光亮,只剩下被生活磋磨殆盡的木然和一片沉寂的灰暗。

鏡中那驚鴻一瞥的青春笑靨,與眼前這飽經(jīng)風(fēng)霜、行將就木的老嫗,形成了觸目驚心、令人心魂震顫的對比。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劇烈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我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厲害,“這就是……‘借’來的光陰?”

陳伯重新靠回他的竹躺椅,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只余下那雙在煙霧后閃爍的眼睛,帶著洞悉世事的滄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是啊,”他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剎那芳華,過眼成空。這鏡子,能讓你‘看’到別人人生里那么一小會兒的光景,就一小會兒。”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劃了一個極其微小的距離,“嘗嘗那滋味。是甜是苦,是笑是淚,都是別人的。看完了,也就散了。留不住,也改不了。”

他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穿透力:“想留?沒門兒。這裂痕在,就是在提醒人,世上沒十全十美的好事,借來的東西,終究要還回去的。”他頓了頓,煙鍋在躺椅扶手上輕輕磕了磕,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想要么?便宜,五十塊。拿回去,當(dāng)個稀罕物件兒玩玩也行。可記住了丫頭,”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有些光景,看看就好,別真往心里去。看得多了,小心……分不清哪邊才是真日子。”

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掏出錢,塞到陳伯布滿老繭的手里。那五十塊錢的紙幣,帶著我指尖的微溫,觸碰到他冰涼粗糙的皮膚時,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默默收下,沒再看我,也沒再看那鏡子一眼,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重新合上了眼皮,沉浸在自己繚繞的煙霧世界里。

我緊緊攥著那面冰涼的小鏡,那道裂痕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疼痛的存在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攤檔間潮濕陳腐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濕意。我快步離開那個角落,仿佛身后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追趕。直到走出舊貨市場,重新匯入嘈雜的人流,站在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街道邊,被汽車?yán)嚷暫托腥舜掖业哪_步聲包圍,那種被世界剝離的冰冷凝滯感才稍稍退去。

我低頭,攤開掌心。那面名為“剎那芳華”的小鏡,靜靜地躺在那里。深色木質(zhì)的邊框,冰涼的觸感,鏡面澄澈,映出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和我有些恍惚的臉。那道斜貫的裂痕,如同一個沉默的警告。

這面鏡子,能讓我偷窺別人人生里的一縷陽光,或一滴雨露。但陳伯的話像一根細(xì)小的冰刺,無聲無息地扎進(jìn)了心底——“小心分不清哪邊才是真日子。”

蘇晴的婚禮,選在城市中心最昂貴的酒店頂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璀璨如星河傾瀉的夜景。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細(xì)碎刺眼的光芒,將整個宴會廳照耀得如同白晝。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檳的微醺氣息、昂貴香水混合的馥郁芬芳,以及無數(shù)鮮花堆砌出的、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甜香。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人人臉上都掛著精心調(diào)配過的、無懈可擊的喜悅笑容,祝福的話語像香檳的泡沫一樣不斷升騰、破滅。

我穿著伴娘的淺紫色紗裙,站在喧囂華麗的核心地帶,卻感覺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那些笑聲、碰杯聲、悠揚(yáng)的弦樂,都像是從很遠(yuǎn)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蘇晴是我大學(xué)時代睡在下鋪的姐妹,我們曾分享過同一碗泡面,擠在宿舍的小床上徹夜聊著幼稚又宏大的夢想,也曾為某個渣男一起痛罵到天亮。而此刻,她穿著價值不菲、綴滿細(xì)密珍珠和水晶的曳地婚紗,站在流光溢彩的臺上,美得驚心動魄,也陌生得讓我心頭微微一刺。

新郎周宇,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身姿挺拔。他正微微傾身,湊在蘇晴耳邊低語著什么。蘇晴仰著臉看他,臉頰緋紅,眼波流轉(zhuǎn)間是毫不掩飾的甜蜜與幸福。她唇角的笑意,像被蜜糖浸透的花瓣,層層綻放。

司儀富有煽動性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回蕩在大廳:“讓我們共同見證這神圣的時刻!新郎,請深情凝望你美麗的新娘,告訴她,你愿意嗎?”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追光燈,都聚焦在周宇身上。

他轉(zhuǎn)過身,正對著蘇晴。那一瞬間,大廳里所有的喧囂仿佛都退潮了。他深邃的眼眸里,映著水晶燈璀璨的光,也清晰地、完整地映著蘇晴的身影。那目光,專注得驚人,溫柔得如同最醇厚的酒漿。仿佛他眼中所見的,并非只是一個穿著華美婚紗的女子,而是穿越了無數(shù)時光和等待,終于落在他心尖上的、獨(dú)一無二的珍寶。那目光里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一種要將她的模樣刻入骨髓般的鄭重,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的滿足,仿佛擁有了她,便擁有了對抗整個世界的底氣。

“我愿意。”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清晰地傳遍每個角落,低沉而堅定。

臺下瞬間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香檳塔被注滿,金色的液體汩汩流淌。花瓣如同彩色的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緊接著,是擂鼓般的狂跳。一種強(qiáng)烈的、帶著尖銳刺痛的空洞感,毫無預(yù)兆地從心底最深處彌漫開來,瞬間攫住了我。那目光……那種被一個人如此專注、如此珍重、仿佛全世界只此一人地凝視著的感覺……像一根淬了蜜糖的毒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長久以來用獨(dú)立和忙碌構(gòu)筑的、看似堅固的盔甲。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緊緊攥住了藏在伴娘裙褶皺里的那面小鏡。冰涼的木質(zhì)邊框和那道裂痕,此刻成了唯一能讓我指尖感到真實(shí)觸感的東西。一個瘋狂又充滿誘惑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如果……如果我也能擁有那樣的一刻呢?哪怕只有短短三分鐘?哪怕只是借來的、虛幻的一縷光?

洶涌的人潮在向新人涌去,祝福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趁著這混亂的間隙,我退后幾步,將自己隱在一根裝飾著巨大花束的羅馬柱陰影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香水和花香嗆得我喉頭發(fā)緊。顫抖的手指,用力握緊了那面鏡子,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那道木框的裂痕里。

我將鏡面,小心翼翼地、精準(zhǔn)地對準(zhǔn)了臺上那個光芒四射的中心——新郎周宇那雙依舊深情凝視著新娘的眼睛。

陳伯那模糊不清、帶著古老韻律的低語,在我腦中清晰地回響起來。我模仿著他當(dāng)時的動作和語調(diào),嘴唇無聲地開合,念出那幾個拗口而神秘的音節(jié)。

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冰寒瞬間從緊握鏡柄的指尖炸裂開來!那寒意比在舊貨市場那次更甚,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凜冽,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沿著手臂的經(jīng)絡(luò)閃電般蔓延至全身。我的思維、我的呼吸、甚至我狂跳的心臟,都在這一刻被強(qiáng)行按下了暫停鍵。

世界,再次凝固。

眼前的一切,瞬間被剝離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死寂。巨大的水晶吊燈凝固在半空,每一顆垂落的水晶都像冰封的淚滴;紛揚(yáng)的花瓣懸停在空氣里,如同最精美的標(biāo)本;香檳塔上流淌的金色液體,保持著向下飛濺的瞬間姿態(tài),凝固成黃金瀑布;賓客們臉上夸張的笑容、鼓掌的動作、張開的嘴,都定格成一幅巨大而詭異的默劇畫面。連空氣都仿佛被凍成了堅冰,沉重地擠壓著我的感官。

唯有我手中那面小小的鏡子,在周遭一片死寂的灰白中,驟然爆發(fā)出比上次更加強(qiáng)烈、更加純粹的幽藍(lán)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穿透力,仿佛要將這凝滯時空的核心都吸攝進(jìn)去。

鏡面不再是冰冷的反射體,它仿佛變成了一扇通往熾熱情感熔爐的窗口。一道凝聚了千言萬語的目光,如同被賦予了實(shí)質(zhì)的生命,裹挾著滾燙的、幾乎能灼傷靈魂的溫度,從鏡面深處猛然迸射而出!它不再是虛無的影像,而是一股洶涌的、無遮無攔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感官堤壩,蠻橫地、不容抗拒地灌入我的雙眼,直刺大腦深處!

“轟——!”

我的意識被這股洪流徹底淹沒、席卷。

時間感消失了。空間感消失了。我是誰?我在哪里?這些疑問瞬間被沖得粉碎。我只“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戰(zhàn)栗的狂喜和滿足,像溫暖的巖漿在四肢百骸奔流。仿佛整個宇宙的星辰都在為我一人閃耀,腳下踏著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柔軟溫暖的云絮。一種被珍視到極致、被愛意填滿、被整個世界溫柔擁抱的篤定感,像最醇厚的美酒,將我的靈魂浸泡得溫暖而輕盈。這感覺如此真實(shí),如此強(qiáng)大,如此醉人,它輕而易舉地覆蓋了我原有的、那些屬于“林晚”的、帶著些許孤寂和空洞的情感底色。有那么幾秒鐘,我甚至徹底迷失在這片借來的、熾烈的情感汪洋里,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這只是偷來的三分鐘幻境。我就是那個被如此深愛著的人,這狂喜和滿足,就是我的全部。

就在這極致的沉醉即將把我徹底吞噬的剎那,那股支撐著這幻境的洪流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驟然衰退、消失。

凍結(jié)的世界發(fā)出一聲無聲的碎裂巨響!

色彩、聲音、氣味、溫度,所有被剝奪的感官信息,如同海嘯般猛地倒灌回來!

水晶吊燈的光芒重新變得刺眼,香檳塔的金色液體嘩啦流淌,花瓣簌簌落下,賓客的喧嘩和掌聲如同重錘般砸在我的耳膜上。空氣重新開始流動,帶著香水和酒氣的暖意,卻讓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

我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羅馬柱上,才勉強(qiáng)支撐住發(fā)軟的身體。心臟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極限的奔跑,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沖撞著,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額頭上全是冷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握著鏡子的手抖得厲害,鏡面早已恢復(fù)了冰冷和平靜,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的臉——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帶著一種大夢初醒般的巨大空洞和茫然。

臺上,周宇正溫柔地替蘇晴拂去落在發(fā)梢的一片花瓣,兩人相視而笑,那畫面依舊甜蜜得如同最完美的偶像劇海報。

而我,站在華麗的陰影里,像一個剛剛從別人盛宴上偷嘗了一滴蜜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饑渴難耐的乞丐。鏡子里殘留的那縷不屬于我的目光溫度,還在靈魂深處灼燒,而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包裹上來。那巨大的落差,像一把冰冷的銼刀,反復(fù)刮擦著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原來,借來的光,熄滅后,留下的黑暗,更深。

自那場婚禮后,那面“剎那芳華鏡”便成了我無法戒除的毒藥。它像一個無聲的誘惑者,潛伏在我的手袋深處,引誘我去窺探、去竊取那些不屬于我的生命微光。每一次啟動那古老而詭異的咒語,那種靈魂被強(qiáng)行抽離、投入另一個軀殼的剝離感和隨之而來的巨大沖擊,都讓我事后疲憊不堪,甚至伴隨著輕微的眩暈和心悸。然而,那短暫的、極致的情感體驗(yàn),如同最烈的酒,飲鴆止渴般撫慰著我內(nèi)心深處那個巨大的、名為“匱乏”的空洞。

城市公園的午后,陽光正好。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不遠(yuǎn)處一個年輕媽媽推著嬰兒車緩緩走過。車?yán)锏男〖一铮勰鄣孟駝倓儦さ睦笾Γ┲Z黃色的小連體衣,戴著一頂同樣嫩黃的小帽子。不知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也許是樹葉縫隙漏下的光斑,也許是媽媽裙角拂過的微風(fēng)。他突然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清脆得如同山澗里跳躍的溪水,毫無雜質(zhì),純粹得像是來自天堂的音符。烏溜溜的大眼睛彎成了小月牙,里面盛滿了對這個新奇世界最原始、最本真的好奇和快樂。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fā)絲上,跳躍著金色的光點(diǎn)。

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攫住了我。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貜氖执锩鲧R子,手指微微顫抖著,隔著一段距離,將鏡面對準(zhǔn)了那純凈無邪的笑臉。低沉的咒語無聲滑過舌尖。

熟悉的冰寒瞬間凍結(jié)了時空。飛舞的蝴蝶懸停在半空,年輕媽媽彎腰的動作凝固成一個溫柔的剪影,嬰兒車輪胎壓過草葉的痕跡清晰可見。唯有鏡面幽藍(lán)光芒閃爍。

下一瞬,一股無法言喻的、帶著奶香味的純粹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溫柔而迅猛地沖刷過我的意識。所有的憂慮、算計、成年人的疲憊和世故,都被這股暖流沖刷得一干二凈。一種簡單的、毫無緣由的、如同陽光穿透云層般的快樂充盈了每一個細(xì)胞。世界只剩下明亮的光斑、樹葉好聞的氣味、身體被輕輕搖晃的舒適感,以及一種對眼前一切新奇事物的、最本能的喜愛。那種快樂,輕盈得沒有一絲重量,純凈得不染塵埃。在這三分鐘里,我不是那個背負(fù)著生活重?fù)?dān)的林晚,我只是一個被陽光和愛意包圍的、初生的生命。

光芒熄滅,世界解凍。年輕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遠(yuǎn)了,那咯咯的笑聲還隱約飄在風(fēng)里。我靠在長椅上,感覺靈魂像是被那純凈的快樂洗滌了一遍,輕盈得幾乎要飄起來,臉上不自覺地也漾開了一個久違的、純粹放松的微笑。鏡面冰冷,映出我眼角殘留的、自己都未察覺的柔和弧度。然而,當(dāng)那縷暖流徹底退去,公園里孩童的嬉鬧聲重新清晰起來時,一絲淡淡的、莫名的失落感,像羽毛般輕輕掃過心尖。

幾天后,一個陰沉的黃昏,我路過老城區(qū)的一條僻靜小巷。巷口支著一個小餛飩攤,昏黃的白熾燈泡在漸濃的暮色中搖曳,勉強(qiáng)照亮攤前幾張油膩的小方桌。其中一張桌子旁,孤零零地坐著一個老人。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袖口磨損得厲害。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幾乎沒動,裊裊白氣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的背佝僂得厲害,像一張被歲月拉滿又松弛的弓。他沒有看碗,也沒有看行人,只是微微仰著頭,渾濁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巷子口那片被切割成不規(guī)則形狀的、灰蒙蒙的天空。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吝嗇地在他花白的鬢角染上一點(diǎn)微弱的金邊。

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死水般的寂靜和悲傷,從他枯槁的身影里彌漫出來,沉重得讓路過的風(fēng)都似乎凝滯了。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碗沿,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R坏螠啙岬臏I,毫無征兆地順著他布滿深深刻痕的眼角,極其緩慢地滑落下來。那淚水滾過松弛的皮膚,最終無聲地砸在他面前的舊木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沒有啜泣,沒有顫抖,只有這無聲滑落的一滴淚,卻仿佛承載了一生的重量和無聲的告別。

我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悶悶地疼。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拿出了那面鏡子,手指冰涼,對準(zhǔn)了那滴將落未落的濁淚和老人臉上凝固的悲愴。咒語出口,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時空凍結(jié)。餛飩攤上升騰的熱氣凝固成扭曲的白色煙柱,巷口吹進(jìn)的晚風(fēng)停止了流動。昏黃的燈光下,老人仰頭的側(cè)影如同一尊飽經(jīng)滄桑的青銅雕像。

緊接著,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潮水,猛地灌入我的意識!那并非尖銳的劇痛,而是一種被漫長時光和無數(shù)失去徹底掏空后的、無邊無際的荒涼和枯寂。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深處的拉扯感。眼前的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毫無生氣的單調(diào)。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一種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的麻木,一種仿佛獨(dú)自漂泊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死寂海洋中央的孤獨(dú)感,徹底淹沒了我。在這三分鐘里,我嘗到了生命走到盡頭的苦澀,嘗到了被世界遺忘的冰冷,嘗到了所有情感都被時間風(fēng)干后的虛無。那滴淚水的重量,壓得我的靈魂幾乎要碎裂。

凍結(jié)解除。老人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只有那滴淚,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粗糙的桌面紋理里。我靠在冰冷的巷子墻壁上,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剛從深水中掙扎出來,渾身被一種徹骨的寒意包裹,指尖都在發(fā)抖。鏡面里,映出我蒼白的臉和眼底殘留的、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哀傷。那沉重的虛無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久久無法散去。這一次,借來的瞬間,沒有帶來絲毫慰藉,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一個冰冷的疑問:生命走到盡頭,是否只剩下這樣一片荒蕪?

最沉重的一次“借閱”,發(fā)生在市立醫(yī)院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走廊盡頭。那間單人病房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我看到一個極其瘦削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子下幾乎看不出身體的輪廓。他的臉色是一種接近透明的灰敗,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床頭柜上堆滿了藥瓶和儀器。然而,他的神情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透明的安詳。仿佛所有的痛苦掙扎、所有的恐懼不甘,都已在這具殘破的軀殼里燃燒殆盡,只余下這最后的灰燼般的寧靜。

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風(fēng)景,只有對面住院樓灰白的墻壁和一角狹小的、被切割的天空。但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那堵墻,投向了某個極其遙遠(yuǎn)、極其溫暖的地方。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床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大概是他的女兒,正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壓抑著無聲的哭泣。床頭柜上的手機(jī)屏幕亮著,顯示著一個未接來電的備注——“小囡囡”,大概是外孫女的名字。

我被那平靜之下的巨大力量攫住了。那是一種超越了病痛和死亡恐懼的平靜,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一種將所有牽掛都溫柔安放后的從容。這平靜本身,就蘊(yùn)含著一種驚心動魄的、關(guān)于生命終局的美。我?guī)缀跏菐е环N朝圣般的心情,在走廊的陰影里,隔著虛掩的門縫,將鏡面對準(zhǔn)了那張平靜到極致的臉。念動咒語時,指尖的冰冷幾乎滲入骨髓。

凍結(jié)的瞬間,走廊里護(hù)士推車的聲音、儀器的滴答聲、遠(yuǎn)處模糊的談話聲,全部消失。病房內(nèi),女兒低頭的剪影凝固,手機(jī)屏幕的光亮靜止。

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深海般浩瀚的平靜感,裹挾著一種近乎澄澈的疲憊,溫柔地包裹了我的意識。所有的喧囂、所有的欲望、所有的遺憾和恐懼,都在這片深沉的平靜中被徹底撫平、消融。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意識漂浮在一片溫暖而寧靜的虛無之海上。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只有一種徹底的、無牽無掛的松弛。過往的記憶如同褪色的膠片在意識深處無聲流轉(zhuǎn),那些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愛恨、錐心刺骨的得失,此刻都變得極其遙遠(yuǎn)、極其模糊,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觀看,激不起半點(diǎn)漣漪。只剩下一種對生命旅程走到終點(diǎn)的、純粹的接納,一種對所有發(fā)生過的、正在發(fā)生的、即將終結(jié)的一切的、無言的寬恕。在這三分鐘里,我似乎觸摸到了死亡的邊緣,感受到它并非猙獰,而是一種溫柔的、回歸般的寧靜。

光芒熄滅,世界恢復(fù)運(yùn)轉(zhuǎn)。病房里,壓抑的啜泣聲重新響起。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久久無法動彈。這一次,沒有劇烈的情緒沖擊,沒有刺骨的寒意,只有一種靈魂被徹底滌蕩后的、深沉的疲憊和奇異的安寧。鏡面映著我恍惚的臉,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死寂的平靜。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鏡面邊緣,卻猛地一顫!

在那片澄澈的鏡面深處,在倒映出的病房門框旁邊,極其短暫地、如同水紋波動般,閃過了幾個模糊的影像碎片!雖然快得如同錯覺,但我清晰地辨認(rèn)出——那是蘇晴婚禮上,香檳塔折射的刺目金光;是公園里,嬰兒帽子上跳躍的鵝黃絨毛;是餛飩攤昏黃燈光下,老人渾濁淚水滑落的軌跡!

它們一閃即逝,快得讓我來不及捕捉,鏡面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映出我驚疑不定的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陳伯的警告在耳邊驟然清晰起來:“小心分不清哪邊才是真日子。”難道這些借來的瞬間,并非閱后即焚?它們……會留下痕跡?像不散的幽靈,蟄伏在這面鏡子的深處?

母親病危的消息,是深夜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撕裂寂靜帶來的。我沖進(jìn)那間充斥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病房時,幾乎認(rèn)不出床上那個被各種管子纏繞、瘦得脫了形的人。她曾經(jīng)那么豐腴、那么愛笑、那么有力量,此刻卻像一片在寒風(fēng)中即將凋零的枯葉,微弱地起伏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fēng)箱般的、令人心碎的嘶鳴。監(jiān)護(hù)儀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微弱地、不規(guī)則地跳動著,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冰冷的“嘀、嘀”聲。

我撲到床邊,握住她枯瘦冰涼的手,那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溫暖過我的手,此刻卻像一塊冰冷的玉石。“媽……”我的聲音堵在喉嚨里,破碎不堪,“媽,我來了……小晚來了……”

母親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我的臉上。那目光穿過病痛的迷霧,穿過死亡的陰影,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近乎燃燒生命最后燭火般的明亮和專注。那眼神里,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病痛的怨恨,只有無邊無際的、沉淀了一生的、濃得化不開的愛憐與不舍。她干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點(diǎn)模糊的氣音。但那眼神,像一把最溫柔的刻刀,瞬間穿透了我所有的盔甲,直抵靈魂最深處。它在無聲地訴說:我的孩子,別怕,媽媽在這里……媽媽永遠(yuǎn)愛你……

就是這眼神!這訣別的、烙印般的眼神!它比婚禮上的深情更沉重,比嬰兒的笑靨更復(fù)雜,比老人的淚水和絕癥患者的平靜更讓我痛徹心扉,也更讓我……想要留住!想要抓住這最后的光!

一個念頭,如同瘋狂的藤蔓,瞬間纏繞了我冰冷的心臟——剎那芳華鏡!用它!用它復(fù)制下這一刻!復(fù)制下母親看我的眼神!這樣,即使她走了,我還能擁有這最后的、帶著母親溫度的目光!我還能在往后無盡的黑夜里,再次被這目光注視!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吞噬了所有的理智。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顫抖著手,不顧一切地從隨身的包里翻出了那面鏡子。冰涼的木框和那道裂痕此刻如此清晰。我甚至來不及思考陳伯的警告,來不及思考那些一閃而過的影像碎片預(yù)示著什么。我只想留下它!留下母親最后看我的這縷光!

我近乎粗暴地將鏡面對準(zhǔn)了母親的臉,對準(zhǔn)了她那雙深深凝視著我的眼睛。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死死盯著鏡面,嘴唇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念出那串古老的咒語。病房里儀器的滴答聲、母親艱難的呼吸聲,在我耳中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狂亂的心跳和那咒語在腦中尖銳的回響。

咒語出口的剎那,異變陡生!

沒有熟悉的冰寒凍結(jié)時空!沒有幽藍(lán)的光芒亮起!

鏡面,毫無反應(yīng)!

它冰冷、平靜、死寂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個冰冷的嘲諷。那道斜貫的裂痕,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

“不……不!”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如同冰冷的鐵爪扼住了喉嚨。我瘋了一般,更加用力地握緊鏡子,指甲深深嵌進(jìn)那道裂痕的邊緣,幾乎要摳進(jìn)木頭里。我死死盯著母親的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地再次念動咒語!

這一次,鏡子回應(yīng)了。卻不是我所期盼的!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驚雷般的脆響,驟然從鏡面深處炸開!

那道原本靜止的黑色裂痕,如同被賦予了惡毒的生命,猛地向四周蔓延!無數(shù)細(xì)密的、蛛網(wǎng)般的裂紋,以驚人的速度瞬間爬滿了整個鏡面!深色的木質(zhì)邊框,也在同一時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在巨大的壓力下寸寸崩解!

緊接著,在我驚駭欲絕的注視下——

“砰!”

一聲悶響。不是碎裂,而是徹底的爆裂!

那面承載了無數(shù)他人生命瞬間的“剎那芳華鏡”,在我掌中猛地炸開!沒有鋒利的碎片飛濺,它仿佛從物質(zhì)的核心瞬間瓦解,爆裂成一片細(xì)密如塵的、閃爍著微光的幽藍(lán)色星點(diǎn)!如同無數(shù)只被驚飛的、帶著幽光的螢火蟲,猛地從禁錮中釋放出來!

就在這星塵爆開的中心,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無數(shù)情感色彩的洪流,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洶涌澎湃地奔涌而出!它不再是單一的、純粹的情緒體驗(yàn),而是無數(shù)被復(fù)制、被儲存、被禁錮的他人人生瞬間,交織、纏繞、沖撞而成的狂暴意識亂流!

蘇晴婚禮上,新郎那熾熱如熔巖的深情目光,帶著令人窒息的甜蜜和滿足感,如巨浪般拍打過來!

公園里,嬰兒那純凈無邪的咯咯笑聲,裹挾著陽光和奶香的暖流,溫柔地試圖包裹我!

餛飩攤前,老人那滴濁淚中蘊(yùn)含的無邊枯寂和沉重絕望,像冰冷的鉛塊拖拽著我的靈魂!

醫(yī)院走廊,絕癥患者那深海般寧靜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最終釋然,如同巨大的漩渦要將我吸入永恒的沉寂!

無數(shù)個“剎那”,無數(shù)個“芳華”與“苦痛”,無數(shù)個屬于別人的、或璀璨或黯淡的生命碎片,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束縛,如同掙脫牢籠的瘋狂獸群,在我的意識領(lǐng)域里橫沖直撞!它們不再是溫順的、可供短暫體驗(yàn)的“借閱品”,而是帶著各自強(qiáng)烈的、本源的印記,狂暴地爭奪著我的感官,撕裂著我的思維!

甜蜜與絕望交織,純凈的快樂與死亡的寧靜碰撞,深沉的滿足與無邊的枯寂撕扯……我的大腦像是被投入了高速旋轉(zhuǎn)的離心機(jī),無數(shù)張面孔、無數(shù)種聲音、無數(shù)種極致的情感體驗(yàn)碎片瘋狂閃現(xiàn)、重疊、湮滅!巨大的信息過載和無法調(diào)和的情感沖突,如同億萬根鋼針同時刺穿我的神經(jīng)!我眼前一片混亂的光影漩渦,耳中是無數(shù)聲音疊加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呃啊——!”

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嘶吼沖破我的喉嚨,卻仿佛被那狂暴的洪流吞噬,連我自己都聽不真切。我眼前發(fā)黑,頭痛欲裂,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然后沿著墻壁滑倒在地。手中的鏡子早已化為虛無的星塵,消散在空氣中。

病房里,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了尖銳刺耳的、連綿不絕的警報聲!屏幕上那條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瘋狂地跳動了幾下,然后,猛地拉成了一條冰冷、筆直、再無起伏的直線——

“滴——————————!”

母親最后看我的那個眼神,那凝聚了所有愛憐與不舍的眼神,就在我眼前,在儀器那聲宣告終結(jié)的長鳴中,徹底黯淡下去,歸于一片死寂的空洞。我甚至沒能看清它最終熄滅的過程。它被那場由我親手引爆的、屬于他人人生的碎片風(fēng)暴,徹底地、殘忍地淹沒了。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識在無數(shù)個不屬于我的“剎那”中沉浮、撕裂。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牙齒咯咯作響。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亦或是靈魂被撕扯時滲出的血淚。在那片狂暴混亂的意識洪流深處,在那無數(shù)瘋狂旋轉(zhuǎn)、碰撞、碎裂的情感碎片漩渦中心,一點(diǎn)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晨曦,頑強(qiáng)地浮現(xiàn)出來。

它并非來自任何被我復(fù)制過的瞬間。

它來自更深的、更痛的、屬于我自己的記憶深處。

它是我第一次學(xué)騎自行車摔倒,膝蓋擦破滲出血珠,母親心疼地蹲下,一邊輕輕吹著傷口,一邊用那種混合著責(zé)備、心疼和鼓勵的、獨(dú)一無二的眼神看著我。

是我高考前夜緊張得失眠,母親悄悄推門進(jìn)來,坐在床邊,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雙盛滿了無條件信任和溫柔力量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是我第一次領(lǐng)工資,興奮地給她買了一條其實(shí)并不昂貴的絲巾,她嗔怪著“亂花錢”,眼睛里卻閃爍著孩子般純粹的、被珍視的快樂光芒,像落滿了細(xì)碎的星辰。

是我失戀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不喝,她端著一碗溫?zé)岬闹啵虉?zhí)地守在門外,最后推門進(jìn)來時,那眼神里沒有責(zé)備,只有深不見底的心疼和“天塌下來有媽在”的無聲庇護(hù)……

無數(shù)個這樣的瞬間,無數(shù)個只屬于我和母親之間的、平凡瑣碎卻浸透了生活本味的眼神,如同深埋地底的珍珠,被這劇烈的靈魂地震震得翻涌而出。它們沒有婚禮深情的熾熱,沒有嬰兒笑容的純凈,沒有臨終平靜的釋然,它們甚至帶著生活的煙火氣,帶著柴米油鹽的磨損痕跡,帶著望女成鳳的焦慮,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嗔怒……它們?nèi)绱似胀ǎ绱苏鎸?shí),如此……只屬于“林晚”和她的母親。

它們從未被復(fù)制,也從未被真正遺忘。它們只是被我長久地、習(xí)慣性地忽視了,淹沒在追逐那些借來的、虛幻的“高光時刻”的喧囂里。

此刻,在這靈魂被無數(shù)“剎那”碎片撕扯的劇痛中,這些真正屬于我的、帶著母親體溫和歲月痕跡的“平凡瞬間”,如同最堅硬的磐石,頑強(qiáng)地浮現(xiàn)出來,抵擋著那狂暴的洪流。它們帶著一種沉重的、無法復(fù)制的真實(shí)感,帶著生活的毛邊和溫暖的瑕疵,無比清晰地烙印在靈魂最痛的地方。

原來,最珍貴的剎那,從來不需要鏡子的復(fù)制。它早已在血脈相連的時光里,在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回眸、每一次無聲的守護(hù)、每一次瑣碎的嘮叨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最樸素的方式,刻進(jìn)了生命的年輪深處。它們無法被“剎那芳華鏡”捕捉,因?yàn)樗鼈儽旧砭褪菚r光長河的一部分,是生命不可分割的肌理,是神明也無法復(fù)刻、無法重演的……唯一的真實(shí)。

就在這無數(shù)個真實(shí)的、屬于我的平凡瞬間,與那狂暴的、借來的他人碎片激烈碰撞、交織的混亂風(fēng)暴中心,那一片由鏡子爆裂而成的、懸浮在空中的幽藍(lán)色星塵,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開始瘋狂地旋轉(zhuǎn)、凝聚!

它們不再散亂無序,而是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揉捏,迅速聚攏、壓縮、變形。幽藍(lán)的光芒在劇烈的旋轉(zhuǎn)中變得刺目、熾白!

最終,所有的星塵、所有的光芒、所有混亂的碎片洪流,都在我眼前,在母親剛剛失去生命的病床前,在儀器那冰冷長鳴的背景音中,猛地坍縮、凝聚!

它們不再是影像,不再是聲音,不再是感覺的碎片。

它們凝固成了一行懸浮在空氣中的、由幽藍(lán)色冰冷火焰構(gòu)成的文字。那字跡古老、扭曲,帶著一種來自時間盡頭的、不容置疑的森然與悲憫,每一個筆畫都如同用寒冰雕刻,散發(fā)著刺骨的冷意:

“有些瞬間,連神明也無法重演。”

火焰無聲地燃燒著,字字如冰錐,刺穿了我混亂的意識,也刺穿了病房里沉重的死寂。它懸停在母親已然失去所有光亮的、空洞的雙眼上方,像一句來自宇宙洪荒的冰冷判詞,又像一塊為所有妄圖僭越時間法則的愚者所立的、無形的墓碑。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望著那行燃燒的冰焰,望著母親那張再無生息、仿佛沉睡卻永遠(yuǎn)不再醒來的臉。身體里那場由無數(shù)借來的“剎那”掀起的風(fēng)暴,終于漸漸平息,留下的是被徹底洗劫后的、一片狼藉的廢墟般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填補(bǔ)的空洞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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