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陽光,像一罐剛打翻了的溫蜂蜜,黏稠而明亮地潑滿了整個窗臺。林默就是在這樣奢侈的光線里醒過來的,惺忪睡眼剛睜開一條縫,就瞧見了蘇晚。她正背對著他,彎腰侍弄窗臺上那一排小小的綠植,肩胛骨在薄薄的棉質(zhì)家居服下清晰得像兩只收斂的蝶翼。空氣里浮動著被陽光曬暖的灰塵,還有她頭發(fā)上那股熟悉的、有點甜的柑橘洗發(fā)水味道。一切都安穩(wěn)得讓人心頭發(fā)軟。
“醒了?”蘇晚沒回頭,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掐掉薄荷盆栽頂端一片有些蔫了的葉子。
林默沒應(yīng)聲,只是側(cè)過身,目光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背影。他看見她細(xì)瘦的腕骨,看見她耳垂上那粒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褐色小痣。這畫面看過無數(shù)次,此刻卻莫名地讓他心頭一緊,仿佛有什么東西懸著,落不到實處。
“幾點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還有點含糊。
蘇晚這才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捏著那片掐下來的薄荷葉。她逆著光,輪廓被鑲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臉上帶著那種他看了三年也看不厭的、混合著溫柔與一點點促狹的笑意。“快九點了,大懶蟲。再不起,你的周末就要從中午開始了。”她說著,把指尖那片薄荷葉湊近鼻尖聞了聞,然后屈指一彈,葉子便輕輕巧巧地落在他額頭上,帶來一絲清涼微癢的觸感。
林默下意識地抬手去拂,指尖卻捕捉到了她飛快收回的手。他順勢握住,帶著點賴床的迷糊勁兒,把她往床邊帶。“急什么……再躺會兒。”
蘇晚沒掙脫,任由他拉著,順勢在床沿坐下,另一只手自然地伸過來,指尖捻起他深灰色毛衣肩頭一根不知何時沾上的白色線頭,輕輕一揪,丟開。“不行啊,得走了。約了車,十點得到集合點。”
林默那點殘留的睡意瞬間被這句話攪散了。他皺起眉,心里那點懸而未落的感覺猛地沉了下去,化作一陣沒來由的煩躁。“又去山里?不是說了這周末……”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抱怨,“……想讓你陪我去看那部新上的動畫電影嗎?影評都說畫面絕了,你不是也念叨好久了?”
蘇晚看著他皺起的眉頭,臉上的笑意淡了些,但眼神依舊溫和。“知道。可那邊學(xué)校就周末孩子們才齊整,機會難得。那電影……下周補上,我保證!”她舉起三根手指,做了個發(fā)誓的手勢,然后又伸手過來,指尖帶著窗外陽光的溫度,輕輕戳了一下他的額頭,“晚上回來,陪你熬夜趕稿,給你煮超濃的咖啡,行了吧?”
她指尖的觸感還停留在皮膚上,帶著一點親昵的微涼。林默心里的煩躁卻像野草一樣往上躥。他偏開頭,躲開她的目光,盯著天花板上被陽光分割的光影,聲音悶悶的:“……那破地方信號差得要死,上次你去,一天都失聯(lián)。”
“帶充電寶了,滿格的!”蘇晚立刻保證,語氣輕快得像要飛起來,“而且這次去的村子,村支書說新裝了信號塔,應(yīng)該好很多。”她站起身,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角,俯身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相機包挎到肩上,又把那個沉甸甸的、塞滿了備用鏡頭和反光板的黑色攝影背包甩上另一個肩膀。那背包鼓鼓囊囊,壓得她本就纖細(xì)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幾分。
林默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動作,看著她單薄的身形被那兩個巨大的包襯得有些吃力。他張了張嘴,那句“路上小心”在喉嚨口滾了滾,最終卻被一股更強烈的、孩子氣的委屈和不滿給堵了回去。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還殘留著她氣息的枕頭里,只留下一個沉默抗拒的后腦勺給她。空氣中只剩下她相機包帶子摩擦衣料的窸窣聲,還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鳥鳴。
腳步聲靠近床邊,停住。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片刻的安靜,像一層薄薄的、易碎的冰。然后,是鑰匙被輕輕拿起放進帆布袋的清脆聲響,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再然后,是防盜門被小心帶上的、沉悶的“砰”。
房間徹底安靜下來。窗外鳥兒的叫聲似乎更清晰了,陽光在地板上移動了一小寸。枕頭里她的氣息,那點淡淡的柑橘混合著陽光的味道,固執(zhí)地往鼻子里鉆。林默猛地坐起身,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屋子里空蕩蕩的,剛才還嫌她聒噪,此刻這安靜卻像冰冷的潮水一樣涌上來,漫過腳踝,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涼意。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走到窗邊。
樓下,蘇晚穿著她那件標(biāo)志性的卡其色短風(fēng)衣,背著那個與她身形極不相稱的巨大背包,正站在小區(qū)門口的路邊。一輛銀灰色的SUV緩緩駛近,在她身邊停下。她拉開車門,先把攝影包小心地塞進后座,然后自己才鉆了進去。車門關(guān)上,車子啟動,匯入周末上午略顯慵懶的車流,很快就在街角轉(zhuǎn)彎,徹底消失不見。
林默的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翱蜻吘壱恍K有些起皮的油漆。那句沒說出口的“路上小心”,此刻像一根細(xì)小的魚刺,梗在喉嚨深處,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帶來一種細(xì)微卻持續(xù)不斷的、令人懊惱的刺痛感。陽光依舊燦爛,卻似乎失去了溫度,只在他腳邊投下一片固執(zhí)而冰冷的亮斑。
午后一點多,林默才拖著腳步走進常去的那家社區(qū)咖啡館。周末的“黃金時間”早已過去,店里彌漫著一種懶洋洋的余韻。空氣中浮動著咖啡豆深焙的焦香、甜膩的蛋糕胚氣息,還有低低流淌的爵士樂音符。人不多,幾桌客人散落在角落,各自守著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或攤開的書籍,像漂浮在各自島嶼上。
“老樣子?”吧臺后的小米抬起頭,露出熟稔的笑容。
“嗯,Double shot,冰的。”林默點點頭,聲音有點干澀。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個硬皮速寫本和一支炭筆。窗外是栽著香樟樹的人行道,行人寥寥,只有陽光在枝葉間跳躍,投下細(xì)碎晃動的光斑。他打開本子,翻到昨天畫了一半的那頁——一個女孩的側(cè)臉輪廓,線條只草草勾出了流暢的下頜線和一縷垂落的發(fā)絲,眉眼處還是一片空白。那是蘇晚。他習(xí)慣性地捕捉她的樣子,在速寫本上留下印記。
冰美式很快送來了,杯壁沁出冰涼的水珠,沾濕了指尖。林默抿了一口,濃烈的苦澀和隨之而來的清醒感在舌尖炸開。他拿起炭筆,目光落在紙上那片空白處,努力回想蘇晚笑起來時眼尾彎起的弧度,那里面像是藏了無數(shù)細(xì)碎的星光。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卻遲遲落不下去。腦子里有點空,又有點沉,像塞滿了被水浸透的棉花。
他煩躁地擱下筆,伸手去夠桌上的手機。屏幕解鎖,干凈得刺眼。沒有新消息,沒有未接來電。時間顯示下午一點四十七分。他點開和蘇晚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條消息還是昨晚他發(fā)的:“明天早點回來,電影票訂了下午場。”下面是她回復(fù)的一個“OK”手勢,時間是晚上十一點零三分。再往上翻,大多是些日常的碎片:“想喝你煮的湯了”、“樓下便利店關(guān)東煮上新了魚籽福袋”、“稿費到賬啦!晚上吃頓好的?”……對話稀疏平常,卻構(gòu)筑起他們生活的全部地基。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最終停留在那個輸入框。他猶豫著,手指懸空,敲了幾個字:“到哪兒了?”想了想,又刪掉。換了一句:“山里冷,外套帶夠沒?”指尖懸在發(fā)送鍵上,最終卻只是煩躁地鎖了屏,把手機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桌面上。
“啪”的一聲輕響,在安靜的咖啡館里顯得有點突兀。旁邊一桌正低聲交談的情侶似乎被驚動,朝他這邊瞥了一眼。
林默有點窘迫,端起冰咖啡猛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短暫地壓下了心口那股無名火,卻留下更深的空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持續(xù)下墜的失重感。他重新拿起炭筆,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畫紙上。筆尖落下,試圖勾勒那彎彎的笑眼。炭黑的線條在米白色的紙上延伸,卻總顯得僵硬、刻板,失去了記憶里的神采。他皺緊眉,用指尖蹭了蹭畫得不滿意的線條,紙面立刻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灰黑。越畫越煩躁,筆尖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
就在這時,褲袋里的手機毫無預(yù)兆地、劇烈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蜂鳴聲貼著大腿肌肉,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急迫感,瞬間撕裂了咖啡館里慵懶的空氣。
林默手一抖,炭筆尖“啪”地一聲脆響,在畫紙上折斷了。細(xì)碎的炭末濺開,在他剛蹭模糊的那片區(qū)域又添了幾點刺眼的黑。他顧不上看畫紙,心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攥緊,猛地往上一提,又重重地沉了下去。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把手機從褲袋里掏出來。
屏幕亮著,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在瘋狂跳動。
他盯著那串?dāng)?shù)字,指尖有些發(fā)涼,遲疑了一秒,才劃開接聽。
“喂?”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請問是林默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語氣是那種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卻又透著一絲極力維持平穩(wěn)下的急促背景音——隱約有金屬推車的輪子滾動聲、模糊而遙遠(yuǎn)的呼叫廣播。
“我是。您哪位?”林默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fù)妇o了桌沿,指甲刮過木紋。
“這里是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急診科。”對方語速很快,字句清晰得像冰冷的子彈,“蘇晚女士是您的家屬嗎?她登記的聯(lián)系人是你。”
“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咖啡館里舒緩的爵士樂、咖啡機的研磨聲、旁邊情侶的低語……所有聲音瞬間被拉遠(yuǎn)、扭曲,變成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只有電話里那個女聲,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直直地扎進他的耳膜。
“她……她怎么了?”林默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蘇晚女士在前往平山縣的途中遭遇了交通事故,傷勢非常嚴(yán)重,正在我們這里搶救。”對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那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此刻聽起來卻更加殘酷,“情況危急,需要家屬立刻過來簽字,辦理手續(xù)!越快越好!”
“事故……搶救……”林默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詞,大腦一片空白,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血液和氧氣。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膝蓋狠狠撞在沉重的實木桌角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鉆心的疼痛沿著腿骨直沖上來,他卻渾然不覺。
“地址!地址在哪里?!”他對著手機吼了出來,聲音嘶啞變形,引來周圍幾道驚詫的目光。
電話那頭的護士似乎對這種反應(yīng)習(xí)以為常,迅速而清晰地報出了醫(yī)院地址和急診大樓的位置。“請盡快!直接到搶救室外面找護士站!”對方最后又急促地補充了一句,然后電話就被掛斷了。
忙音嘟嘟地響起,短促而冷漠。
林默舉著手機,僵在原地。窗外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他煞白的臉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桌上那杯冰美式不知何時被他起身的動作帶倒了。深褐色的液體正沿著光滑的桌面汩汩流淌,像一條蜿蜒的、不祥的黑色小溪,漫過他攤開的速寫本,迅速吞噬了紙上那個剛剛勾勒出雛形、尚未完成的側(cè)臉輪廓。炭筆的線條在咖啡的浸潤下迅速暈染、模糊、變形,最終只剩下幾道污濁的、邊緣潰散的墨跡,面目全非。
那杯傾倒的咖啡,像一灘迅速蔓延開來的、粘稠冰冷的絕望。林默猛地回過神,手機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他跌跌撞撞地沖出座位,帶倒的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他什么都顧不上了,腦子里只剩下一個瘋狂旋轉(zhuǎn)的念頭:醫(yī)院!第一人民醫(yī)院!
沖出咖啡館大門,午后灼熱的陽光兜頭潑下,刺得他眼前發(fā)花。他像一頭被圍捕的困獸,在街邊慌亂地左顧右盼。一輛空載的出租車剛從路邊啟動,他幾乎是撲了過去,用力拍打著車窗玻璃。
“師傅!一院!急診!快!!”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
司機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解鎖車門。林默拉開車門鉆進去,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安全帶扣了好幾下才扣上。“麻煩您……最快!最快!”他喘著粗氣,手指死死摳住前排座椅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車子猛地躥了出去,匯入車流。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晃動的色塊。林默靠在椅背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臟深處尖銳的痛楚。那個未完成的側(cè)臉在眼前晃動,然后被洶涌的咖啡色淹沒。蘇晚戳他額頭時指尖的微涼觸感,她背著巨大背包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她鉆進車?yán)飼r回頭那模糊的一瞥……無數(shù)的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沖撞、爆炸。
“不會的……不會的……”他閉上眼,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將他徹底吞沒。整個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轟鳴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每一下都沉重地砸在名為“失去”的懸崖邊緣。
急診大廳撲面而來的氣味,是一種混合了消毒水、廉價清潔劑、陳舊布料和隱約血腥味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林默的喉嚨。燈光慘白,晃得人頭暈?zāi)垦!Q矍笆腔靵y而匆忙的景象:穿著藍(lán)綠色或白色制服的人影在狹窄的通道間快速穿梭,推著輪床或擔(dān)架車,金屬輪子碾過水磨石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連綿不絕的噪音;痛苦的呻吟聲、家屬焦急的呼喊、醫(yī)護人員冷靜卻不容置疑的指令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亂的聲浪,沖擊著耳膜。
林默像一截被狂風(fēng)吹進陌生海域的浮木,茫然地站在入口處,巨大的驚惶和刺鼻的氣味讓他一陣陣反胃。他努力瞪大眼睛,在攢動的人頭和白晃晃的燈光中搜尋著“搶救室”或“護士站”的指示牌。視線掃過一張張或痛苦、或麻木、或焦灼的臉,掃過墻角蜷縮著低聲啜泣的老人,掃過推床上蓋著白布、只露出一只青白腳踝的輪廓……每一次掃視都讓心臟像被冰冷的鐵鉗狠狠擰緊。
終于,在走廊盡頭,一塊亮著紅字的指示牌撞入眼簾——“搶救區(qū)”。他像溺水者看到了浮木,跌跌撞撞地沖過去。一扇厚重的、印著“搶救室家屬止步”的金屬感應(yīng)門擋在前面,旁邊是一個小小的、被玻璃隔開的護士站。
玻璃窗后,兩個穿著淡藍(lán)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正低頭忙碌著,記錄著什么。林默沖到窗口,手指關(guān)節(jié)重重地敲在冰冷的玻璃上,發(fā)出“砰砰”的悶響。
“護士!護士!”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蘇晚!蘇晚在哪兒?車禍送來的!剛打電話通知我的!”
其中一個護士抬起頭,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帶著職業(yè)性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名字?”她的聲音透過玻璃下方的傳聲孔傳來,有些失真。
“蘇晚!蘇醒的蘇,晚上的晚!”林默急切地報出名字,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在玻璃上,“她怎么樣?她……”
護士低頭在電腦上快速查詢,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她的眉頭微微蹙起,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她拿起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快速地說了幾句什么。林默聽不清內(nèi)容,只能看到她嘴唇快速地翕動,眼神不時地瞟向他這邊,帶著一種……一種讓他血液幾乎要凝固的沉重。
很快,搶救室那扇沉重的金屬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道縫隙。一個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藍(lán)色帽子和口罩的醫(yī)生快步走了出來,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徑直走向護士站,護士隔著玻璃低聲說了幾句,又指了指林默。
醫(yī)生的目光立刻鎖定在林默身上。那目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冷冽、直接,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他走到林默面前,手術(shù)服上似乎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藥水味。
“你是蘇晚家屬?”醫(yī)生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低沉而急促,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我是!我是她男朋友!”林默急切地回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醫(yī)生,她怎么樣?傷得重不重?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醫(yī)生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銳利并未因他的焦急而緩和,反而更添了幾分沉重。他微微側(cè)身,示意林默跟他到旁邊人稍微少一點的角落。林默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腳步虛浮地跟了過去。
“蘇晚女士的情況非常危險。”醫(yī)生開門見山,語速快而清晰,每個字都像冰雹砸在林默的心上,“車禍造成嚴(yán)重多發(fā)傷:顱骨骨折,顱內(nèi)出血,腹腔臟器破裂出血,左側(cè)多發(fā)性肋骨骨折伴血氣胸,左下肢粉碎性開放性骨折……失血量巨大。”他頓了頓,似乎在評估林默的承受力,“送來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兩次心跳驟停,我們進行了緊急復(fù)蘇和初步止血,但她的生命體征極不穩(wěn)定,隨時可能再次心臟停搏。”
林默聽著那一連串冰冷而陌生的醫(yī)學(xué)名詞,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意識上。顱骨骨折……臟器破裂……心跳驟停……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張著嘴,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醫(yī)生口罩上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現(xiàn)在,”醫(yī)生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必須立刻進行開顱清除血腫、開腹止血和修復(fù)臟器、同時處理血氣胸和骨折的緊急手術(shù)。多學(xué)科團隊已經(jīng)在手術(shù)室待命。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銳利地釘住林默,“手術(shù)風(fēng)險極高,非常大。她的身體承受能力已經(jīng)接近極限,在手術(shù)臺上再次發(fā)生心臟停搏甚至……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
“死……死亡?”林默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身體晃了一下,連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墻壁的寒意透過掌心刺入骨髓。
“對。”醫(yī)生毫不回避,語氣沉重,“時間就是生命,我們必須在幾分鐘內(nèi)做出決定。這是病危通知書和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需要你簽字。”他迅速從懷里掏出兩張夾在硬板夾上的紙,連同筆一起遞到林默面前。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些紙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體小字,像一群冷酷而貪婪的螞蟻,爬滿了紙張。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風(fēng)險”、“意外情況”、“死亡”的字眼,被特意加粗了,像一枚枚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支輕飄飄的簽字筆。筆尖懸在“家屬簽字”那一欄上方的空白處,劇烈地顫抖著,留下一個個墨點。
“醫(yī)生……求求你們……救救她……一定要救她……”他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眼淚終于無法控制地涌了出來,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紙上的字跡。
“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醫(yī)生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與死神搏斗的決絕,“但時間真的不多了!簽字,我們才能立刻送她進手術(shù)室!”
“我簽……我簽……”林默幾乎是嗚咽著,用盡全身力氣控制住那只顫抖的手,在冰涼的紙張上,在那片刺眼的空白處,歪歪扭扭地、用力地劃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筆都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又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希望。
筆尖劃破紙張,留下兩道深深的凹痕。當(dāng)最后一筆落下,醫(yī)生迅速抽走他手中的文件和筆,轉(zhuǎn)身對著護士站方向做了個手勢,語速飛快地交代:“通知手術(shù)室,準(zhǔn)備接病人!立刻!”
沉重的金屬感應(yīng)門再次無聲地滑開。里面明亮的、刺眼的燈光傾瀉出來。一張覆蓋著厚厚白色被單的輪床被幾個同樣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護人員快速推了出來。輪床速度極快,金屬支架在光滑的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冰冷的摩擦聲。
林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fù)渖锨耙徊剑抗饧鼻械赝断蜉喆病?
白被單蓋得很高,幾乎遮住了整個頭部,只露出一小截深褐色的、沾著干涸泥土和暗紅色可疑痕跡的頭發(fā)。一根粗大的輸液管從被單邊緣延伸出來,連接著懸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里面淡黃色的液體正快速滴落。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無力地垂在輪床邊緣,手腕上戴著藍(lán)色的病人腕帶。那只手……手指纖細(xì),指甲修剪得很干凈,食指指腹側(cè)面有一個小小的、淡褐色的繭子——那是她常年按相機快門留下的印記。
是蘇晚的手!林默的心像被那只垂落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觸碰,想去抓住那點微弱的、證明她還存在的溫度。
“家屬讓開!不要阻擋通道!”推著輪床前端的醫(yī)生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急迫。
輪床沒有絲毫停頓,像一道裹挾著死亡陰影的白色閃電,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金屬的冰冷氣息,從林默面前幾厘米的地方呼嘯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輪床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他的臉頰。那只蒼白的手,在他眼前一晃而過,隨即被推著輪床的護士身影擋住。
輪床被迅速推過轉(zhuǎn)角,消失在通往手術(shù)專用電梯的通道盡頭。金屬感應(yīng)門在它身后緩緩合攏,再次隔絕了搶救室內(nèi)部那個冰冷而神秘的世界。
原地只剩下林默一個人,僵立在慘白的燈光下,伸出的手還徒勞地停在半空中,指尖冰涼。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輪床經(jīng)過時帶起的那一絲消毒水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手術(shù)室區(qū)域走廊的燈光,是一種刻意調(diào)暗了的慘白,幽幽地照著光滑如鏡的米色地磚,反射出模糊不清的倒影。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濃了,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林默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一點一點滑下去,最終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膝蓋撞地的鈍痛傳來,他卻感覺不到。他曲起腿,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還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死寂中瘋狂地、絕望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黏稠的、令人窒息的膠質(zh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這令人絕望的死寂。
林默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底布滿血絲。只見剛才那位主刀醫(yī)生和一個助手模樣的年輕醫(yī)生正快步從手術(shù)室方向走來,兩人都還穿著沾著星星點點暗紅污跡的綠色手術(shù)服,口罩拉到了下巴,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凝重和一絲……疲憊。
林默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撲過去,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醫(yī)生!醫(yī)生!她怎么樣?手術(shù)……”
主刀醫(yī)生停下腳步,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銳利的光芒黯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疲憊和……林默最不愿看到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宣告般的肅穆:“林先生,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盡力了?”林默茫然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聽不懂其中的含義。
年輕助手不忍地別開了臉。
主刀醫(yī)生沉重地點點頭,語氣緩慢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林默的耳膜:“蘇晚女士在手術(shù)過程中,突發(fā)難以控制的大面積顱內(nèi)再出血,導(dǎo)致腦疝形成。同時,腹腔內(nèi)多臟器嚴(yán)重?fù)p傷處也再次出現(xiàn)洶涌出血……我們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進行止血和維持生命體征……但是……”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說出最后宣判的力氣,“她的心臟……在十五分鐘前,停止了跳動。我們持續(xù)搶救了三十分鐘,最終……宣告臨床死亡。”
“死……亡?”林默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眼前瞬間一片漆黑。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旁邊的墻壁,指尖在光滑的墻面上徒勞地劃過,什么也沒抓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沒有倒下。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感覺不到一絲氧氣進入肺里,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醫(yī)生后面的話,像是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不清:“……請節(jié)哀。后續(xù)需要您配合辦理一些手續(xù)……還有,關(guān)于遺體的……”
林默什么都聽不見了。耳朵里只有一陣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他看到醫(yī)生的嘴唇在動,看到護士站里護士投來的同情目光,看到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死亡終點的手術(shù)室大門……但這些影像都扭曲了,模糊了,最終坍縮成一個巨大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
“不……不可能……”他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像是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嗚咽。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醫(yī)生,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跌跌撞撞地朝著手術(shù)室的方向沖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他要親眼看看!蘇晚一定還在里面等著他!她說過晚上回來陪他趕稿的!
“先生!先生你不能進去!”護士的驚呼聲在身后響起。
林默像沒聽見一樣,踉蹌著沖到那扇厚重的金屬門前。門上方的紅燈依舊亮著,像一個冰冷嘲諷的眼睛。他發(fā)瘋似的用手掌拍打著冰冷光滑的門板,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砰砰”聲,聲嘶力竭地喊著:“開門!開門啊!讓我進去!蘇晚!蘇晚你回答我!你出來啊!!”
手掌拍得生疼,骨頭仿佛要碎裂。冰冷的金屬門紋絲不動,只映出他此刻扭曲變形、涕淚橫流、狀若瘋癲的臉龐。那紅燈冷漠地亮著,宣告著里面一切的終結(jié)。
最終,是追上來的保安和護士合力將他拖開。他掙扎著,嘶吼著,力氣卻像被瞬間抽干,身體軟了下去,癱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蜷縮成一團,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悲號。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鼻涕和嘴角咬破流出的血,糊了滿臉。世界徹底崩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和那扇再也無法開啟的門。
太平間在地下二層。空氣比樓上更加陰冷潮濕,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消毒水、福爾馬林混合的氣味。慘白的燈光從天花板直射下來,照得長長的走廊和兩側(cè)緊閉的銀灰色金屬門泛著一種不真實的、冰冷的光澤。腳步聲在這里被無限放大,空曠地回響著,更添了幾分死寂。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帶到這里的。他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麻木地跟在一位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面無表情的管理員身后。管理員手里拿著一串沉重的黃銅鑰匙,行走間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金屬碰撞聲,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管理員在一扇編號為“B-07”的金屬門前停下腳步。他熟練地找到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鎖芯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沉重的金屬門被緩緩向內(nèi)拉開。一股更加強勁的、混合著消毒水和冰冷氣息的氣流撲面而來。林默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門內(nèi)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墻壁也是冰冷的銀灰色金屬。正中央,靜靜地停放著一輛覆蓋著嶄新白布的不銹鋼推車。白布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頭部的位置微微隆起。
“蘇晚女士在里面。需要確認(rèn)的話,只能看面部。”管理員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念著說明書。他側(cè)身讓開門口的位置,自己則退到了走廊稍遠(yuǎn)的地方,留下林默一個人面對那扇敞開的門和門內(nèi)冰冷的推車。
林默站在門口,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他看著那隆起的白布輪廓,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需要極大的力氣才能抬起腳,邁過那道門檻。
冰冷的空氣瞬間將他包裹。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推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是踏在萬丈深淵的邊緣。距離推車還有一步之遙時,他停住了,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翻涌的嗚咽。
他伸出手,指尖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那白布嶄新、挺括,帶著陌生的漿洗味道。他用盡全身力氣,捏住白布靠近頭部的邊緣。布料冰涼滑膩的觸感讓他指尖猛地一縮。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灌入肺腑,嗆得他一陣咳嗽。
再次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他顫抖著,一點點掀開覆蓋在頭部的白布。
白布緩緩滑落,露出下面的面容。
是蘇晚。
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紙,毫無血色,甚至透出一種隱隱的蠟黃。平日里總是帶著笑意的嘴角緊緊地抿著,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的、向下撇的弧度。那雙他曾無數(shù)次描繪過的、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小片濃密的陰影,像兩只永遠(yuǎn)沉睡的蝴蝶。她的頭發(fā)被仔細(xì)地梳理過,整齊地貼在臉頰兩側(cè),卻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像一捧枯萎的深褐色水草。額角處,靠近發(fā)際線的位置,有一道被小心縫合過的傷口,暗紅色的縫線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猙獰。
這確實是蘇晚的臉,卻又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蘇晚。沒有溫度,沒有生氣,沒有那讓他無數(shù)次心動的神采飛揚。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蒼白,一種徹底的、令人絕望的靜止。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臉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感覺不到心跳,感覺不到身體的顫抖。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張蒼白、冰冷、靜止的臉。他看著她緊閉的雙眼,看著她額角那道刺目的縫合線,看著她緊緊抿著的、毫無溫度的唇……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
巨大的、滅頂?shù)谋瘋癯良诺幕鹕剑谒兰诺幕覡a下轟然爆發(fā)!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捶胸頓足,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炸裂開來的無聲劇痛。他猛地彎下腰,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了腹部。他死死地捂住嘴,牙齒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里,試圖堵住那即將沖破喉嚨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悲鳴。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眼眶,瞬間模糊了視線,在他捂住嘴的手背上肆意流淌,又滴落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他佝僂著身體,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無聲的痛哭讓他整個人都在痙攣。寂靜的停尸間里,只有他壓抑到極致、從指縫間漏出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在冰冷的金屬墻壁間回蕩,顯得無比凄厲和絕望。管理員在門外無聲地看著,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痙攣才稍稍平息。林默緩緩直起身,臉上淚痕交錯,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暴風(fēng)雪肆虐過的荒原。他松開捂著嘴的手,掌心赫然印著幾個深深的、滲出血絲的牙印。他最后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一眼推車上那張再也無法對他微笑的臉,然后伸出手,用盡僅存的力氣,將掀開的白布重新拉了回去,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好。
白布落下,覆蓋了那張蒼白冰冷的臉,也覆蓋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光。
回到那個曾經(jīng)屬于兩個人的家,仿佛踏入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墳?zāi)埂PP(guān)處,蘇晚那雙米白色的帆布鞋還整齊地擺放在鞋柜旁,鞋面上沾著一點點干涸的泥點,是她上次從植物園帶回來的紀(jì)念。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柑橘香氛味道,像一縷固執(zhí)的幽魂,不肯散去,卻又被一種更強大的、名為“空無”的冰冷氣息所覆蓋。
林默沒有開燈,任由暮色一點點吞噬掉客廳的輪廓。他像個游魂一樣,在寂靜的屋子里飄蕩。目光掃過沙發(fā)——那是他們周末蜷在一起看電影的地方,靠墊上還留著她習(xí)慣性壓出的凹陷;掃過餐桌——昨天早餐的面包屑還零星地粘在桌布上;最后,落在書房角落那個巨大的、沾滿了灰塵的黑色攝影背包上。
那個背包,那么沉,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他走過去,動作遲緩得像個生銹的機器人。手指觸碰到粗糙的帆布表面,上面似乎還帶著一絲從山區(qū)帶回來的、泥土和草木的氣息。他拉開拉鏈,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各種焦段的鏡頭用軟布包著,沉重的三腳架折疊收好,備用電池,清潔工具……最上面,安靜地躺著一臺黑色的專業(yè)單反相機,那是蘇晚的“老伙計”,她吃飯的家伙。
林默小心翼翼地捧出相機。冰冷的金屬機身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掌心。他摸索著,按下了開機鍵。
屏幕亮起。最后瀏覽的照片瞬間跳了出來。
那是一張抓拍。背景是簡陋的、黃泥土墻的教室,光線有些昏暗。畫面中央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男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舊校服,咧著嘴,露出豁了一顆門牙的笑容,眼睛瞇成了兩條彎彎的縫,里面盛滿了最純粹、最明亮的快樂。陽光從破舊的木格窗欞斜斜地照射進來,恰好落在他沾著一點泥巴的臉頰上,勾勒出金色的絨毛。他手里高高舉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用彩色卡紙折成的紙飛機,仿佛下一秒就要放飛它。
笑容太燦爛,太有感染力,像一道穿透陰霾的陽光。林默的指尖懸在相機冰冷的按鍵上,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按了一下方向鍵。
下一張,依舊是那個豁牙男孩,正笨拙而認(rèn)真地對著鏡頭敬禮,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卻亮得驚人。
再下一張,是一群孩子圍在蘇晚身邊,仰著頭聽她說話。蘇晚只露出了小半邊側(cè)臉和微微彎起的嘴角,她蹲著,長發(fā)隨意地攏在一側(cè)肩頭,一只手正指著旁邊黑板上的粉筆畫,陽光在她發(fā)絲間跳躍。孩子們的臉上充滿了好奇和崇拜。
一張,又一張……
全是孩子們的笑臉。羞澀的、開懷的、搞怪的、認(rèn)真的……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每一雙眼睛里都閃著光。蘇晚的身影偶爾出現(xiàn)在畫面一角,或是專注地調(diào)整著相機,或是溫柔地蹲下和孩子平視,或是被一群孩子緊緊簇?fù)碇K樕系纳袂椋橇帜瑥奈丛谒纳虡I(yè)片時看到過的放松、投入和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粹的快樂。她整個人仿佛在發(fā)光,和孩子們的笑臉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溫暖而充滿希望的、與冰冷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世界。
翻看的動作越來越慢。林默的視線早已被淚水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張,直到指尖的動作變得無比沉重。終于,照片預(yù)覽到了最后幾張。
畫面猛地一變。
不再是明亮的教室和笑臉。照片的光線變得極其昏暗、晃動,視角低矮而混亂,像是在急速翻滾中抓拍的。背景是扭曲變形的、深色的車頂內(nèi)飾。畫面中央,是幾根沾滿了暗紅色黏稠液體的手指,死死地?fù)冈诜沟能囬T框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發(fā)白,指甲縫里全是泥土和血污!那暗紅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黑色的粘稠感!
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他倒吸一口冷氣,幾乎要拿不穩(wěn)相機!
下一張,更加混亂。畫面劇烈晃動模糊,只能勉強辨認(rèn)出翻倒的座椅輪廓,還有一只穿著卡其色風(fēng)衣袖子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在扭曲變形的金屬框架旁,袖口被染紅了一大片……
最后一張照片,視角似乎更低,畫面完全失焦,一片模糊的、晃動不清的色塊和光影。只能隱約看到翻倒的車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幾根指向天空的、光禿禿的樹枝的黑色剪影。
拍攝時間顯示:13:28。
林默死死地盯著那最后一張完全失焦的、如同噩夢囈語般的照片。拍攝時間,13:28……正是他坐在咖啡館里,煩躁地畫著速寫,抱怨她失聯(lián),最終被那個醫(yī)院電話徹底擊碎人生的時刻!就在那一刻,她在翻倒的車廂里,在劇痛和死亡的陰影下,用最后殘存的一絲意識,本能地、徒勞地按下了快門!這混亂的、絕望的、失焦的畫面,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影像,是她生命最后時刻無聲而慘烈的吶喊!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林默猛地彎下腰,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起來。相機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旁邊的地毯上,屏幕依舊亮著,定格在那片失焦的灰暗上。
巨大的悲傷如同海嘯,徹底將他淹沒。他再也無法抑制,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終于爆發(fā)出來,在空蕩冰冷的房間里回蕩,撞上墻壁,又被無情地彈回,充滿了整個絕望的空間。他哭得渾身脫力,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為她的痛苦,為她的孤獨,為她的掙扎,為那句再也無法說出口的“路上小心”,為那句永遠(yuǎn)等不到的“晚上回來”……也為這定格在13:28的、失焦的、永恒的告別。
不知哭了多久,聲音漸漸嘶啞,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林默癱軟在地板上,精疲力竭。暮色已經(jīng)完全籠罩了房間,只有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他掙扎著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掃過黑暗的房間,最終落在掉落在不遠(yuǎn)處地毯上的相機上。屏幕已經(jīng)因為待機而暗了下去,像一塊沉默的黑色墓碑。
他伸出手,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的、堅硬的物體——是他的手機。屏幕在他指尖觸碰下亮起,刺目的白光在黑暗中亮起。他下意識地點開了和蘇晚的微信聊天窗口。
最后一條,還是昨晚他發(fā)的電影票信息。
他失神地、一遍遍向上滑動著那些早已看過無數(shù)次的日常對話。指尖機械地重復(fù)著這個動作,仿佛在尋找什么早已不存在的救贖。
突然,屏幕頂端,那個代表“正在輸入”的微小灰色圓點,極其詭異地跳動了一下!
林默的動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死死地盯住屏幕頂端,呼吸停滯,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腔!
灰色的圓點,極其微弱地,又跳動了一下!像風(fēng)中殘燭最后一絲火星!
怎么可能?!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荒誕的、不切實際的狂喜瞬間攫住了他!是幻覺?還是……她還在?某種無法解釋的奇跡?!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的瞬間——
屏幕頂端,那個灰色的“正在輸入”圓點,消失了。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緊接著,聊天窗口里,蘇晚頭像下方,極其突兀地、清晰地、跳出了一行新的文字!
那行字沒有發(fā)送成功的提示,沒有“對方正在輸入”的過程,就那么冰冷地、直接地、如同幽靈般浮現(xiàn)出來:
“幫我告訴林默……”
消息,永遠(yuǎn)定格在了這里。一個未完的省略號,像一個巨大的、永遠(yuǎn)無法填補的黑洞,一個被驟然掐斷的、再也無法聽到下文的生命回響。
林默死死地盯著那行字,每一個字符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他的靈魂深處。
幫我告訴林默……
告訴他什么?
是“對不起”?是“我愛你”?是“別難過”?還是……“路上小心”?
再也沒有答案了。
那個灰色的圓點,那行突兀浮現(xiàn)又永遠(yuǎn)定格的消息,像一個最殘忍的玩笑,給了他瞬間虛幻的希望,又將他推入了更深、更絕望、更無解的深淵。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喉嚨,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悲鳴,在死寂的、黑暗的房間里久久回蕩,充滿了無盡的痛苦、絕望和……永恒的遺憾。
三年后的深秋,寒意已頗有分量。天空是那種洗褪了色的灰藍(lán),沉甸甸地壓著。林默裹緊身上的舊風(fēng)衣,獨自一人站在平山縣南山坳的入口。腳下是一條被枯黃落葉覆蓋的、蜿蜒向上的土石小徑,兩旁是高大卻蕭索的雜木林,枝椏虬結(jié),在冷風(fēng)中發(fā)出嗚嗚的低咽。
風(fēng)帶著山野特有的凜冽氣息,卷起地上金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到人臉上。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伸手緊了緊圍巾。圍巾是灰黑色的,舊了,洗得有些發(fā)硬。他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泥土和腐爛落葉的味道。他抬頭望向小徑深處,目光沉沉,像是要穿透這層疊的枯黃,望向某個早已被塵封的角落。
背包沉甸甸地壓在肩上,里面除了簡單的食物和水,還有那個陪伴了他三年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發(fā)亮的深棕色手工皮面筆記本。他邁開腳步,踏上了那條鋪滿落葉的小徑。枯葉在腳下發(fā)出細(xì)碎而清晰的碎裂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時光脆弱的脊背上。
山路崎嶇,越往上走,林木越稀疏。終于,繞過一面巨大的、布滿苔痕的山壁,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磅礴的金色,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漫山遍野,全是銀杏。成百上千株古老的銀杏樹,仿佛在一夜之間被點燃,披上了最華美濃烈的金甲。巨大的樹冠層層疊疊,連綿起伏,如同燃燒的金色火焰,一直蔓延到天際,與灰藍(lán)的天空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陽光艱難地穿透薄云,落在這片金色的海洋上,跳躍著,流淌著,將每一片葉子都淬煉得晶瑩剔透,仿佛有生命般在枝頭微微顫動。風(fēng)過林梢,卷起億萬片金箔,簌簌作響,如同天神撒下的金幣雨,又像是無數(shù)金色的蝴蝶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無聲的告別儀式。落葉紛紛揚揚,旋轉(zhuǎn)著,飄舞著,輕盈地覆蓋了小徑、巖石和裸露的褐色土地,織就了一條通往金色夢境深處的厚毯。
林默停住了腳步,站在山坳的邊緣,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這宏大而壯美的秋色徹底震懾。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仿佛被這鋪天蓋地的金色狠狠撞擊了一下,帶來一陣沉悶而陌生的鈍痛。這就是她心心念念、最終未能抵達的風(fēng)景。如此絢爛,如此盛大,如此……寂寥。
他沿著被厚厚落葉覆蓋的小徑,慢慢走進這片金色的王國。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他選了一棵最為粗壯、樹冠如巨傘般撐開的古老銀杏,在虬結(jié)盤繞的巨大樹根旁坐下。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他卸下背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個深棕色的皮面筆記本。
筆記本的皮面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的光澤,布滿了使用的痕跡和細(xì)小的劃痕,邊角處磨損得尤其厲害,露出了里面深色的內(nèi)襯。他輕輕摩挲著封面,指尖劃過皮面上那行早已模糊褪色、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燙金小字:“今日事今日畢”。這是蘇晚送的,在他第一次抱怨拖延癥誤事之后。她當(dāng)時戳著他的額頭,笑得狡黠:“喏,給你個緊箍咒,看你還敢不敢拖!”
翻開筆記本,前面厚厚的大半本,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工作安排、會議紀(jì)要、項目思路草圖,字跡潦草而匆忙,是他過去生活的真實印記。翻過這些喧囂的篇章,后面的畫頁風(fēng)格陡然一變。那是他這三年來,在無數(shù)個失眠或恍惚的間隙,留下的涂鴉。
一頁頁翻過,全是銀杏葉。
從生澀笨拙的輪廓,到越來越精細(xì)的描繪。他用鉛筆,用炭條,用圓珠筆,甚至用手指沾著墨水……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勾勒著那獨特的扇形葉片,刻畫著那清晰而優(yōu)美的葉脈紋理。有的葉子單獨一片,占據(jù)整個頁面,邊緣鋒利;有的三五片聚攏,像一簇微小的金色火焰;有的畫得極其寫實,連葉柄上的絨毛都依稀可見;有的則抽象變形,扭曲的線條里透著一股壓抑的痛苦。每一片葉子都承載著無法言說的重量,每一筆線條都仿佛在無聲地吶喊,在徒勞地挽留。
指尖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和頭頂億萬片金葉在風(fēng)中摩擦的簌簌聲混合在一起,像一曲宏大而悲愴的挽歌。他翻到最新的一頁,上面是他幾天前剛畫下的一片葉子。他拿起夾在筆記本里的鉛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對著眼前紛紛揚揚飄落的一片真實的銀杏葉,想要再次落筆。鉛筆的尖端在粗糙的紙面上輕輕劃過,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灰色印記,卻遲遲無法落下有力的線條。他盯著那片旋轉(zhuǎn)飄落的葉子,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隨著它一同墜向未知的深淵。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砸落在紙頁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恰好落在他剛剛點下的那個灰色印記旁。緊接著,又是一滴,落在旁邊一片畫好的葉子上,將那炭黑的線條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灰。
林默猛地驚醒,慌亂地用手背去擦臉,也想去抹掉紙上的淚痕。指尖觸碰到紙頁,那濕痕的邊緣卻似乎……有些異樣?
他停下動作,疑惑地低下頭,湊近那被淚水打濕的紙頁。
就在他剛剛用鉛筆點下的那個灰色印記旁邊,在淚水暈開的濕痕邊緣,在那些他畫了無數(shù)遍的、熟悉的銀杏葉線條之間……極其突兀地、清晰地,浮現(xiàn)出了一行字跡!
那絕不是他的筆跡!
那是一種他無比熟悉、曾在無數(shù)張便簽、購物清單、甚至他畫稿空白處留下過調(diào)侃或鼓勵的、帶著一點圓潤和俏皮的字跡——是蘇晚的字!
墨色很新,帶著一點水痕浸潤的微洇,像是剛剛才寫上去的:
“笨蛋,抬頭看——”
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幾乎扭傷脖頸!
視線越過眼前紛飛如雨的金色落葉,投向小徑的深處,投向那被古老銀杏巨樹遮蔽的、陽光斑駁的光影之中。
就在距離他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棵格外高大的銀杏樹下。
金色的落葉依舊在無聲飄落,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黃金雨。在那漫天飛舞的金色背景中,在那棵巨大銀杏樹虬結(jié)盤繞的樹根旁,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
卡其色的短風(fēng)衣,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褲,隨意束在腦后的深褐色長發(fā),幾縷碎發(fā)被風(fēng)吹拂著貼在頰邊……一個側(cè)影,一個無比熟悉、曾在夢中出現(xiàn)過千萬次、此刻卻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的側(cè)影。
那身影背對著他,微微仰著頭,仿佛在專注地凝視著枝頭一片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金色葉子。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金葉,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讓那身影顯得有些朦朧,仿佛隨時會融化在這片金色的光暈里。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又被無限壓縮。紛飛的落葉仿佛凝固在半空,簌簌的風(fēng)聲也驟然停歇。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沐浴在金色光雨中的、虛幻又真實的側(cè)影。
林默屏住了呼吸,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急劇收縮。他猛地站起身,膝蓋撞在堅硬的樹根上帶來一陣劇痛,他卻渾然不覺。手中的筆記本和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厚厚的落葉上。
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間——
樹下那個穿著卡其色風(fēng)衣的身影,仿佛被驚動,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了頭。
漫天紛飛的金色落葉,如同億萬只翩躚的金蝶,在她回眸的剎那,構(gòu)成了一幅永恒定格的、盛大而靜默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