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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風雪歸期

緬甸北部,2011年深秋。空氣里彌漫的氣味復雜得令人窒息,刺鼻的消毒水味、濃重的血腥氣,還有無處不在的、雨季過后土地蒸騰出的腐殖質氣息,沉沉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膩的重量。夜色深濃,卻壓不住遠處炮火沉悶的爆炸聲,每一次悶響都讓腳下的大地微微震顫,像一頭受傷巨獸無力的喘息。簡陋的野戰醫院帳篷里,慘白的應急燈發出嘶嘶的電流聲,光線搖曳不定,將忙碌穿梭的人影拉長又扭曲,投在沾滿污跡的帆布上,如同皮影戲里沉默掙扎的鬼魅。

沈念慈的白色罩衫早已失去了本色,深深淺淺地浸染著褐色和暗紅,那是生命的印記,也是死亡的烙印。汗水沿著她額角滑下,刺得眼角生疼,她卻無暇去擦。她正俯身在一個簡易手術臺上,止血鉗在她手中穩定而迅捷地動作著,試圖鉗住傷員大腿股動脈上一個猙獰的破裂口。血還在汩汩地冒,溫熱,帶著鐵銹的腥甜,濺在她裸露的手腕皮膚上,黏膩滾燙。

“血壓!”她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帳篷里傷員壓抑的呻吟、器械碰撞的叮當聲和遠處持續不斷的炮火轟鳴。

旁邊的當地護士阿雅,一個臉上稚氣未脫卻眼神堅毅的克欽族姑娘,聲音急促地回應:“還在掉!念慈姐,血庫告急!”

沈念慈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神銳利如刀鋒。她快速剪斷一段繃帶,用牙齒咬住一端,雙手配合著,用盡全身力氣在創口上方死死扎緊。“加壓!用你全身的力氣壓住這里!”她命令道,聲音蓋過了帳篷外又一聲近在咫尺的爆炸沖擊波。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她——一道目光,帶著某種專注而冷靜的穿透力,落在她的手上。她下意識地抬眼。

帳篷入口處的陰影里,站著一個男人。他很高,身形挺拔,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色沖鋒衣,風塵仆仆,臉上沾著泥點和干涸的汗漬,卻掩不住輪廓的硬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掛著的相機,一個巨大的、傷痕累累的黑色方塊,鏡頭此刻正毫不掩飾地對準了她——或者說,對準了她那雙沾滿鮮血、正死死按住繃帶的手。應急燈慘白的光線恰好勾勒出他半張臉的輪廓,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顯出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沈念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無名火混著難以言喻的疲憊瞬間沖上頭頂。又是記者。這些追逐著硝煙和死亡影像的人,像盤旋在戰場上的禿鷲。她猛地低下頭,避開那鏡頭冰冷的光暈,將所有的注意力重新灌注到傷員瀕危的生命線上。手中的動作更快、更重,仿佛要將那份被冒犯的憤怒轉化為救人的力量。

時間在生死線上被無限拉長。止血終于初步見效,血壓艱難地回升了一點點。沈念慈直起早已酸痛的腰,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這才發現那個男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手術臺不遠處,依舊舉著相機,快門聲在短暫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咔嚓”。

那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沈念慈緊繃的神經。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冰錐般射向那個男人,帶著毫不掩飾的疲憊、厭惡和警告。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目光里的鋒芒,緩緩放下了相機。他沒有道歉,沒有解釋,只是隔著幾步的距離,靜靜地回望著她。他的眼睛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很深邃,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翻涌著沈念慈此刻無暇也無力去解讀的復雜情緒——或許是震撼,或許是某種被壓抑的探究欲,甚至可能有一絲…歉意?沈念慈不想分辨。

她垂下眼,拿起旁邊托盤里另一把沾血的剪刀,用力剪斷一段多余的繃帶頭。金屬的冷硬觸感讓她混亂的心緒稍微定了定。她低著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帳篷里的嘈雜,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邦康從不下雪,”她頓了頓,剪刀發出“咔”的一聲輕響,“就像我永遠不會回答你的問題。”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賭氣的成分,只有陳述事實般的冰冷和決絕。這片靠近中緬邊境的熱帶雨林地區,終年炎熱潮濕,雪?那是神話里才有的東西。她的拒絕,亦如此。

男人——林驍,在之后混亂的救治間隙,沈念慈從旁人零碎的交談中捕捉到了他的名字——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沒有反駁,沒有追問,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仿佛要將她此刻疲憊而倔強的模樣刻印下來。然后,他轉身,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帳篷入口的陰影里,像一道沉默的幽靈,離開了她的視線范圍,卻又無處不在。他的快門聲,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響起,記錄下斷肢、哀嚎、絕望的眼神,也記錄下沈念慈每一次全神貫注的側臉、沾血的指尖和布滿血絲卻依舊明亮的眼睛。

他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固執地存在著。沈念慈刻意地忽視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救治中,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如同芒刺在背。偶爾,在極度疲憊的間隙,她會捕捉到他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純粹的記錄者視角,里面摻雜了太多她不想懂的東西。一次,她蹲在帳篷外臨時搭起的水槽邊,就著渾濁的水流用力搓洗著手臂上凝固的血痂,冰冷的水刺激得傷口陣陣發麻。她抬起頭,毫無防備地撞見林驍倚在不遠處的吉普車旁,鏡頭沒有舉起,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夕陽的余暉給他周身鍍上一層金邊,卻暖不進他眼底那片深沉的晦暗。沈念慈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迅速低下頭,更用力地搓洗,仿佛要洗掉那份突如其來的心慌。

這種無聲的、帶著侵略性的陪伴持續了數日。直到一個被炮火撕裂了半邊臉的年輕士兵被抬進來,生命在沈念慈手中一點點流逝。她拼盡全力,最終卻只能無力地看著心電監護儀上那條刺眼的直線。巨大的挫敗感和悲傷瞬間將她吞沒。她靠在冰冷的器械柜上,緩緩滑坐到地上,臉埋在臂彎里,肩膀無聲地劇烈抖動。壓抑的嗚咽在喉嚨里翻滾,最終被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齒堵了回去。

就在那片絕望的黑暗里,她感覺到有人靠近。沒有言語。接著,一包被體溫焐得微熱的野戰干糧,輕輕地放在了她的手邊。包裝粗糙,棱角分明,帶著硝煙和塵土的味道。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只看到林驍迅速轉身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帳篷的帆布門簾外,高大而沉默。

那包干糧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的掌心。她盯著它,久久沒有動。一種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混著悲傷和委屈,悄然滲透進她冰冷僵硬的心臟壁壘,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撤離的命令來得倉促而緊急。反政府武裝的炮火突然覆蓋了營地外圍,最近的爆炸點距離醫療帳篷區不足百米,巨大的沖擊波掀翻了外圍的物資堆,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泥土和硝煙猛地灌入帳篷。警報聲凄厲地響起,刺破了混亂的夜空。

“撤!所有人!帶上能帶的重傷員!快!”隊長的吼聲在爆炸的間隙里嘶啞地響起。

帳篷里瞬間亂成一團。能動的輕傷員掙扎著爬起,護士們尖叫著推起簡易擔架床,醫生們則爭分奪秒地給無法移動的重傷員做最后的緊急處理。沈念慈和另一個醫生合力將一個腹部重傷的戰士抬上擔架,鮮血染紅了她的半邊衣袖。

混亂中,她看到了林驍。他并沒有慌亂地逃竄,反而逆著人流,在劇烈搖晃的帳篷里穿梭,手中的相機依舊緊握。他沒有拍攝混亂的場面,鏡頭卻一次次對準了那些在恐懼中互相攙扶的醫護人員和傷員,對準了黑暗中一雙雙驚惶卻依舊試圖給予幫助的眼睛。他在記錄,記錄這場混亂撤離中殘存的人性微光。他的動作快而準,帶著一種職業的冷酷,卻又在按下快門時,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沈念慈推著擔架沖出帳篷時,外面已是火光沖天。燃燒的車輛殘骸發出噼啪的爆響,濃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爆炸聲、哭喊聲、命令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她咬著牙,和其他人一起,奮力將擔架推向遠處停著的、引擎轟鳴的卡車。

終于,最后一批傷員被塞進了擁擠的車廂。沈念慈幾乎是被人推搡著爬上了最后一輛卡車的后斗。鐵皮車廂冰冷,擠滿了驚魂未定的人,汗味、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卡車猛地啟動,顛簸著沖入黑暗。

暫時脫離了炮火的直接威脅,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沈念慈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仰起頭。爆炸的火光暫時停歇,深黑色的天幕露了出來,剛才劇烈的炮擊似乎震落了天穹的灰塵,露出了漫天繁星,璀璨得近乎不真實。它們冰冷地閃爍著,俯視著這片被戰火蹂躪的土地和螻蟻般掙扎求生的人們。

就在這時,身邊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沈醫生。”

沈念慈側過頭。林驍不知何時也擠上了這輛車,就坐在她旁邊不遠處的角落里。他臉上沾著新鮮的灰土,沖鋒衣的肩頭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相機被他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嬰兒。星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深邃的輪廓和那雙此刻顯得格外沉靜的眼睛。

他看著她,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認真,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才低聲問:“要等多久…才能聽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車廂的顛簸聲和人們壓抑的啜泣。

那個問題。他從未正式問出口,但沈念慈明白。關于她是誰,她為什么在這里,她眼底深處那抹化不開的孤寂和抗拒從何而來。他像一只耐心的獵鷹,一直在觀察,在等待。

沈念慈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再次望向車外飛速倒退的、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叢林輪廓。遠處,邦康小鎮零星的燈火在黑暗中如同螢火。一個遙遠的、帶著苦澀味道的記憶碎片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父親坐在云南老家老舊的藤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塊溫潤的茶餅,望著窗外永遠翠綠的山巒,嘆息般地說:“邦康啊,那個地方,老天爺吝嗇得很,連一片雪花都舍不得給。”那時她還小,不解其意,只覺得父親語氣里有一種深重的無奈和嘲弄。

后來她才懂,那嘲弄是對命運的。就像當年,母親癡癡等待著一個承諾會回來娶她的男人,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青絲成雪,等到病榻纏綿,最終在彌留之際,空洞的眼睛望著窗外永遠不變的綠色山巒,喃喃地說:“他說的…會下雪的時候回來…邦康…怎么會下雪呢…”那個“他”,不是父親。父親的嘆息,是給母親,也是給那片永遠不會落雪的土地——一個永恒的、絕望的象征。

冰冷的恨意和尖銳的痛楚瞬間刺穿了沈念慈的心房,比剛才的炮火更讓她窒息。她猛地轉過頭,重新看向林驍。星光照亮了她蒼白臉上的淚痕,也照亮了她眼底近乎決絕的冰冷和自毀般的嘲弄。她伸出手,指向車窗外那片在黑暗中沉默的、屬于邦康方向的模糊山影,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可能的狠厲,清晰地傳到林驍耳中:

“除非那里飄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下。她看著他眼中瞬間凍結的星光,然后猛地別開臉,將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車廂鐵皮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她不是在拒絕他,她是在拒絕所有承諾,所有等待,所有可能帶來希望的幻影。邦康永無雪,她的心門永不開。這是她用母親的悲劇刻下的詛咒。

車廂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將兩人之間凝固的空氣震碎。林驍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抱著他的相機,長久地、沉默地凝視著沈念慈蜷縮在角落、拒絕再與這個世界交流的背影。星光映在他眼中,像沉入了無波的古井。

時間如同云南山間繚繞的云霧,看似凝滯,實則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了七年。沈念慈早已離開了硝煙彌漫的緬甸,回到了熟悉的彩云之南,在昆明一家繁忙的社區醫院里安頓下來。日子像上了發條,規律得近乎刻板。看診、開藥、寫病歷,偶爾處理一些急診外傷。消毒水的氣味取代了硝煙,白熾燈的光芒取代了搖曳的應急燈,病人的抱怨和家常取代了傷員的呻吟。她努力讓自己融入這平靜的日常,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希望蕩起的漣漪能盡快平復。

只是,有些東西沉在了水底,無法打撈,也拒絕遺忘。那包焐熱的野戰干糧,那夜星光下的冰冷決絕,還有那個沉默而固執的身影,總會在某些毫無防備的時刻,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每當天氣預報提到異常天氣,或是電視里播放極地紀錄片,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她握著筆的手指會不自覺地收緊,目光會有一瞬間的失焦。邦康,那個名字,像一塊沉在心底的黑色礁石。她刻意不去想,卻總在夜深人靜時,鬼使神差地在手機地圖上輸入那兩個字,指尖劃過那片遙遠的綠色區域,然后迅速關掉屏幕,仿佛被燙到一般。

七年。足夠一個城市煥然一新,足夠一個孩童長成少年,也足夠讓很多記憶變得模糊。沈念慈幾乎要相信,那個叫林驍的男人,連同那段戰火紛飛的歲月,都已被時光徹底封存,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初冬的一個下午,昆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診室里病人不多,沈念慈正低頭專注地寫著處方,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淡淡的藥味,混合著窗外偶爾飄進來的桂花殘香,一切都平靜得有些乏味。

突然,診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打破了室內的寧靜。一股凜冽的寒氣瞬間涌了進來,帶著風塵仆仆的味道,像打開了通往極地的大門。

沈念慈被驚得筆尖一頓,一滴濃墨在處方箋上洇開一小片深藍。她皺著眉抬起頭,帶著被打擾的不悅。

逆著門口的光線,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穿著一件厚重的、沾滿風霜的深藍色沖鋒衣,拉鏈拉到下巴,背上一個鼓鼓囊囊的、磨損嚴重的巨大登山包,幾乎壓彎了他的脊背。風塵仆仆,滿面倦容,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嘴唇被風吹得干裂起皮。唯有那雙眼睛,在略顯凌亂的額發下,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寒星,直直地、毫不閃避地鎖定了她,帶著穿越漫長時空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偏執的銳利。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診室里的空氣停止了流動,窗外的車流聲、人聲都消失了。沈念慈手中的鋼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滾了幾圈,在潔白的處方箋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歪斜的墨痕。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沖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林驍。

這個名字帶著戰火硝煙和漫天星光的記憶碎片,排山倒海般砸向她,瞬間擊潰了七年筑起的平靜堤壩。她看著他,看著他臉上歲月刻下的風霜和那份沉淀下來的、更加內斂的堅毅,看著他眼中那團燃燒了七年的、未曾熄滅的火焰。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近乎恐懼的震顫攫住了她。

林驍沒有在意她的失態,也沒有任何寒暄。他邁開步子,沉重的登山靴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他徑直走到她的診桌前,動作有些遲緩地卸下肩頭那個巨大的背包。背包落地的聲音很沉,像一塊巨石砸下。

他拉開背包的主拉鏈,沒有看她震驚而蒼白的臉,而是低著頭,動作近乎虔誠地,從里面掏出一沓厚厚的照片。照片被仔細地用防水袋分裝著,一袋一袋,堆疊在沈念慈的診桌上,很快摞成了一座小山,幾乎擋住了她看向他的視線。

他拿起最上面一袋,抽出幾張,攤開在桌面上。照片的寒氣仿佛透過塑料膜散發出來。

“格陵蘭島的冰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西伯利亞曠野的風聲,他指著照片上無垠的白色荒原和巨大的藍色冰川,“零下四十二度,風像刀子。”照片上,巨大的冰裂隙深不見底,冰晶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阿拉斯加的暴風雪,”他又抽出幾張,畫面里是鋪天蓋地的白色,能見度幾乎為零,只有模糊的雪橇犬身影在風雪中掙扎,“雪崩就在身后幾百米,差點埋在里面。”照片的邊角甚至能看到被雪粒子擊打鏡頭的痕跡。

“阿爾卑斯山的雪線之上,”照片變成了險峻的雪峰,陡峭的冰壁反射著刺目的陽光,“缺氧,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富士山初雪,北海道流冰,冰島的黑色沙灘配極光下的雪…”他一袋一袋地往外拿,一疊一疊地鋪開。挪威的峽灣雪景,加拿大落基山脈的粉雪,俄羅斯貝加爾湖的藍冰與積雪…七大洲的冰雪奇觀,帶著各自地域特有的蒼茫、壯麗或肅殺,冰冷而沉默地堆滿了沈念慈小小的診桌。每一張照片都凝聚著極致的嚴寒、難以想象的危險和跋涉的艱辛。

診室里其他等待的病人早已被這奇異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竊竊私語起來。沈念慈卻像被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她看著眼前這冰冷的、沉默的雪山冰河,看著照片上那些令人窒息的壯美和潛藏的死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比任何寒冬都更刺骨。她的指尖冰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他用了七年…走遍天涯,追逐著最極致的寒冷,只是為了…她當年那句絕望的詛咒?

林驍終于停下了動作。桌上已無空地,連她的病歷本和處方箋都被埋在了照片山下。他抬起眼,目光越過這座冰冷的“山峰”,再次牢牢地鎖住她。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帶著長途奔襲后的喘息,每一次呼氣都仿佛帶著西伯利亞凍土上未散的寒氣,清晰地噴在沈念慈面前冰冷的照片堆上。

他看著她,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宣告,穿透了診室里所有的雜音,重重砸在沈念慈的心上:

“還差最后一張。”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邦康的雪。”

診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沈念慈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她的心臟,越收越緊,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眼前冰冷的照片山,男人風塵仆仆卻異常明亮執著的眼睛,還有那三個字——邦康的雪——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牢牢困住。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她沒有看桌上那堆價值連城又沉重無比的“雪”,也沒有再看林驍一眼,幾乎是踉蹌著,轉身沖出了診室,將那一片驚愕和冰冷的雪山遠遠甩在身后。她需要空氣,需要逃離這幾乎要將她壓垮的、遲到了七年的瘋狂。

林驍沒有追出來。那堆象征著七年追逐與等待的、冰冷而滾燙的照片,連同那個沉默的男人,被留在了她小小的診室里。像一個無法回避的、巨大的問號,沉沉地壓在了沈念慈未來每一個日子里。

林驍沒有消失。他像一個固執的幽靈,在昆明住了下來。他沒有再貿然闖入沈念慈的診室,卻以一種無處不在的、沉默的方式宣告著他的存在。

沈念慈租住的老式居民樓下,多了一個沉默的守候者。清晨她匆匆出門上班,會看到林驍倚在街角那棵老槐樹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夾克,手里拎著還冒著熱氣的豆漿和剛出爐的破酥包子——昆明特有的早點。他不說話,只是在她經過時,將袋子默默地遞過來,眼神平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起初,沈念慈總是冷著臉,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過,任由那袋早點在寒風中慢慢變涼。但連續幾天后,看著那在樹下站得筆直、被晨風吹得嘴唇有些發青的身影,她心底那堵堅冰筑成的墻,終究裂開了一絲縫隙。她停下腳步,沒有看他,只是伸出手,飛快地接過了袋子,指尖觸碰到他冰涼的手指,像被電流擊中,迅速縮回。然后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下班時,他也常常在。有時在社區醫院對面的小書店里佯裝翻書,有時就坐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沿,膝上放著一臺舊筆記本電腦,似乎在處理工作,但沈念慈知道,他的余光從未離開過醫院的大門。她下班出來,他便合上電腦,不遠不近地跟著,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像一個沉默的護衛,一直護送她到樓下,看著她走進單元門,才轉身離開。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孤單地映在狹窄的街道上。

他偶爾會發來短信。內容極其簡單,沒有任何多余的問候和寒暄。

“降溫了,加衣。”

“滇池路堵車,換條路走。”

“樓下新開了家菌子火鍋,湯很鮮。”

像精準的天氣預報和出行提示,冰冷,簡潔,卻又帶著一種笨拙的關切。沈念慈從不回復。那些短信靜靜地躺在手機里,像一顆顆沉默的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靜的心湖,泛起一圈圈難以平復的漣漪。她試圖刪除,指尖卻懸在屏幕上,遲遲無法落下。

他甚至還弄到了她的排班表。在她難得的休息日,他會“恰好”出現在她常去的市圖書館,坐在她習慣坐的靠窗位置對面的桌子,安靜地看書,一坐就是一整天。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照亮他專注的側臉和微微蹙起的眉頭。沈念慈透過書本的縫隙看他,看他翻動書頁時骨節分明的手指,看他偶爾陷入沉思時低垂的眼睫。七年時光的痕跡在他身上清晰可見,眼角添了細紋,下頜的線條更加硬朗,氣質沉淀下來,少了些戰地時的銳利鋒芒,多了份沉穩內斂的韌性,像一塊被流水反復沖刷的巖石。那份沉默的堅持,比任何激烈的言語都更具壓迫感。

沈念慈的心在反復拉扯。冰封的壁壘在無聲的陪伴和笨拙的關切的持續“滴水”下,正經歷著緩慢而痛苦的消融。理智告訴她,這是一個深淵,一個由她當年一句絕望氣話開啟的深淵。邦康下雪?那比神話還要虛無縹緲。她怎么能讓他繼續為一個永無可能的幻影消耗生命?她甚至開始痛恨自己當年那句口不擇言的詛咒。

可內心深處,另一種陌生的、帶著微弱暖意的情緒在悄悄滋生。那是七年漫長孤寂后,對“被等待”的惶恐和一絲隱秘的渴望。看著他風塵仆仆的身影,看著他遞過早點時凍得微紅的手指,看著他默默跟在身后時投射在地上的孤單影子,一種尖銳的酸楚和心疼會不受控制地漫上來。她開始失眠,在黑暗里輾轉反側,邦康那永遠翠綠的山巒和他背包里七大洲的冰雪景象在腦海中交替閃現,最終都化作戰地醫院那夜,他沉靜如星的眼眸。

一次晚班結束,夜色已深。沈念慈疲憊地走出醫院大門,寒風立刻裹挾而來。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林驍果然還在,坐在不遠處的花壇邊,路燈將他影子拉得很長。他看到她,立刻站起身,卻沒像往常一樣走近,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猶豫。

沈念慈的腳步頓住了。隔著幾米的距離和清冷的夜色,兩人沉默地對視著。寒風穿過街道,卷起幾片枯葉。最終,是沈念慈先動了。她沒有走向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回家,而是轉向了醫院旁邊那條通往小公園的僻靜巷子。腳步不快,像是在等待什么。

果然,身后響起了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他跟上來了,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巷子很安靜,只有風聲和他們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走到一盞光線昏黃的路燈下,沈念慈停下了腳步。她沒有回頭,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驍,放棄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邦康不會下雪的。永遠都不會。”

這句話說出來,像在陳述一個真理,又像是在親手掐滅自己心底那點剛剛冒頭的、微弱的火苗。她感到一種撕裂般的痛楚。

身后沉默了幾秒。然后,腳步聲靠近了。林驍走到了她身側,沒有看她,目光投向巷子盡頭深沉的黑暗。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我拍那些雪,不是為了證明邦康會下雪。”他緩緩轉過頭,昏黃的路燈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他眼中那片深邃的、近乎虔誠的執著,“我只是想讓你看見。看見這個世界,還有地方在下雪。看見…有人把你的一句話,當成整個世界的坐標去行走。”

他的話語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沈念慈的心上,瞬間擊潰了她所有的防御。她猛地轉過頭看他,眼中水光瀲滟,帶著難以置信的震動和洶涌而來的酸楚。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迅速在冰冷的臉頰上滑落。

林驍看著她的眼淚,眼神微微震動。他沒有試圖安慰,沒有遞紙巾,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山,無聲地承接了她的崩潰。過了許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像夜風: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足夠讓一個人明白,等待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我等,不是等邦康下雪。我在等時間,等你,也等我自己…走到那個能真正面對答案的地方。”

路燈的光暈在他們周圍暈染開一小片溫暖的黃。沈念慈的眼淚無聲地流淌,心中那座冰封了太久的高墻,在這一刻,伴隨著他平靜的話語,轟然倒塌,碎成了齏粉。不是被融化,而是被一種更強大、更堅韌的力量徹底摧毀了。

寒來暑往,四季在春城昆明無聲地更迭。沈念慈和林驍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而微妙的默契。那層橫亙七年的堅冰,在路燈下那場無聲的淚水和坦誠后,雖未徹底消融,但已裂開巨大的縫隙,透進了久違的光亮和空氣。

他依舊在樓下等她,遞上溫熱的早點。她不再拒絕,偶爾甚至會低聲道一句“謝謝”,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下班時,他依然保持著幾步的距離護送,兩人一前一后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種奇異的安寧。有時,她會放慢腳步,他便會心照不宣地縮短那幾步的距離,并肩而行。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重疊。

他開始約她吃飯。不是高檔餐廳,都是些充滿煙火氣的本地小館子:熱氣騰騰的過橋米線小店,藏在小巷深處、老板脾氣火爆但炒菜鑊氣十足的蒼蠅館子,或者滇池邊專做酸辣魚的大排檔。沈念慈起初只答應過一兩次,后來漸漸不再推拒。飯桌上,他的話依然不多,但會笨拙地給她夾菜,介紹哪道是特色,哪道老板做得最地道。他會說起旅途中的驚險片段——阿拉斯加遭遇狼群的夜晚,貝加爾湖冰面上突然裂開的縫隙,語氣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沈念慈聽著,心會跟著揪緊,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發白。她開始問一些細節,比如格陵蘭的極光是不是真的像照片里那樣攝人心魄,富士山下的溫泉是否真的能洗去一身疲憊。林驍會認真地回答,眼中閃著光,那是屬于他那個冰雪世界的星辰大海。沈念慈發現,自己竟會在他描述那些壯麗景象時,心生向往。

他也帶她去喝茶。翠湖邊一家鬧中取靜的茶館,老板是他多年好友,收藏著不少好茶。林驍會耐心地給她講普洱的生熟之別,講不同山頭的茶氣差異,講年份帶來的轉化魅力。他泡茶的動作行云流水,沉穩專注。沈念慈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和手中氤氳的茶氣,聽著他低沉的聲音講述著與槍炮無關的、關于時間和沉淀的故事,內心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她開始懂得欣賞生普那凜冽霸道的回甘,像他這個人;也漸漸體會到熟普經年累月后醇厚溫潤的底蘊,像…她心底某些悄然變化的東西。

沈念慈依舊沒有明確地回應什么。但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時,不再冰冷閃躲,而是多了份復雜的審視和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她開始留意他的喜好,知道他胃不好,不能多吃辣,便會在點菜時下意識地避開那些紅彤彤的菜式。知道他左耳聽力在戰場受損,跟他說話時會不自覺地靠近他右側。

然而,邦康,那片遙遠的、終年無雪的土地,始終是懸在他們之間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它像一個無法兌現的契約,一個橫亙在前的終極障礙。他們心照不宣地避開這個話題,仿佛不去觸碰,那脆弱的默契就能維持下去。但沈念慈知道,林驍從未放棄等待那個“答案”。他的相機依舊隨身帶著,像他的另一重生命。他不再給她看那些壯麗的雪景,但沈念慈知道,他一直在關注著邦康的天氣,那個地名,像一個永恒的坐標,刻在他的行程里。

日子在平靜中流淌,直到又一個冬日的來臨。2025年12月。

一個異常寒冷的早晨,沈念慈裹緊大衣走進醫院。剛換上白大褂,診室里幾個年輕護士的議論聲就鉆進了耳朵,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

“我的天!你們看到推送沒?氣象臺那個橙色預警!”

“看到了看到了!邦康!居然是邦康!”

“有生之年系列!百年難遇吧?寒潮南下,疊加孟加拉灣過來的異常水汽…預報說邦康地區,未來48小時內可能出現…降雪!小雪轉中雪!”

“邦康下雪?真的假的?我老家就在那邊,我爺爺說他活了八十歲都沒見過雪渣渣!”

“氣象臺都發預警了,還能有假?雖然是小概率事件,但這次環流形勢太特殊了…”

“邦康”、“降雪”……這幾個詞像帶著冰錐,瞬間刺穿了沈念慈的耳膜,狠狠扎進她的心臟。她站在診室門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猛地沖向頭頂,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她下意識地扶住了門框,指甲深深掐進冰冷的木頭里,指節泛白。

世界的聲音驟然遠去,只剩下自己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心跳,沉重得如同戰鼓。邦康…下雪?那個被父親嘆息、被母親絕望詛咒、被她用來冰封自己心門的、象征著不可能的神話之地…要下雪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辦公桌前的。白大褂的衣角掃過桌腿,帶倒了桌上的筆筒,嘩啦一聲,筆散落一地。她渾然未覺,只是僵硬地坐下,手指顫抖著,幾乎是憑著本能,解鎖了手機屏幕。指尖冰涼,劃了好幾次才點開那個氣象APP。

鮮亮的橙色預警圖標,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灼痛了她的眼睛。預警區域清晰地標注著那片熟悉的、靠近中緬邊境的綠色區域——邦康。預警內容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審判,清晰地映入眼簾:“受強冷空氣及異常水汽輸送共同影響,預計未來48小時內,邦康地區將出現歷史罕見低溫雨雪天氣過程,局部地區有降雪可能(小雪至中雪)…”

手機屏幕的光映在沈念慈慘白的臉上。她死死盯著那幾行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心上。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的逃避、掙扎、冰封與悄然融化的暖意…所有的一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荒誕的氣象預警,推到了懸崖邊上。

邦康要下雪了。

那個她用來拒絕世界、拒絕可能的永恒借口,崩塌了。

她當年指著那片土地,冰冷地說出的那句“除非那里飄雪”,像一個回旋鏢,在七年后,裹挾著風雪,呼嘯著,精準地射回了她自己面前。

命運,在這一刻露出了它冷酷而戲謔的獠牙。它沒有忘記那個在戰火星空下許下的、近乎詛咒的約定。它以最不可能的方式,宣告了兌現的時刻。

診室里護士們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帶著對自然奇觀的驚嘆和好奇。沈念慈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猛地拉開抽屜,手指顫抖著,在最底層摸索著。

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冰冷的塑料文件夾。她將它抽了出來,緊緊地攥在手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文件夾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比不上她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劇痛和恐慌。

文件夾里,是一份她偷偷藏起的、未曾向任何人透露的體檢報告。報告的結論頁上,“早期”、“惡性”、“盡快手術”幾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以為自己還有時間去猶豫,去逃避,去慢慢梳理和林驍之間這團亂麻。她以為邦康永無雪,便是她最好的保護殼。

可現在,邦康要下雪了。

那個她用來冰封一切、也保護自己的外殼,碎了。

而她藏起的定時炸彈,也在這命運齒輪嚴絲合縫的轉動下,被推到了爆發的邊緣。風雪將至,而她,已無處可逃。

時間在巨大的恐慌和茫然的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沉重。沈念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兩天的。工作如常,看診,開藥,回答病人的問題,每一個動作都像設定好的程序,靈魂卻早已抽離,懸浮在半空,冰冷地看著自己機械地運轉。

她無數次點開手機,近乎自虐般地刷新著關于邦康天氣的每一條信息。氣象臺的預警級別沒有變,討論熱度卻越來越高,各種小道消息、當地居民拍攝的天空云圖照片在社交媒體上瘋傳。那片遙遠的、從未被嚴寒眷顧過的土地,正被一股史無前例的寒潮死死籠罩。衛星云圖上,象征低溫的深藍色和代表水汽輸送的白色漩渦,在邦康上空形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交匯點。氣象專家在新聞里用激動又謹慎的語氣分析著這“百年一遇”的環流形勢,反復強調“降雪概率存在,但地面溫度能否支持積雪形成仍有變數”。

變數…沈念慈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抓住一根漂浮的稻草。或許…只是下雨?或許寒潮會突然轉向?或許氣象臺錯了?她內心翻騰著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僥幸。

林驍的短信在這兩天變得異常頻繁,內容卻極其簡單:

“冷空氣前鋒已過怒江。”

“邦康實時氣溫:2℃。”

“水汽通道建立。”

“雷達回波顯示降水云系已覆蓋目標區域上空。”

像一個最冷靜的戰場觀察員,實時傳遞著“敵軍”動態。每一條信息都精準地擊碎沈念慈心中殘存的一絲幻想。他沒有提約定,沒有問她的決定,只是沉默地、固執地播報著那場正在醞釀的風雪。

第二天傍晚,最新的消息如同最后的宣判:邦康部分高海拔區域,已經開始觀測到零星雨夾雪!當地居民上傳的視頻里,昏黃的路燈下,細小的、白色的冰晶混合著雨絲,在鏡頭前飛速掠過,雖然落地即化,但那確鑿無疑的白色,在邦康深綠色的背景上,顯得如此刺眼而震撼。評論區炸開了鍋,充滿了“見證歷史”、“有生之年”的驚嘆。

沈念慈關掉手機,屏幕陷入一片黑暗,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她坐在診室里,窗外天色陰沉,寒風呼嘯著拍打著玻璃窗。預報里說,昆明今夜也將迎來大幅降溫。

最后一絲僥幸熄滅了。邦康,真的下雪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冰晶,那也是雪。是那片土地上,破天荒的、神跡般的白色。

她慢慢地、慢慢地拉開抽屜,再次拿出那個冰冷的文件夾。手指撫過“惡性腫瘤”那幾個冰冷的鉛字,指尖的顫抖傳遞到全身。她閉上眼,母親臨終前空洞地望著窗外綠色山巒的眼神,與林驍在戰地醫院沉默遞來干糧的畫面,在黑暗中交替閃現。生與死,等待與絕望,承諾與詛咒…所有的線條,都在邦康那片飄落的雪花中,糾纏到了盡頭。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拿起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收件人:林驍。內容只有三個字,卻重逾千斤:

“老地方。”

發送。指尖離開屏幕的瞬間,像是抽走了她最后一絲力氣。

短信顯示“已送達”的瞬間,林驍的電話幾乎是同步打了進來。鈴聲在寂靜的診室里顯得格外刺耳。沈念慈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沒有接。她任由那鈴聲固執地響著,一遍又一遍,直到最終歸于沉寂。她知道他想說什么,想確認什么。但她此刻,沒有任何言語可以給他。

她站起身,脫掉身上的白大褂,仔細地掛好。然后,她拿起那個裝著診斷報告的冰冷文件夾,沒有再看一眼,將它鎖進了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深處。鑰匙轉動,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鎖上了一個沉重的秘密。接著,她拿起自己的包和大衣,關掉了診室的燈。黑暗瞬間吞噬了房間。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融入了醫院走廊昏暗的光線里。

沒有回家。她走向醫院的后門,那里有一條僻靜的小路,通往城市邊緣一座不高的小山。山頂有一片小小的平臺,視野開闊,可以俯瞰小半個昆明城。那里,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老地方”。幾次無言地并肩看過夕陽,也曾在某個情緒低落的夜晚,被他默默地帶到那里吹風。那里,遠離塵囂,像世界盡頭的一塊飛地。

寒風凜冽,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衣物,扎在皮膚上。沈念慈裹緊了并不厚實的大衣,一步步走上通往山頂的石階。石階濕滑,覆蓋著枯葉。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頭頂,沉甸甸的,醞釀著一場屬于昆明的寒雨,或者,更高處,屬于邦康的雪。

越往上走,風越大,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咽般的嘶鳴。空氣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蒙蒙的霧氣。沈念慈的指尖早已凍得麻木,臉頰也失去了知覺。她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邦康上空那片鉛灰色的、即將灑落白色奇跡的云,沉沉地壓在她的意識之上。

終于踏上山頂平臺。風在這里更加肆無忌憚,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抽打在臉上生疼。沈念慈走到平臺邊緣的石欄旁,雙手緊緊抓住冰冷的石頭欄桿,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眺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城市輪廓,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模型。寒風如刀,刮過她的臉頰,刺痛感讓她混沌的思緒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那份鎖進抽屜的診斷書,此刻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冰冷的鉛字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收攏了大衣的前襟,仿佛這樣就能抵擋住那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寒意和恐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而緩慢。山風嗚咽,天色在濃重的鉛云下顯得愈發昏暗,分不清是傍晚提前降臨,還是大雪將至的征兆。沈念慈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站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更長?雙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冰。她看著遠處城市零星亮起的燈火,在灰暗的天幕下顯得微弱而孤獨。

就在她幾乎要被凍僵,意識也開始模糊的時候,一陣急促的、不同尋常的聲響,伴隨著粗重而紊亂的喘息,從她身后的石階方向傳來。

那不是正常的腳步聲。是沉重的拖沓,是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落在石階上的悶響,夾雜著類似樹枝刮擦地面的“沙沙”聲,還有壓抑不住的、帶著痛苦的抽氣聲。

沈念慈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倏然轉身。

石階的盡頭,通往平臺的小徑上,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艱難地向上移動著。

是林驍。

但他的樣子,狼狽得讓沈念慈的心瞬間揪緊。他顯然來得極其匆忙,只穿著一件不算厚的抓絨外套,連帽子都沒戴,頭發被狂風吹得凌亂不堪。更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腿——那條支撐著他走遍世界、翻越無數雪山的腿。他的褲腿從膝蓋以下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邊緣沾滿了泥土和枯草屑。裸露的小腿上,一道新鮮的、猙獰的傷口清晰可見,皮肉外翻,深可見骨,邊緣糊滿了半凝固的暗紅血跡。傷口顯然未經任何處理,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看著就讓人倒吸一口冷氣。

他顯然是摔傷了,而且摔得不輕。他正用一根臨時找來的、手腕粗細的枯樹枝充當拐杖,樹枝的一端深深杵在石階上,支撐著他身體的重量。每向上挪動一級臺階,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他身體大幅度地向受傷的右腿一側傾斜著,左腿艱難地抬起、落下,每一次移動,受傷的右腿被牽動,他緊抿的嘴唇都會劇烈地抽搐一下,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瞬間被寒風吹干,又立刻沁出新的。豆大的汗珠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滾落,混著不知是雨水還是雪水的濕痕。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難以抑制的痛楚呻吟。

他幾乎是拖著那條傷腿,用身體和那根簡陋的樹枝拐杖,以一種近乎爬行的、極其緩慢的速度,掙扎著向她所在的平臺挪動。風雪似乎更急了,細小的、冰冷的雪粒子開始混在寒風中砸落下來,落在他凌亂的頭發上、寬闊的肩膀上,落在他受傷的腿上,被溫熱的血跡融化,留下點點深色的濕痕。

沈念慈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震驚和洶涌而來的心疼瞬間淹沒了她。她看著他每一步的艱難掙扎,看著他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執拗前行的臉,看著他腿上那道在寒風中暴露的、刺目的傷口…淚水毫無預兆地沖破了眼眶,滾燙地滑過她冰冷的臉頰。

她再也無法站在原地。她猛地向他沖去,腳步踉蹌,幾乎跌倒。冰冷的雪粒子打在她臉上,生疼,她卻渾然不覺。

“林驍!”她嘶啞地喊出他的名字,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終于掙扎著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站到了平臺上。看到沈念慈向他沖來,他那雙因劇痛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燃燒的光芒,明亮得蓋過了天地的晦暗。他試圖挺直身體,卻因腿部的劇痛猛地一晃,差點摔倒,全靠那根樹枝拐杖死死撐住。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劇烈翻騰。他抬起頭,目光穿過越來越密的、冰冷的雪粒子,死死地鎖住她滿是淚痕的臉。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動著,胸膛劇烈起伏。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他臉上,融化的雪水混著汗水,順著他沾滿灰塵和血污的臉頰滑落,流經他緊抿的嘴角,最終,掛在他濃密而濕漉漉的眼睫上,凝結成細小的、晶瑩的水珠,欲落未落。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憊、痛楚、風霜,都化作了此刻唯一燃燒的、滾燙的執念。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沈念慈,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裹挾著西伯利亞的寒風和邦康初雪的氣息,重重地砸在呼嘯的風雪里,也砸在沈念慈早已決堤的心上:

“這次…能聽答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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