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天漏了。林晚攥著那張薄薄的文件紙,指尖的涼意卻比窗縫里鉆進的夜風更甚。書房臺燈的光線昏黃而疲倦,照著紙上那幾個冰冷刺目的字眼——“離婚協議書”。陸明遠的簽名赫然落在乙方欄里,墨跡早已干透,透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十年光陰仿佛瞬間被抽空,只余下手中這張紙的份量,沉得她幾乎托不住。
這間書房,每一寸都浸潤著陸明遠的氣息。書架上他親手做的分類標簽,還帶著點孩子氣的工整;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是她無數次想扔掉又被他固執留下的“生命象征”。林晚的目光掃過書桌玻璃板下壓著的老照片——海邊,她穿著明黃色的裙子大笑著跳起,他則笨拙地試圖接住她,兩人身影模糊在相紙里,卻洋溢著幾乎要溢出來的、滾燙的快樂。十年,三千多個日夜,原來可以如此輕易地坍縮成一張紙的厚度,輕薄得令人心慌。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開夜幕,緊隨其后是一聲悶雷,炸響在心頭。林晚猛地吸了口氣,冰涼的空氣嗆進肺里,她再無法停留一秒,轉身沖進了屋外鋪天蓋地的雨簾之中。
雨水瞬間澆透了單薄的衣衫,冰冷刺骨,卻奇異地壓下了胸口那把灼燒的鈍痛。高跟鞋敲打濕漉漉的人行道,濺起細碎冰涼的水花,腳步聲在空曠的雨夜里顯得異常空洞。她漫無目的,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葉子,只想遠遠逃離那個曾被她稱為“家”的地方,逃離那份簽著他名字的判決書。拐過街角,一陣裹挾著塵土腥氣的冷風猛地灌來,幾乎將她掀倒。她下意識地抱緊雙臂,視線被雨水模糊,唯有前方一盞在風雨中搖曳的昏黃燈火,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浮木——那是街角那家開了許多年的舊書店,“故紙堆”。
推開門,一股陳舊紙張、油墨混合著干燥木質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塵埃落定的安穩感,瞬間隔絕了門外的狂風驟雨。小小的書店里異常安靜,只有雨點密集敲打玻璃窗的聲響。暖黃的燈光籠罩著狹窄的空間,高聳的書架仿佛沉默的巨人,投下大片深邃的陰影。林晚像被抽干了力氣,靠在冰涼的門板上,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只余下渾身無法抑制的顫抖,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從骨頭縫里往外鉆。
“哎喲,淋成落湯雞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店主老徐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探出花白的腦袋,鼻梁上架著副老花鏡。他慢騰騰地起身,從柜臺底下摸索出一條半舊的米白色毛巾遞過來,毛巾帶著陽光曬過的干凈氣息。“快擦擦,這鬼天氣!書和人一樣,最怕潮了。”老徐絮叨著,鏡片后的眼睛掃過她失魂落魄的臉和手中緊攥的、被雨水洇濕了邊角的文件袋,目光里了然與嘆息交織,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沒再多問。
“謝謝您。”林晚的聲音有些發啞,接過毛巾胡亂地擦著臉上、頸間的雨水。手指觸到那份文件袋冰涼的硬殼,指尖又是一顫。她像扔掉什么燙手的東西一樣,飛快地將它塞進隨身的帆布大包里,深深埋在最底層。
目光茫然四顧,落在一排靠墻的木質書架上,標簽模糊寫著“詩歌”。她下意識地挪動腳步走過去,指尖拂過一排排書脊,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尋找。最終,停留在一本深藍色布面精裝的詩集上,書脊上燙金的書名早已黯淡磨損——《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抽出它,封面沾染著時光的薄塵,紙張也已泛黃變脆。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帶著點學生氣的鋼筆字跳入眼簾:“給林晚。愿詩行比歲月長久。陸明遠。2006.9.16。”
十七年前的初秋,陽光應該也是這樣暖吧?大學圖書館那個靠窗的座位,她正埋頭啃著枯燥的建筑力學,一個身影擋住了光線。抬頭,撞進一雙干凈明亮的眼睛里,帶著點莽撞的緊張。他遞過來這本書,耳根通紅,說話都有些結巴:“同、同學,你的借書證……掉在樓梯上了。”指尖相觸的瞬間,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后來,這本書就成了定情信物,扉頁上那句“愿詩行比歲月長久”,成了他們愛情最初的注腳。那些在宿舍樓下依依不舍的告別,在自習室里分享一副耳機的甜蜜,在小吃街擁擠人群中他始終護在她身前的手臂……所有被歲月塵封的細節,此刻隨著指尖下粗糙的紙頁紋理,洶涌地復活過來,帶著初生的滾燙與芬芳。詩行還在,歲月卻似乎走到了盡頭。一滴溫熱的東西砸在泛黃的紙頁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暈痕。林晚慌忙用手背去抹,卻越抹越濕。
她捧著書,像捧著一塊易碎的珍寶,退到書店最里面靠窗的一個小圓桌旁坐下。桌面上放著一個巴掌大的竹編小筐,里面散亂地放著些舊書簽。她無意識地撥弄著,指尖忽然碰到一個硬硬的、冰涼的小東西。拈出來一看,竟是一枚小小的銀杏葉書簽,葉脈清晰,被樹脂封存得很好,金燦燦的,像凝固了一小片陽光。書簽邊緣貼著一張極小的、字跡歪扭的便簽條:“愿平安健康。”落款處畫了個小小的笑臉。這稚拙的筆跡……林晚的心猛地一縮,想起去年深秋,陸明遠帶她去郊野公園看銀杏。滿地金黃的落葉像厚厚的地毯,他像個大孩子一樣,興沖沖地撿拾著形狀完美的葉子,說要給她做書簽。那時他臉色有些蒼白,卻笑得比陽光還暖。她笑他幼稚,他固執地把一片葉子塞進她手心:“喏,先預付一片,回頭做好一整套!”后來,他好像真的做了很多,夾在他的建筑圖冊里……那些書簽呢?連同他那些日子里時常流露的疲憊和偶爾蹙起的眉頭,都被她忙碌的工作和瑣碎的生活忽略了嗎?
林晚捏著那枚小小的銀杏書簽,冰涼的樹脂觸感卻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指尖。巨大的恐慌和尖銳的自責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無聲地滲透進來,幾乎要將她溺斃。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份冰冷的離婚協議背后,他獨自吞咽了多少沉默的苦楚?他簽下名字時,又是怎樣的心境?
就在這時,書店那扇蒙著水汽的玻璃櫥窗,模糊地映出一個疾奔而來的身影!那個身影是如此熟悉,哪怕只是一個被雨水扭曲的輪廓,也足以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林晚猛地抬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砰!”書店那扇沉重的木門被大力撞開,挾裹著屋外的冷風和雨腥氣。陸明遠就那樣闖了進來,像一尊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雕像。昂貴的西裝徹底毀了,濕漉漉地緊裹在身上,勾勒出他明顯消瘦了許多的肩背線條。頭發不停地往下淌水,滑過他蒼白的臉頰和緊抿的薄唇。他扶著門框,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帶著不顧一切的焦灼和失而復得的驚悸,瞬間穿透小小的書店,牢牢鎖定了角落里的林晚。
那目光太燙了,帶著劫后余生的力量。林晚像被釘在原地,握著詩集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晚晚……”陸明遠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仿佛被砂紙磨過。他踉蹌著朝她走來,皮鞋踩在老舊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濕漉漉的腳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終于走到小圓桌前,兩人之間隔著不足一米的距離,空氣里彌漫著雨水、舊書和他身上清冽又疲憊的氣息。
“你……”林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干澀得不成調,“那份協議……”
陸明遠的目光掃過她手邊那本深藍色的詩集,又落在她臉上,那雙總是盛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紅得嚇人,里面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激烈情緒——痛苦、恐懼,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他猛地伸手,越過桌面,一把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他的掌心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滾燙的力度。
“晚晚!”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被硬生生擠出來,砸在書店寂靜的空氣里,“那不是離婚協議!那是……是醫院誤診時,我自己準備的!”
林晚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撞進他燃燒著火焰般的眼眸深處。
“我簽的,是放棄治療同意書——”他的聲音哽住了,胸膛劇烈起伏,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楚,緊抓著她的手也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肺癌,晚期。”
“肺癌”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林晚搖搖欲墜的世界。眼前一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書店里暖黃的燈光、高聳的書架、老徐模糊的身影,都開始扭曲旋轉。她死死地反握住陸明遠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冰冷的恐懼像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讓她幾乎窒息。放棄治療?他竟簽了放棄治療?
陸明遠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瞬間的崩潰。他另一只手也伸過來,緊緊包裹住她冰涼顫抖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所有力量都傳遞過去。他看著她驟然失血的臉,看著她眼中碎裂的光芒,那雙灼亮的眼睛里,痛苦深處竟掙扎著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生命之火。
“但是晚晚!”他急促地打斷她即將出口的驚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絕望的、孤注一擲的力量,“但是遇見你之后……遇見你之后,我就后悔了!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想活下去!”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熔巖,沖擊著林晚凍結的思維。她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被雨水和淚水模糊的、蒼白的臉。
陸明遠喘了口氣,語氣忽然變得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一字一句,清晰地烙進這雨夜的書店里:
“我想活!林晚!我想活到九十九!和你一起!”
“活到九十九……”林晚喃喃地重復著,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巨大的沖擊讓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這五個字在反復回響,像黑暗洞穴里唯一的光點。那冰冷的、寫著“放棄治療”的紙張,和他此刻眼中燃燒的、不顧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火焰,在她腦海里激烈地沖撞著。
陸明遠看著妻子眼中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心中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似乎終于松了一絲。他幾乎是脫力般地松開了緊握她的手,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另一只手猛地撐住了冰涼的小圓桌桌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垂下頭,急促地喘息著,額發上滴落的水珠砸在桌面上,濺開細小的水花。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強撐的力氣,也無聲地昭示著那份診斷書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林晚的心像被那只滴水的拳頭狠狠攥住。她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藤椅,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她繞過桌子,一步沖到他面前,冰涼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急切地撫上他同樣冰冷而蒼白的臉頰。指尖下的皮膚帶著病態的涼意,眼下的烏青在燈光下清晰得刺目。
“明遠……”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什么時候……”
陸明遠抬起頭,對上她寫滿恐慌和心疼的眼睛,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想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卻虛弱得不成樣子。“快……快三個月了。”他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疲憊,“一開始……只是咳嗽,我以為……是累的,或者……換季著涼……后來……”他頓住了,似乎回憶那段時光都讓他痛苦不堪,“咳得厲害,痰里……帶了點血絲……我才……”
三個月!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沉入冰冷的深淵。三個月前,正是他工作最忙的時候,連續幾個大項目壓在身上,他常常深夜才回家,帶著一身煙味和掩飾不住的疲憊。她抱怨過,心疼過,也勸過他去醫院看看,他總是擺擺手,用輕描淡寫的“小感冒”、“老毛病”搪塞過去,還反過來安慰她:“沒事,項目快收尾了,忙完這陣子好好休息,帶你去吃那家新開的法餐。”她那時在趕一套重要的設計稿,焦頭爛額,竟也就被他糊弄過去,只當他是工作壓力大。自責如同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心臟。她怎么可以這么粗心?怎么可以忽略他越來越頻繁的蹙眉,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還有他書桌上那些不知何時多出來的止咳藥瓶?
“為什么不告訴我?”林晚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手指緊緊抓住他濕透的西裝前襟,“為什么要自己扛?為什么要簽那個……”“放棄治療”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說不出口。
“誤診……”陸明遠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深重的無力感,“第一次……是誤診。醫生……說得很嚴重,幾乎……判了死刑。手術風險……極高,預后……極差……”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一片荒涼的赤紅,“我怕……怕到頭來,人財兩空……還拖累你……拖累爸媽……晚晚,我……我當時……只想給你留點東西……”
他顫抖著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個同樣被雨水浸得半濕的、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塞到林晚手里。紙袋冰涼沉重。林晚顫抖著打開,抽出的不是病歷,而是一份份清晰的財產文件——房產過戶的委托書、幾個基金賬戶的轉移協議、甚至還有一份人壽保險單,受益人一欄,清晰地寫著她的名字。文件上簽著他的名字,日期就在那份“放棄治療同意書”之后不久。冰冷的紙張,滾燙的名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得林晚體無完膚。原來他沉默的三個月,是在獨自安排身后事,在冰冷的絕望里,用盡最后力氣想給她鋪一條沒有他的、尚算安穩的路。
“我簽完那些……就去了另一家醫院……想最后……確認一下……”陸明遠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帶著一種絕處逢生的恍惚,“結果……結果復查……不是最壞的那種!醫生說……有手術機會!雖然……雖然也難,但……有希望!”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像瀕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急切地看向林晚,“晚晚,有希望!所以……所以我撕了那份放棄治療的!我簽錯了!我真的簽錯了!我想活!我每一天都想活下去!為了你,為了爸媽,也為了……我自己!我想陪你……活到九十九!”
“撕了?”林晚的心像坐過山車,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因他眼中迸發的強烈求生欲而劇烈震顫。她想起書房那份協議,那份讓她萬念俱灰的“離婚協議”……一個荒謬又讓她心臟緊縮的猜測浮上心頭。“那……那我看到的……”
陸明遠臉上瞬間掠過巨大的懊惱和自責。“那份……是廢掉的!是……是放棄治療的草稿!我……我當時心亂如麻,簽完正式的財產文件……那份沒用的草稿,我隨手塞進書桌最底下那個舊文件夾里了……我以為……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翻到那里……”他痛苦地抓了一把自己的濕發,“我本來……是想找個合適的時機,等我……等我手術方案定了,情況穩定一點……再慢慢告訴你一切……我不想你從一開始就擔驚受怕……可我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她會在這樣一個雨夜,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這份被他遺忘在角落里的、來自地獄的“草稿”,并把它當成了婚姻的終結判決。
巨大的荒謬感、后怕感、以及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將林晚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身體向前傾倒。陸明遠眼疾手快,用盡力氣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兩個渾身濕透、冰冷顫抖的身體在書店昏黃的燈光下緊緊相擁,汲取著彼此身上僅存的熱量和支撐。林晚的臉埋在他同樣濕冷的頸窩里,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他身上冰涼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襯衫。她死死地回抱著他瘦削的腰背,手指用力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料,仿佛一松手,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帶著微弱希望的人就會消失。
“對不起……晚晚……對不起……”陸明遠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愧疚和劫后余生的顫抖,滾燙的液體也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滴進她的發間,“嚇到你了……是我混蛋……是我混蛋……”
書店里只剩下他們壓抑的啜泣聲和窗外永無止境的雨聲。老徐不知何時已悄然退到了里間,將這方小小的、被風雨侵襲過的天地,完全留給了這對在絕望邊緣緊緊相擁的愛人。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淚水和雨水的沖刷下,重新開始艱難地流動。
不知過了多久,林晚的情緒才稍稍平復。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著陸明遠依舊蒼白的臉,手指輕輕拂過他冰冷的額角和濕漉漉的鬢發。“走,”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我們現在就去醫院。”
陸明遠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涌起復雜的情緒:“現在?太晚了……而且外面雨這么大……”
“必須去!”林晚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她松開他,迅速轉身,從自己那個帆布大包里翻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失靈,她用力地戳著,撥通了那個她從未想過會在這個情境下撥打的號碼——陸明遠母親,那個總是溫婉慈祥的退休老教師的電話。
“喂?媽……”電話接通,林晚剛開口,聲音就控制不住地再次哽咽。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最簡潔但清晰的語言,將今晚的驚魂和陸明遠隱瞞的病情一股腦地倒了出來。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死寂,隨即傳來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驚恐的抽泣聲。
“……媽,您先別急,聽我說!”林晚的聲音異常沉穩,帶著一種臨危受命的鎮定,“我們現在馬上去中心醫院急診。明遠他淋了雨,我擔心他著涼發燒。您和爸……方便的話,帶上明遠所有的病歷資料,直接去醫院跟我們匯合,好嗎?我們急診見!”
掛了電話,林晚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但心底那股巨大的恐慌,已經被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和守護的決絕取代。她轉過身,看到陸明遠正深深地看著她,那雙疲憊的眼睛里,翻涌著驚訝、動容,還有濃得化不開的依賴。
“晚晚……”他低聲喚她。
林晚沒說話,只是走過去,用力握住他冰涼的手,十指緊扣。她彎腰撿起地上那本深藍色的詩集,將它和那枚小小的銀杏葉書簽一起,仔細地放回自己的帆布包深處。然后,她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眼神明亮而堅定:“走,回家拿病歷,然后去醫院。風雨再大,我們一起走過去。”
陸明遠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在巨大風暴后重新燃起的、為他照亮前路的燈火,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重重地點頭,更緊地回握住她的手。他拿起那個裝著沉重財產文件的牛皮紙袋,林晚卻伸手接了過去,連同那個讓她心碎的帆布包一起,穩穩地背在自己肩上。
推開“故紙堆”沉重的木門,外面的風雨聲瞬間放大。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撲面而來。陸明遠下意識地想側身為林晚擋一下,卻被她堅定地拉住了手臂。林晚撐開那把在書店門邊找到的、老徐留下的舊傘,傘骨有些搖晃,但傘面足夠大。她高高舉起,穩穩地罩在兩人頭頂。
“抓緊我。”她大聲說,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
陸明遠伸出手臂,緊緊地環住她的肩膀,將她半護在懷里。兩人就這樣,互相依偎著,互相支撐著,毫不猶豫地踏進了那片茫茫的、冰冷的風雨之中。傘在狂風里艱難地維持著方向,雨水斜打進來,很快淋濕了他們的半邊身體。腳下的積水漫過腳踝,冰冷刺骨。路燈的光暈在密集的雨幕中暈染開,模糊地照亮著前方濕漉漉的路。
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但每一步都無比堅定。林晚感受著肩膀上他手臂傳來的力量,也感受著自己緊握傘柄的、同樣堅定的力量。身體是冷的,但彼此緊貼的地方,兩顆心臟隔著濕透的衣物,正以同樣急促而有力的節奏跳動著,傳遞著劫后余生的溫暖和并肩前行的勇氣。
中心醫院急診大樓的燈光,穿透重重雨幕,在前方亮起,如同風暴中指引歸途的燈塔。林晚側過頭,看著陸明遠被雨水沖刷得更加蒼白的側臉,他緊抿著唇,眉頭因身體的不適而微微蹙起,但那雙眼睛,卻一直望著前方那團光亮,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絕望,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對生的渴望。
“明遠,”林晚的聲音在風雨中響起,異常清晰,“記住你說的話。”
陸明遠低下頭,對上她明亮如星的眼眸。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他卻緩緩地、無比鄭重地綻開一個笑容,雖然虛弱,卻像撕破陰云的第一縷陽光。
“嗯。”他用力點頭,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重逾千鈞的承諾,“活到九十九。和你一起。”
風雨如晦,前路未卜。但此刻,緊握的雙手,堅定的步伐,和那句在暴雨中許下的、關于“九十九”的誓言,便是他們穿透這無邊黑夜,走向未知明天的唯一燈火。這燈火,足以照亮未來每一段或崎嶇或平坦的路途,因為只要在一起,每一步都是故事,每一刻都是永恒。
急診大廳的燈光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到有些嗆人。林晚扶著陸明遠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坐下,他剛坐下就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肩膀痛苦地聳動著,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林晚的心瞬間揪緊,手忙腳亂地拍著他的背,觸手可及處,那嶙峋的肩胛骨硌得她指尖發疼。三個月,他竟瘦了這么多!之前她只以為是工作勞累,從未深想……自責的毒刺再次狠狠扎進心窩。
“明遠!晚晚!”焦急的呼喚從門口傳來。陸明遠的父母相互攙扶著,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陸母手里緊緊抱著一個厚厚的藍色文件袋,那是他們兒子的病歷。兩位老人頭發花白,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特別是陸母,眼睛紅腫,顯然是剛哭過。
“媽!爸!”林晚連忙站起身,聲音帶著哽咽。
陸母一眼看到蜷在椅子上、咳得喘不上氣的兒子,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我的兒啊……”她撲過去,顫抖的手撫上陸明遠冰冷汗濕的額頭,又被他滾燙的體溫驚得縮回手,“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啊!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啊!”她泣不成聲,又氣又痛,拳頭無力地捶在陸明遠的胳膊上。
陸父相對沉穩些,但眼圈也是紅的,嘴唇緊抿著,將那個厚重的病歷袋遞給林晚,聲音沙啞:“都在這兒了……從第一次檢查到……到最新的復查結果。”
林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接過病歷袋,那沉甸甸的分量壓得她手臂一沉。她迅速翻找出最新的那份復查報告和醫生建議的手術方案說明,然后果斷地對陸父說:“爸,您先陪著媽和明遠,我去掛號,找醫生!”
她拿著那幾張薄薄卻重逾千斤的紙,快步走向急診分診臺。夜間的急診大廳依舊嘈雜,孩子的哭鬧聲、病人的呻吟、家屬焦灼的低語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人間疾苦的浮世繪。林晚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她努力屏蔽周遭的一切,將病歷和陸明遠此刻淋雨后發燒、劇烈咳嗽的癥狀清晰地告知分診護士。護士看了一眼病歷上的診斷,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迅速做了標記,安排他們優先進入診室。
急診醫生是個四十歲左右、面容嚴肅的男醫生。他快速翻閱著陸明遠的病歷,眉頭越鎖越緊,手指在關鍵的CT影像報告和病理結果上反復滑動。診室里只聽得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陸明遠壓抑的低咳。林晚和陸父陸母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空氣緊張得幾乎凝固。
“淋雨,發燒,咳嗽加重……”醫生放下病歷,抬頭看向陸明遠,語氣凝重,“情況不太好。肺部感染的風險很高,這對你目前的狀況是雪上加霜。”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晚緊張的臉,“原定的手術方案需要調整,必須先把感染控制住,把身體狀態盡可能調整好。現在立刻辦理住院,抗感染、營養支持,等感染控制住了,再評估手術窗口期。”
“醫生,手術……手術成功的機會……”陸母的聲音帶著哭腔,緊緊抓住醫生的白大褂袖口。
醫生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先渡過眼前這一關。每一步都很關鍵。家屬要全力配合,病人更要保持積極心態,這很重要。”他開了住院單和一系列緊急檢查的單子,遞給林晚,“先去辦手續吧。”
接下來的時間,像一場兵荒馬亂的戰爭。繳費、抽血、拍胸片、做心電圖……林晚和陸父陸母分工合作,在擁擠嘈雜的醫院里穿梭奔忙。林晚一直緊緊握著陸明遠的手,陪著他做每一項檢查。他的體溫在急診室就量過,39.2度。高燒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更加虛弱,眼神有些渙散,但每次林晚看向他,他都會努力地回握一下她的手,或者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那笑容虛弱得像風中的殘燭,卻每一次都精準地刺痛林晚的心。
終于,在凌晨三點多,陸明遠被安置在了呼吸內科的單人病房里。點滴架上掛著好幾袋藥水,消炎的、退燒的、營養的……透明的液體正一點點注入他蒼白的靜脈。護士調整好儀器,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后離開了。病房里終于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心電監護儀規律的、低沉的“嘀嗒”聲,以及陸明遠沉重的、帶著痰音的呼吸聲。
陸父陸母疲憊不堪地坐在靠墻的椅子上,陸母握著兒子的手,默默垂淚。陸父則望著窗外依舊未停的雨,重重地嘆息。林晚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目光片刻不離地看著陸明遠。高燒讓他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干裂起皮。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緊蹙著,像是在抵抗什么痛苦。
病房里慘白的燈光下,林晚才更清晰地看到他的變化。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窩也陷得更深,整個人瘦脫了形。她想起他以前的樣子,身姿挺拔,笑容明朗,是設計院里最有活力的年輕建筑師。短短三個月,病魔竟將他摧殘至此,而她,竟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忙碌和“理所當然”中,對此毫無察覺!巨大的悔恨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
她輕輕拿起床頭柜上的棉簽,蘸了溫開水,小心翼翼地潤濕他干裂的嘴唇。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看著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緊蹙的眉頭,看著他瘦削的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林晚的心像是被放在溫火上慢慢煎熬著,鈍痛一陣陣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陸明遠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一些,似乎退燒藥開始起效。他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茫然,隨即聚焦在床邊林晚的臉上。高燒讓他的目光有些迷蒙,但那份專注和依賴卻清晰無比。
“晚晚……”他聲音嘶啞微弱。
“我在。”林晚立刻湊近,握住他沒有打點滴的那只手,“感覺好點沒?還難受嗎?”
陸明遠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越過她,落在靠墻椅子上疲憊不堪的父母身上,眼中充滿了愧疚。“爸……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陸母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別過臉去擦。陸父站起身,走到床邊,拍了拍兒子的手臂,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傻孩子,一家人說什么對不起。現在什么都別想,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病。爸媽在這兒呢,晚晚也在這兒。”
陸明遠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臉上,帶著深深的眷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我……做了一個夢……”他聲音很輕,斷斷續續,“夢見……我們第一次……去海邊……你穿著……黃裙子……跑……我追不上……怎么也追不上……急醒了……”
林晚的眼淚瞬間決堤。那是他們戀愛后第一次旅行,在青島的海邊。她穿著新買的明黃色連衣裙,在沙灘上興奮地奔跑,他在后面笑著追,海浪涌上來,打濕了她的裙擺和腳踝……那張被他壓在書房玻璃板下的照片,就是那時拍的。她緊緊回握著他的手,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傻瓜,你追上了!你一直……一直在我身邊啊!”她哽咽著,俯下身,用臉頰輕輕貼著他滾燙的額頭,聲音溫柔而堅定,“現在換我追著你,一步都不會讓你掉隊。我們說好的,九十九,少一天都不行!”
陸明遠聽著她的話,感受著她臉頰的溫度和滴落的淚水,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更緊地、更緊地回握住她的手。高燒讓他很快又陷入了昏沉,但這一次,緊蹙的眉頭似乎稍稍松開了一些。林晚就這樣保持著俯身的姿勢,臉頰貼著他的額頭,像一座沉默而固執的燈塔,守著她生命中最重要、最需要守護的航船。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漸漸小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尾聲,敲打著玻璃窗。天邊,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正悄然滲透進沉沉的夜幕。漫長的黑夜,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病房里,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嗒”聲,和林晚輕柔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首無聲的、關于守護與等待的序曲。
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在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和儀器的規律聲響中被無限拉長,又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每一天都圍繞著體溫、血象、CT影像、醫生查房和護士換藥打轉。控制感染是首要任務,陸明遠像一棵被蟲蛀的大樹,虛弱地抵抗著體內肆虐的炎癥風暴。高燒反反復復,退下去幾個小時,又在夜深人靜時卷土重來,將他裹挾在滾燙的煉獄里。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林晚的神經,看著他痛苦地蜷縮,額上青筋暴起,咳得撕心裂肺,直到筋疲力盡地喘息,她的心也跟著一次次被撕扯。
林晚幾乎住在了醫院。帆布包里塞著簡單的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還有那本深藍色的詩集和那枚小小的銀杏書簽。她請了長假,設計總監的電話打來詢問項目進度,她只平靜地回復:“家里有急事,處理完之前,無法工作。”語氣里沒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決絕。工作、項目、升遷……曾經占據她生活重心的東西,在陸明遠虛弱的呼吸面前,變得輕如鴻毛。
陸父陸母也輪流守候,兩位老人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但眼神里卻多了份沉甸甸的堅韌。陸母變著法子熬各種清淡又有營養的湯水,陸父則默默承擔起跑腿和與醫生溝通的任務。狹小的病房里,一家人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在沉默和相互扶持中,對抗著無形的敵人。
退燒藥起效的短暫間隙,是陸明遠難得的清醒時刻。身體依舊沉重無力,但眼神會清明許多。每當這時,林晚總會坐在他床邊,翻出那本詩集,輕聲念上幾段聶魯達滾燙的情詩。那些穿越了時光的詩句,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有時,她也會拿出速寫本——那是她作為插畫師的習慣,用鉛筆捕捉下他睡著時的側臉,輸液時微蹙的眉頭,或是看向窗外時那帶著一絲向往的、略顯空茫的眼神。
“畫得……真丑。”有一次,陸明遠看著她本子上自己病容憔悴的素描,啞著嗓子,虛弱地調侃了一句。
林晚抬起頭,瞪了他一眼,眼圈卻紅了:“嫌丑就快點好起來,好起來讓我畫你神氣活現的樣子!”語氣兇巴巴的,卻藏不住濃重的心疼。
陸明遠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明顯清瘦了的臉頰。“好……畫一輩子。”他的指尖冰涼,卻帶著一種鄭重的承諾。
林晚吸了吸鼻子,把淚意逼回去,從帆布包里拿出那枚小小的銀杏書簽,放到他打著點滴的手心里。“喏,你的‘預付金’。等你好了,我要收一整套!少一片都不行!”
金色的樹脂葉片躺在他蒼白的手心,像一小片凝固的陽光。陸明遠的手指微微蜷起,感受著那微涼的觸感,眼中氤氳起霧氣,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這天下午,感染指標終于開始呈現下降趨勢!雖然體溫還在低燒邊緣徘徊,咳嗽也并未止歇,但這微小的曙光,足以讓連日來緊繃的氣氛緩和一絲。陸明遠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看著林晚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正低頭專注地削著一個蘋果。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她削得很仔細,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打著卷垂落下來。
這一幕太過寧靜美好,美好得讓他心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不舍。他想起那份被他藏在心底的、最新的基因檢測報告——比之前預想的更復雜,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意味著即使手術成功,未來的復發風險也遠高于普通病例。這個沉重的信息,他一直瞞著所有人,包括林晚。看著她在陽光下為他削蘋果的側影,那份隱藏的絕望再次啃噬著他的心。他還能陪她多久?那個“九十九”的誓言,是否終究只是奢望?
“晚晚……”他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林晚抬起頭,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小碗里,插上牙簽,端到他面前,“吃一點?補充維生素。”
陸明遠看著碗里晶瑩的蘋果塊,沒有動。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積攢勇氣,然后才抬起眼,望向她:“如果……我是說如果……手術之后……情況還是不好……你……”
“沒有如果!”林晚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強硬。她放下碗,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他,“陸明遠,你看著我!你答應過我什么?活到九十九!少一天都不行!你現在想反悔?”
她的激烈反應讓陸明遠一怔,隨即心頭巨震。他看到她眼中瞬間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憤怒,那恐慌源于極致的在乎,那憤怒是對他任何一絲退縮念頭的宣戰。他藏在被子下的手,下意識地捏緊了那張被他折疊成方塊的基因報告單,紙張的邊緣硌著掌心。
“我不是……”他試圖解釋。
“你就是!”林晚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眼圈迅速泛紅,“陸明遠,我告訴你,我不接受任何‘如果’!我只接受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們一起!”她的聲音哽咽了,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你簽的那些放棄治療的東西,我撕了!你藏在心里的那些喪氣話,也給我統統撕掉!從你闖進‘故紙堆’找到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放棄的權利了!聽見沒有!”
她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是脆弱的哭泣,而是一種帶著強大力量的宣告。她俯身,雙手捧住他瘦削的臉頰,強迫他看著自己盈滿淚水的、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我要你活著!活到九十九!和我一起看很多次銀杏葉變黃!一起做很多很多書簽!一起……一起變成坐在搖椅里吵架拌嘴的老頭老太太!這是命令!陸明遠,你聽到沒有!”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病房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火星,燙在陸明遠的心上。他看著她,看著這個為他撐起一片天的、如此勇敢而倔強的女人,看著她眼中那份不顧一切也要把他從深淵里拽出來的光芒。那份沉重的基因報告帶來的絕望陰云,似乎被這熾烈的光芒灼穿了一個洞。
他喉頭滾動,眼眶發熱,最終,所有的不安和退縮都在她燃燒的目光中化為了灰燼。他抬起沒有打點滴的手,覆上她捧著自己臉頰的手背,掌心相貼,傳遞著彼此的溫度和力量。他迎著她固執而深情的目光,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
“聽到了。”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林晚同志的命令……我收到了。保證……完成任務。”
林晚破涕為笑,眼淚卻流得更兇。她松開他的臉,轉而緊緊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瘦削卻溫暖的頸窩里。“說話算數……”她悶悶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嗯,”陸明遠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發頂,感受著懷中真實的溫度和重量,那顆被絕望冰封的心,終于被這滾燙的誓言徹底融化,“拉鉤。”
他伸出小指。林晚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瞪著他,卻也伸出小指,用力地勾了上去。兩只小指緊緊纏繞,一個幼稚的動作,在此刻卻象征著比任何法律文書都更牢不可破的契約。
窗外的陽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穿透百葉窗,在緊緊相擁的兩人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依舊刺鼻,但此刻,卻仿佛被一種名為“希望”的氣息悄然覆蓋。前路依舊荊棘密布,但那句“活到九十九”的誓言,已如同最堅固的鎧甲,披掛在身。
感染終于被控制住,體溫穩定在正常范圍。陸明遠被轉到了胸外科病房。手術方案經過反復推敲和優化,最終確定下來。術前談話那天,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在胸口。主治醫生是一位頭發花白、眼神銳利的老教授,姓周。他指著復雜的CT影像圖,用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語言,剖析著手術的難點、風險、可能出現的并發癥,以及術后那漫長的、充滿不確定性的康復之路。每一個專業術語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晚坐在陸明遠身邊,一只手始終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指。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微顫,但當她看向他時,發現他聽得異常專注,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恐懼和掙扎,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周教授最后看向陸明遠:“陸先生,手術風險不小,需要你本人有極強的意志力配合術后恢復。你……準備好了嗎?”
陸明遠抬起頭,目光掃過父母寫滿擔憂的臉,最后落在林晚臉上。他沒有立刻回答醫生,反而看向林晚,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彎了一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在安靜的談話室里:
“我答應過她,要活到九十九。”
周教授微微一愣,隨即看向林晚。林晚挺直了脊背,迎上醫生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里是同樣的、不容置疑的堅定:“他答應過。我們準備好了。”
手術日期定在三天后。那是陸明遠入院以來精神最好的一天。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灑滿病房,溫暖而明亮。他換下了病號服,穿著林晚帶來的干凈柔軟的棉質家居服,靠坐在床頭。雖然依舊清瘦,但臉上多了些血色,眼神也格外清亮。
林晚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面前攤開著她厚厚的速寫本。她沒有再畫他病中的樣子,而是翻到了嶄新的一頁。陸明遠手里拿著幾張廢棄的打印紙——那是他之前偷偷畫的建筑草圖,如今被揉皺了又展開,邊緣還帶著點藥水的痕跡。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翻折著,將那些帶著折痕和墨跡的紙張,變成一只只形態各異的、小小的紙鶴、小船、飛機……
“給我畫張像吧,”他一邊專注地折著一只紙鶴的翅膀,一邊輕聲說,“畫現在的我。”
林晚抬起頭,看著沐浴在陽光里的他。光影勾勒出他依舊清俊卻略顯單薄的側臉輪廓,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寧靜,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卻又奇異地煥發出一種內斂的光彩。那是風暴中心短暫的平靜,是戰前磨礪刀刃的專注,是……向死而生的勇氣。
她拿起鉛筆,筆尖在紙頁上輕輕落下,沙沙作響。她畫得異常認真,捕捉著他此刻的每一個細微神態:低垂專注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角,因用力而略顯骨節分明的手指,還有他手中那只即將成型的、展翅欲飛的紙鶴。
“好了。”不知過了多久,林晚放下筆。
陸明遠放下手中折好的小船,好奇地探過身。速寫本上,他坐在光暈里的樣子栩栩如生。陽光照亮的半邊臉,溫暖明亮;隱在陰影里的半邊,深邃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背景是虛化的病房窗格,而他手中那只小小的紙鶴,卻被描繪得格外清晰,翅膀微微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紙頁,飛向窗外那片湛藍的天空。整幅畫充滿了強烈的明暗對比和一種無聲的張力。
“真好看。”陸明遠看著畫中的自己,又看了看那只小小的紙鶴,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比我本人帥多了。”
林晚也笑了,拿起那枚小小的銀杏葉書簽,夾在了這幅畫的旁邊。“等你好了,我們去補拍婚紗照。把這張畫也放進去,告訴別人,我老公手術前也這么帥。”
陸明遠笑著點頭,拿起那只剛剛折好的紙鶴,輕輕放在林晚攤開的掌心。小小的紙鶴,白色的翅膀邊緣還帶著一點打印的墨痕,卻被他折得棱角分明,透著一種脆弱的精致。
“喏,”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玩笑,眼底卻藏著最深沉的鄭重,“先預付一只。等我出來,再折九十八只。湊夠九十九。”
林晚的指尖輕輕拂過紙鶴光滑的翅膀,感受著那微小卻堅韌的形態。她握緊掌心,仿佛握住了他給予的、一份沉甸甸的承諾和生的勇氣。她抬起頭,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
“好。我等你。等你折滿九十九只。一只都不能少。”
陽光流淌在兩人之間,溫暖而靜謐。窗外,天空湛藍如洗,一絲云也沒有。明天的手術,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橫亙在前路。但此刻,在這間灑滿陽光的病房里,在掌心這只小小的紙鶴上,在那句關于“九十九”的誓言中,他們仿佛已經觸摸到了峽谷對岸的光。那光,足以照亮所有的未知和恐懼,因為那是他們共同選擇的、并肩奔赴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