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驚弓之鳥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6563字
- 2025-06-26 09:42:34
乾清宮西暖閣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搖曳著,將室內陳設的陰影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投射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一種衰敗腐朽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朱由檢(崇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深陷在錦褥之中,臉色在昏黃燭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死氣沉沉的灰白。他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只有胸口的錦被隨著那微弱的氣息極其緩慢地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徹底冰冷。
太醫們早已被屏退,只留下王承恩如同守著最后燭火的守墓人,枯守在榻邊。他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目光死死鎖在朱由檢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暖閣內死寂得可怕,只有燭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如同喪鐘的倒計時,一下下敲打在王承恩的心上。
陛下…真的只是“驚厥”嗎?
那“太祖托夢”時的字字泣血,那投向倪元璐的、裹挾著滔天恨意與帝王意志的絕命投槍…那之后驟然爆發的、如同被無形巨力扼殺般的“昏厥”…這一切,都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心策劃的決絕!王承恩毫不懷疑,陛下為了演這出戲,為了將倪元璐逼上那條不歸路,甚至不惜…真正將自己推到了瀕死的邊緣!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悲壯感,將王承恩緊緊攫住。他知道,風暴并未因陛下的“倒下”而平息,反而正以更狂暴的姿態醞釀著!魏忠賢那雙陰鷙的眼睛,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異常!倪元璐…那個被陛下強行推上風口浪尖的清流翰林,此刻又面臨著怎樣的兇險?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
“吱呀——”
暖閣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一道縫隙,依舊是那個如同幽影般的“泥鰍”。他像一陣無聲的風滑入,對著王承恩做了個極其急促而復雜的手勢,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
王承恩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瞬間停止了跳動!他強壓著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呼,踉蹌著撲到榻邊,俯下身,用只有朱由檢能聽到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氣聲,急促地稟報:
“陛…陛下!…‘泥鰍’…急報!…倪…倪大人…出事了!”
軟榻上,朱由檢那如同被冰封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吏部…吏部值房…東廠的人…把…把倪大人堵在里面了!…帶頭的…是…是理刑百戶許顯純!…他們…他們拿著幾份卷宗…硬說是…說是倪大人剛接手的吏部舊檔里有…有‘悖逆’之語!…要…要當場查問!…倪大人…倪大人被他們…圍住了!”王承恩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憤怒!
許顯純!東廠理刑百戶!魏忠賢門下最兇殘、最酷烈的爪牙之一!臭名昭著的“五彪”之首!落在他手里的人,不死也要脫幾層皮!他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如此迫不及待!在倪元璐剛剛上任、尚未熟悉吏部事務的當口,就用如此卑劣的構陷手段,直接堵在值房內“查問”!
這哪里是查問?這是赤裸裸的恐嚇!是警告!是魏忠賢對陛下那場“任性”任命最直接、最兇狠的反擊!更是對“太祖托夢”那誅心之言的瘋狂反撲!
朱由檢藏在厚重錦被下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焚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魏忠賢!好快的手!好毒的心!他這是要殺雞儆猴!要用倪元璐的血,來澆滅他朱由檢剛剛點燃的第一點星火!也是在試探!試探他這個“病入膏肓”的皇帝,對此事會有什么反應!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朱由檢強行維持的“瀕死”偽裝!他必須做出反應!立刻!否則,倪元璐必死無疑!他苦心孤詣布下的第一枚棋子,將瞬間化為齏粉!
“陛…陛下?”王承恩看著榻上依舊毫無動靜的皇帝,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倪大人他…他怕是撐不住啊!那許顯純…就是個活閻王!…”
就在這時!
“呃…嗬…嗬嗬…”一連串極其詭異、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拉扯般的、急促而痛苦的喘息聲,陡然從朱由檢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瞳孔卻并非聚焦,而是呈現出一種極致的渙散和空洞,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翳!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瘋狂地、毫無規律地轉動著,速度快得驚人!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扭曲!嘴唇哆嗦著,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涎水順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
“陛…陛下?!”王承恩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得魂飛魄散!這…這絕不是裝的!這分明是…是真正的癔癥發作!是心神崩潰的表征!
朱由檢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從錦褥中彈起!他不再虛弱,反而爆發出一種病態的、狂亂的力量!他雙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將自己的心臟挖出來!喉嚨里的“嗬嗬”聲變成了凄厲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尖叫:
“…火!…火!…太祖爺!…饒命!…饒命啊!…蛇!…好大的蛇!…纏住朕了!…咬朕!…啊——!”
他一邊凄厲地尖叫著,一邊如同瘋魔般在榻上劇烈地翻滾、掙扎!厚重的錦被被他蹬開、踢落!他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抓撓著,仿佛在與無形的火焰和毒蛇搏斗!身體撞擊在床榻的木架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王承恩哭喊著撲上去,想按住瘋狂掙扎的朱由檢,卻被一股巨大的、混亂的力量猛地推開,踉蹌著摔倒在地!
暖閣內的動靜瞬間驚動了外面守候的太醫和小太監!門被猛地撞開!幾名太醫和驚慌失措的小太監沖了進來,看到榻上那狀若瘋魔、嘶聲慘叫、翻滾掙扎的皇帝,全都嚇得面無人色!
“快!快按住陛下!”
“針!拿針來!定驚安神!”
“參湯!參湯吊住元氣!”
太醫們手忙腳亂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想要按住癲狂的朱由檢。朱由檢的力量大得驚人,嘶吼聲凄厲刺耳,手腳瘋狂地踢打抓撓,如同被困的野獸!一名太醫的官袍被他撕開一道口子,另一名太醫臉上被抓出幾道血痕!場面混亂到了極點!
就在這混亂不堪、如同煉獄般的景象中,暖閣門口,不知何時悄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大紅蟒袍,玉帶束腰,身姿挺拔。魏忠賢!
他如同融入陰影本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那張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如同最冷靜的獵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混亂的人群,精準地、死死地鎖定在榻上那癲狂嘶吼、翻滾掙扎的少年帝王身上!
他看得極其仔細!看朱由檢那渙散空洞、瘋狂轉動的眼珠;看他臉上不受控制、扭曲抽搐的肌肉;看他嘴角流淌的涎水和那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看他那毫無章法、卻帶著病態力量的瘋狂掙扎;看他喉嚨深處發出的、絕非人力可以模仿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凄厲哀嚎!
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審視!
混亂持續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在幾名太醫拼盡全力,用銀針強行刺入朱由檢幾處大穴后,榻上那癲狂的掙扎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般,驟然停止!
朱由檢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錦褥之中。雙眼翻白,口吐白沫,渾身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只剩下極其微弱、時斷時續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那副模樣,比之前任何一次“昏厥”都要凄慘可怖!仿佛真的被無形的火焰和毒蛇,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暖閣內,一片狼藉。太醫們個個氣喘吁吁,驚魂未定,臉上身上都帶著狼狽的痕跡。王承恩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魏忠賢依舊靜靜地站在門口,如同一個局外的看客。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從榻上那具仿佛失去靈魂的軀殼上緩緩移開,掃過驚魂未定的太醫,掃過狼藉的地面,掃過那些散落的銀針和打翻的藥碗…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為首那名須發皆白、臉色煞白的老太醫身上。那老太醫正是之前數次為皇帝診脈、定下“憂思驚悸”結論的院判。
魏忠賢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冰冷的、毫無溫度的眼神,靜靜地看著老太醫。
那目光,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老太醫的心上!他渾身一個激靈,瞬間明白了九千歲的意思!這是要他給個說法!給一個能解釋眼前這恐怖景象的說法!
老太醫的額頭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聲音帶著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顫抖:
“…回…回稟九千歲!…陛下…陛下此癥…非…非比尋常!…乃…乃驚悸過度,五內郁結,邪祟乘虛而入,直犯心竅!…已…已非尋常藥石針砭可及!…此乃…此乃‘離魂驚怖’之惡癥!…稍有不慎…便…便可能神魂離體…萬劫不復啊!”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離魂驚怖”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
離魂驚怖!
神魂離體!萬劫不復!
這幾乎是給皇帝判了“失心瘋”,而且隨時可能斃命的死刑!
暖閣內瞬間死寂!所有太醫和小太監都嚇得噤若寒蟬,連王承恩的哭聲都戛然而止!
魏忠賢依舊面無表情。他捻動著手中的沉香木佛珠,目光再次投向榻上那無聲無息、如同油盡燈枯般的軀體。那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絲毫波瀾。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壓:
“既是如此…爾等…更要盡心竭力…保住陛下龍體!…用最好的藥!…施最精的針!…若有半點差池…”他頓了頓,那冰冷的眼神掃過跪伏一地的太醫,“…提頭來見!”
“是…是!奴婢(臣)等遵命!”太醫們如同得了赦令,連忙磕頭如搗蒜。
魏忠賢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的朱由檢,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隨即,他轉身,那大紅蟒袍的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移動的鮮血,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暖閣。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暖閣內的眾人才如同虛脫般,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和后怕淹沒。太醫們手忙腳亂地再次上前施救。
王承恩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撲到榻邊,看著陛下那副人事不省、氣若游絲的慘狀,老淚再次洶涌而出。他知道,陛下贏了!用一場真正將自己置于死地的、慘烈到極致的表演,暫時騙過了魏忠賢那毒蛇般的眼睛!“離魂驚怖”!這四個字,如同一道護身符,也如同一道催命符,暫時保住了陛下,也將陛下徹底“釘死”在了病榻之上!
然而,就在王承恩心如刀絞、悲慟欲絕之際,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極其極其細微地瞥見——陛下那蓋在錦被下、緊貼著身體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那動作細微得如同錯覺,如同寒風中的落葉最后一絲顫抖。
但王承恩的心,卻如同被投入滾燙熔巖的冰塊,瞬間炸裂開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火交織的洪流,瞬間將他吞沒!
陛下…還醒著!
他還在…戰斗!
吏部值房。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光線和聲響,只有幾盞慘白的牛油燈在墻壁上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濃重的墨臭、灰塵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氛圍。
倪元璐端坐在書案之后,背脊挺得筆直,如同懸崖邊迎風的孤松。他面前的卷宗被粗暴地翻開、攤亂。幾名穿著褐色貼里、眼神陰鷙、腰挎繡春刀的東廠番役,如同擇人而噬的鬣狗,呈半圓形將他圍在當中。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皮白凈卻透著一股陰柔的狠戾,正是東廠理刑百戶許顯純!他一只腳踏在書案旁的太師椅扶手上,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掛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假笑,手中把玩著一柄沒有出鞘的短匕,冰冷的金屬鞘身在他指間靈活地轉動著,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摩擦聲。
“倪大人…”許顯純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拖長的、令人牙酸的圓滑,“…您是新官上任,火眼金睛。咱家也是奉了上頭的差遣,例行公事,查一查這些陳年舊檔里…有沒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您看…”他用匕首鞘尖隨意地撥弄著攤開的一份卷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如同扭曲的爬蟲,“…這份天啟五年江南清吏司的考評記錄…嘖嘖,這措辭…‘剛愎自用’、‘行事乖張’、‘有負圣恩’…倪大人,您品品,這是不是說…對朝廷、對皇上…心懷怨望啊?”
他抬起頭,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鎖定倪元璐,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冰山轟然壓下!倪元璐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許顯純的意圖昭然若揭!他不是來查卷宗,他就是來羅織罪名!是來恐嚇!是來將他這個皇帝“任性”提拔的吏部新貴,徹底踩進泥潭!
書案下,倪元璐的雙手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表面的鎮定。他強迫自己迎上許顯純那毒蛇般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努力維持著平穩:“許百戶此言差矣。此乃吏部存檔之考評公文,自有其行文規制。‘剛愎’、‘乖張’乃是對官員行事作風之評述,豈可妄加引申為‘心懷怨望’?此等誅心之論,恐非朝廷法度所容!”
“哦?”許顯純臉上的假笑更深了,眼中卻寒光一閃,“倪大人果然不愧是翰林清流出身,這咬文嚼字的功夫,咱家佩服!不過…”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這朝廷法度,也得看是誰來用!咱家在東廠當差這些年,見過的‘忠臣良將’多了去了!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肚子里藏著的…可都是見不得人的蛇蝎心腸!”他猛地將手中匕首“啪”地一聲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一陣亂顫!
“倪大人!”許顯純身體前傾,幾乎要湊到倪元璐面前,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威脅和森然寒意,“…咱家勸您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看看風向!有些火…燒不好,可是會…引火燒身的!別以為…攀上了高枝兒,就能在咱家面前充什么清流風骨!這吏部的門檻兒…高著呢!小心…摔下來…粉身碎骨!”他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狠狠扎向倪元璐的神經!
就在這劍拔弩張、千鈞一發之際!
值房的門被猛地從外面撞開!一個穿著東廠服色的小檔頭(低階番役頭目)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惶,甚至顧不上行禮,徑直沖到許顯純身邊,踮起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其急促而顫抖的聲音,在他耳邊飛快地低語了幾句!
許顯純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那雙陰鷙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急劇收縮!仿佛聽到了什么極度不可思議、極度恐怖的事情!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握著匕首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瞬間泛白!
“…當真?!”許顯純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變調!那是一種混合著驚駭、難以置信和一絲…恐懼的顫抖!
那小檔頭像小雞啄米般拼命點頭,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用眼神傳遞著巨大的恐懼。
值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東廠番役的目光都聚焦在許顯純驟然失態的臉上,充滿了驚疑和不安。
倪元璐也敏銳地捕捉到了許顯純這瞬間的劇變!他心中猛地一凜!發生了什么事?竟能讓這個兇名赫赫的東廠活閻王如此失態?!
許顯純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他霍然轉頭,再次看向倪元璐。但那眼神,已與方才的貓戲老鼠截然不同!那里面充滿了極其復雜的審視、驚疑不定,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仿佛眼前的這個清瘦翰林,瞬間變成了一個極其危險、不可觸碰的存在!
“倪大人…”許顯純的聲音干澀無比,那刻意營造的圓滑和威脅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強行維持的僵硬,“…今日…今日叨擾了!咱家…咱家另有要務!改日…改日再來向倪大人請教!”他語速極快,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仿佛急于逃離此地!
說罷,他不再看倪元璐一眼,猛地一揮手:“撤!”聲音帶著一種氣急敗壞的倉促。
圍在書案旁的東廠番役們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百戶大人如此失態,哪里還敢停留?如同潮水般,跟著許顯純倉皇地退出了值房。那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種落荒而逃的意味,迅速消失在幽深的走廊盡頭。
值房內,瞬間只剩下倪元璐一人。
死寂。濃得化不開的死寂。
倪元璐僵坐在書案后,背脊依舊挺直,但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剛才那巨大的對峙中耗盡。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順著他的鬢角和脊背滑落。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手,想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冰涼的茶水,手指卻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杯壁。
發生了什么?
許顯純為何會突然如此失態,倉皇退走?
那沖進來的小檔頭…究竟帶來了什么消息?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某種令人戰栗可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倪元璐的腦海!
乾清宮…陛下!
難道…難道陛下他…?!
聯想到皇帝那“太祖托夢”時字字泣血的瘋狂,那之后驟然爆發的、如同被無形巨力扼殺般的“昏厥”…聯想到許顯純聽到消息后那如同見了鬼般的驚恐和忌憚…
倪元璐只覺得一股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悲壯,瞬間席卷全身!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刺入掌心!溫熱的液體滲出,帶來一絲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翻江倒海的震撼!
陛下!
是您嗎?!
是您用自己…用那“離魂驚怖”的絕命之姿…震懾了這頭豺狼?!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值房緊閉的門窗,投向乾清宮那被沉沉夜色籠罩的方向。那雙清亮銳氣的眼眸深處,此刻只剩下一種如同淬火寒鐵般的、冰冷而堅定的決絕!
書案上,那柄被許顯純倉促拍下的冰冷匕首,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如同毒蛇眼瞳般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