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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驚夢托孤

乾清宮西暖閣的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冰霜凍結。濃重的藥味與燭火燃燒的微焦氣息交織,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朱由檢(崇禎)半倚在錦褥堆疊的軟榻上,厚重的明黃緞被掩至胸口,襯得他臉色愈發(fā)慘白,如同久不見天日的薄胎瓷。他雙目微闔,呼吸輕淺得幾近于無,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尚存一絲生氣。

王承恩垂手侍立在榻邊,如同入定的老僧。但那雙渾濁的眼珠深處,卻翻滾著驚濤駭浪。陛下剛剛在刀尖上走了一遭!用一場荒誕絕倫的“任性”表演,硬生生將倪元璐的名字塞進了吏部右侍郎的位置!此刻,那個被命運驟然推向風口浪尖的翰林,正跪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等待著與這位“病入膏肓”的新君第一次會面。是福?是禍?王承恩不敢深想,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攀爬。

“啟稟陛下!翰林院修撰倪元璐奉旨覲見!”小順子刻意壓低的通傳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靜的暖閣內激起一圈微瀾。

“宣…”一個細若游絲、仿佛隨時會斷掉的聲音,從朱由檢蒼白的唇間逸出。

暖閣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一個身著青色七品鷺鷥補服、身形清瘦、面容剛毅的青年官員,低著頭,腳步沉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躬身走了進來。他行至暖閣中央,距離軟榻約五步之遙,沒有絲毫猶豫,撩袍端帶,以最標準的臣子禮,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地,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微臣翰林院修撰倪元璐,叩見吾皇萬歲!”聲音清朗,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金石之質,在寂靜的暖閣內顯得格外清晰,卻又恰到好處地控制著音量,仿佛生怕驚擾了榻上“病弱”的君王。

朱由檢依舊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已陷入昏睡。暖閣內只剩下倪元璐維持著叩拜姿勢的身影,以及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時間在無聲的等待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空氣仿佛凝固的松脂,沉滯而壓抑。

倪元璐保持著額頭觸地的姿勢,紋絲不動。他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塊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倒映著燭火跳躍的光斑。皇帝沒有叫起,他只能維持著這卑微的姿態(tài)。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沉沉地壓在他的脊背上。這位新君…究竟是何用意?僅僅是病中煩悶,想找個人講經解乏?還是…另有所圖?聯想到自己被那如同兒戲般的理由推上吏部右侍郎的位置,倪元璐心中疑竇叢生,一股寒意悄然升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倪元璐吞噬時,軟榻上終于有了動靜。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呻吟響起。

朱由檢的身體在錦被下極其緩慢地動了動,眉頭緊鎖,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撐開沉重的眼皮。那雙眼睛,初時茫然無光,如同蒙塵的琉璃,空洞地望向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點。過了幾息,那渙散的目光才極其緩慢地、如同生了銹的齒輪,艱難地轉動,最終,落在了下方依舊保持著叩拜姿勢的倪元璐身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病人特有的遲鈍和困惑,仿佛在辨認一個極其陌生的事物。

“…起…起來吧…”朱由檢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濃重的病氣和疲憊,仿佛這幾個字就耗盡了全身力氣。

“微臣謝陛下隆恩。”倪元璐沉聲應道,動作沉穩(wěn)地起身,垂手肅立。他微微抬眼,飛快地掃了一眼御榻。只一眼,心頭便是一震!榻上那位年輕的帝王,臉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眼神渙散無神,身體深陷在錦褥之中,仿佛一株被霜雪打蔫的幼苗,虛弱得令人心驚!這…這絕非偽裝!這是真正被病痛和巨大壓力摧殘后的模樣!倪元璐心中那點疑慮,瞬間被一股強烈的酸楚和悲憫所取代。

“倪…倪愛卿…”朱由檢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近…近前些…朕…朕看不清…”他無力地招了招手。

倪元璐心中一緊,不敢怠慢,連忙向前挪了兩步,在距離御榻三步之遙處停下,再次躬身:“微臣在?!?

這個距離,足夠朱由檢看清倪元璐的面容。清癯的臉龐,線條剛硬,雙眉如劍,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嘴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那雙眼睛,此刻雖低垂著,卻難掩其內蘊的清亮與銳氣。果然如史書所載,是個骨鯁之臣的模樣!朱由檢心中一定,但臉上依舊是那副病弱茫然的表情。

“倪愛卿…”朱由檢的目光似乎落在倪元璐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遙遠的虛空。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飄忽的、如同夢囈般的虛弱,“…朕…朕聽說…你書讀得好…學問…是極好的…”

“微臣惶恐,陛下過譽?!蹦咴催B忙躬身,心中卻更加疑惑。難道真的只是講經?

“朕…朕這幾日…”朱由檢仿佛沒聽見他的謙辭,自顧自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恐懼,“…總是…總是睡不安穩(wěn)…一閉眼…就是…就是噩夢連連…光怪陸離…可怕…可怕極了…”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懼,如同一個被噩夢魘住的孩子,無助地尋求著庇護。

“陛下…”倪元璐看著皇帝這副模樣,心中惻隱之心大動,忍不住溫聲勸慰,“陛下憂思過甚,龍體違和,心神失守,故而有此夢魘。待龍體康泰,心神安固,噩夢自消。陛下當以保重龍體為第一要務…”

“不…不一樣…”朱由檢猛地搖頭,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執(zhí)拗,打斷了倪元璐的勸慰。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倪元璐,那目光不再渙散,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人心的銳利,仿佛要將倪元璐的靈魂看穿!

“朕…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悸和敬畏!

轟——!

如同平地驚雷在倪元璐腦海中炸響!太祖高皇帝?!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皇帝…夢見了太祖?!

一旁的王承恩更是渾身劇震,差點失聲驚呼!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充滿了駭然!陛下…這是要做什么?!

朱由檢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可怕的“夢境”里,對兩人的反應視若無睹。他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雙手死死抓住胸前的錦被,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控訴:

“…太祖爺…他…他就站在奉先殿那高高的丹陛上…穿著…穿著袞龍袍…渾身…渾身都在冒火!…那火…是金色的…燒得整個大殿都在扭曲!…他…他怒視著朕!…眼神…比刀子還利!…他…他指著朕…聲音…像打雷一樣…在朕腦子里炸開…”

朱由檢猛地倒吸一口冷氣,仿佛被那“雷聲”再次擊中,臉上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驚駭,聲音也變得嘶啞破碎:

“…太祖爺說…‘不肖子孫!…你看看這朝堂!…看看這天下!…蛇鼠盤踞!…豺狼當道!…結黨營私!…禍亂朝綱!…吸食民髓!…敗壞我大明江山!…你…你竟視而不見?!…你…你愧對列祖列宗!…愧對…愧對朕打下的江山!’…”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倪元璐的心上!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蛇鼠盤踞!豺狼當道!結黨營私!禍亂朝綱!吸食民髓!敗壞江山!這…這哪里是夢話?!這分明是血淋淋的控訴!是直指當朝那權傾天下、一手遮天的九千歲魏忠賢及其黨羽!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倪元璐!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皇帝那充滿“恐懼”卻字字誅心的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陛下…陛下這是在借“太祖托夢”…向他這個新晉的吏部侍郎…傳遞誅心之言!這…這是托孤?還是…催命?!

“太祖爺…太祖爺他好生氣啊…”朱由檢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邊的恐懼,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仿佛隨時會再次昏厥過去,“…那火…那火…燒過來了!…好燙!…他…他要朕…要朕…清理門戶!…要朕…要朕…”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住虛空某處,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驚駭!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來自太祖皇帝的、熊熊燃燒的怒火!

“啊——!”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短促驚叫,從朱由檢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隨即,他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在錦褥之中!雙眼翻白,口角溢出一絲白沫,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如同被那可怕的“夢境”徹底吞噬!

“陛下——!”王承恩魂飛魄散,帶著哭腔的嘶喊響徹暖閣!他如同瘋了一般撲到榻前,手忙腳亂地去掐朱由檢的人中,聲音凄厲,“陛下!陛下您醒醒!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彼贿吙藓?,一邊對著門外厲聲嘶吼,那凄惶絕望的模樣,絕非作偽!

倪元璐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他臉色煞白如紙,渾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皇帝剛才那字字泣血的“夢囈”和此刻榻上那人事不省的慘狀!

太祖托夢!清理門戶!

蛇鼠豺狼!結黨營私!

這…這是催命的符咒!是投向魏閹一黨的、裹挾著太祖威靈和帝王意志的、最致命的投槍!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使命感,如同冰與火,在他心中瘋狂交織、沖撞!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這位看似病弱昏聵、朝不保夕的少年天子,哪里是任人擺布的傀儡?!他分明是蟄伏在深淵之底的潛龍!是懷揣著血海深仇與滔天恨意的復仇之君!他以自身為餌,以“病重”為甲,以“昏聵”為刃,在魏忠賢那遮天蔽日的陰影下,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將這把足以焚毀一切的復仇之火,塞到了他倪元璐的手中!

暖閣內一片混亂。王承恩的哭喊,聞訊沖進來的小太監(jiān)的驚慌,遠處隱隱傳來的太醫(yī)急促的腳步聲…交織成一曲死亡的樂章。

倪元璐依舊僵立著,如同風暴中心的一尊石像。他看著榻上那生死不知的年輕帝王,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頰,看著他嘴角那抹刺目的白沫…一股巨大的悲憤和決絕,如同巖漿般沖破了他心中所有的恐懼!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那清瘦的身軀似乎挺直了幾分!他不再猶豫,對著御榻上那無聲的身影,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這一次,他拜得無比緩慢,無比沉重!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而堅定的聲響!

他沒有說話。千言萬語,盡在這無聲的、以頭搶地的一拜之中!

起身時,倪元璐的眼神已然不同!那清亮銳氣的眸子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冰冷而堅定的火焰!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御榻,仿佛要將這一幕刻進靈魂深處。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會周圍的混亂,轉身,邁著沉穩(wěn)而決絕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彌漫著藥味、死亡氣息和滔天秘密的暖閣。

他的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拉得很長,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去不返的決絕,融入了乾清宮外那深不可測的、被魏忠賢陰影籠罩的沉沉夜色。

暖閣內,太醫(yī)們手忙腳亂地施針灌藥。王承恩守在榻邊,老淚縱橫,哭得撕心裂肺。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片混亂的陰影里,軟榻上那具似乎已失去意識的軀體,那蓋在厚重錦被下的、緊握成拳的手,極其輕微地…松開了一絲。

掌心之中,早已被指甲刺破的皮肉處,一點殷紅的血珠,正悄然滲出,如同暗夜中悄然綻放的、孤絕而妖異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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