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夜驚鴻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7628字
- 2025-06-25 12:33:01
王承恩如同被一道無形的九天玄雷劈中了天靈蓋,整個人僵在原地,嘴巴大張著,足以塞進一枚雞蛋。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軟榻上那雙幽深如寒潭、銳利如刀鋒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直沖天靈蓋,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連帶著舌頭也打了結。
“陛…陛…下…”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破舊風箱最后的喘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拼湊不出來。眼前這位剛剛還在文華殿御座上“厥逆昏聵”、氣若游絲的少年天子,此刻哪還有半分病容?那眼神里的冷靜、銳利,還有那嘴角一絲冰冷得近乎殘酷的弧度,都透著一股讓他靈魂都在顫抖的陌生與…恐懼!
朱由檢(崇禎)沒有理會老太監的驚駭欲絕。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脖頸,目光掃過暖閣緊閉的門窗,那厚重的錦簾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也隔絕了這紫禁城深夜的森然寒氣。他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結了冰的湖面,但王承恩卻從那冰層之下,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沸騰的、壓抑到極致的風暴。
“老王,”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王承恩的耳膜上,“把門閂插死。窗子,再檢查一遍。”
這命令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警惕。王承恩一個激靈,如同提線木偶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門口,哆哆嗦嗦地將沉重的門閂插好,又跌跌撞撞地檢查了每一扇窗戶的插銷,確認萬無一失。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如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看著燭光下軟榻上那個平靜得可怕的身影,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將他淹沒。這…還是他那個怯懦惶恐、需要他拼死護持的小王爺嗎?
朱由檢的目光終于落回王承恩身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針,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怕了?”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絲。
王承恩渾身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他語無倫次,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更深沉的敬畏攫住了他。
“起來。”朱由檢的聲音不容置疑,“朕問你,這乾清宮西暖閣,里里外外,侍候的太監宮女,除了你,還有誰是你信得過的?哪怕…只有一個?”
王承恩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隨即努力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半晌,他才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不確定和惶恐,聲音壓得極低:“回…回陛下…若說…若說真能豁出命去、嘴巴又嚴實的…或許…或許只有小順子…他是老奴的遠房侄孫,打小凈身入宮就跟在老奴身邊,是個實心眼兒的傻孩子,老奴…老奴用這條老命擔保,他絕不會背叛陛下!”他提到小順子時,眼中閃過一絲長輩的憐惜和無奈,但更多的是對朱由檢的絕對服從。
“小順子…”朱由檢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他現在何處?可能喚來?不驚動旁人。”
“能!能!”王承恩連忙點頭,“小順子就在外間廊下值夜,老奴這就去叫他,只說是陛下醒了要水喝,絕不敢驚動其他人!”他眼中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陛下深夜密詢心腹,這…這是要有所動作了嗎?
“去吧。”朱由檢微微頷首,重新閉上了眼睛,臉上恢復了一絲疲憊之色,仿佛剛才那銳利如刀的眼神只是王承恩的錯覺。
王承恩如同得了赦令,連滾帶爬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門縫,閃身出去。片刻之后,他帶著一個同樣穿著素服、年紀約莫十五六歲、身材瘦小、臉上還帶著稚氣和明顯惶恐的小太監輕手輕腳地溜了進來。小太監一進門,看到軟榻上的皇帝,立刻嚇得撲通跪倒,頭也不敢抬,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小順子,抬起頭來。”朱由檢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小順子渾身一顫,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當接觸到朱由檢那雙平靜卻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時,他嚇得差點又癱軟下去,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奴…奴婢小順子…叩…叩見陛下…”
“看著朕的眼睛。”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小順子被迫與那雙眼睛對視,只覺得那目光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平靜,卻又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讓他靈魂都在顫抖。他拼命想低下頭,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
“朕問你,”朱由檢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玉石撞擊,“若朕讓你去做一件極其危險、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的事情,但此事關乎大明江山社稷,關乎朕的性命,你,可愿去做?敢不敢去做?”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小順子心上。他一個最低等的小火者,平日里連給皇帝端茶遞水的資格都輪不上,何曾想過會直面天顏,更遑論被問及如此驚天動地的問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但奇怪的是,在那雙冰冷眸子的注視下,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信任和需要的感覺,如同微弱卻頑強的火苗,在他心底某個角落悄然燃起。他想起王爺爺(王承恩)平日里對他的照拂,想起王爺爺剛才低聲囑咐“陛下問什么答什么,用命擔保”時那鄭重的眼神…
小順子猛地一咬牙,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將頭重重磕在地上,聲音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奴婢…奴婢這條賤命是王爺爺撿回來的!陛下是天子!是奴婢的天!陛下讓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刀山火海,萬死不辭!”他瘦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著,但話語中的那份決絕,卻讓一旁的王承恩都為之動容。
朱由檢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因為恐懼和激動而顫抖的小小身影,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瀾,快得無法捕捉。他沒有立刻說話,暖閣內只剩下小順子粗重的喘息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幾息之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很好。記住你今日的話。現在,去外面守著,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包括太醫、皇后娘娘,甚至是魏廠臣的人,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入暖閣半步。若有人強行闖入,你就大聲哭喊‘陛下不好了’,明白嗎?”
“明…明白!奴婢明白!”小順子如同得了圣旨,再次重重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如同一個肩負著神圣使命的戰士,緊緊守在了緊閉的暖閣門外。
暖閣內,再次只剩下朱由檢和王承恩。
朱由檢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刀,他支撐著坐起身,盡管動作間依舊帶著一絲刻意的虛弱,但那眼神中的力量感卻不容忽視。“老王,研磨,備紙筆。”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承恩心頭一凜,不敢怠慢,連忙撲到旁邊的紫檀書案前,手忙腳亂地研墨、鋪開一張素白堅韌的宮廷特制箋紙,又將一支上好紫毫筆蘸飽了墨汁,恭敬地遞到朱由檢手邊。
朱由檢接過筆,指尖冰涼。他微微閉目,似乎在凝聚心神,也似乎在醞釀措辭。幾息之后,他睜開眼,眼神銳利如電,手腕懸空,筆走龍蛇!
沒有半分猶豫,沒有一絲顫抖。那筆鋒落于紙面,沉穩、迅疾,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如同刀刻斧鑿,帶著一股冰冷肅殺的金戈之氣!
“臣弟泣血百拜皇嫂懿安皇后妝次:”
“皇兄驟崩,乾坤倒懸。臣弟驟登大寶,五內崩摧,惶惶然如履薄冰。然,宮禁森嚴,虎狼環伺(‘虎狼’二字墨跡尤重,力透紙背),耳目無所不在。白日殿前失儀,非為怯懦,實乃求生之策,萬不得已!魏閹(此處墨點微頓,留下一點觸目驚心的墨漬)勢大根深,爪牙遍布,其心叵測,其行僭越!皇嫂身處險境,當深自警惕,明哲保身,萬勿輕動!臣弟忍辱負重,茍全性命,非為偷生,實待天時!此間苦楚,錐心刺骨,唯皇嫂明鑒!望皇嫂務必珍重鳳體,靜待天時!他日若得撥云見日,必當厚報!此信閱后即焚,切切!”
“臣弟由檢泣血頓首”
沒有署名,沒有時間,只有那力透紙背、如同血淚凝成的文字!尤其是“虎狼環伺”、“魏閹”、“忍辱負重”、“待天時”幾個詞,筆鋒凌厲,殺意凜然,與他白日里那副懦弱惶恐的模樣判若兩人!
王承恩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他雖識字不多,但信中那撲面而來的恨意、殺機以及那份孤注一擲的決絕,讓他這個在宮中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太監都感到靈魂深處的戰栗!陛下…陛下這是將身家性命、將所有的底牌,都押在了這封密信之上!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設想!
朱由檢寫完最后一個字,將筆重重擱下。他拿起那張墨跡未干的信箋,吹了吹,待墨跡稍干,便將其小心翼翼地折成一個極小的方塊。然后,他從自己貼身的素白中衣內襯上,“嗤啦”一聲,撕下一條寸許寬、半尺長的干凈布條。
“老王,”朱由檢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如同即將出征的將軍,“朕要你,現在,立刻,親自去一趟慈慶宮!將此信,親手交到懿安皇后手中!記住,是親手!除了張皇后本人,絕不能讓第二人看到!若遇阻攔,就說朕…朕夢魘驚悸,胡言亂語中反復呼喚皇嫂,你奉旨請皇后娘娘速來探視!明白嗎?”
王承恩看著那方小小的紙塊和那條布條,只覺得重逾千斤!他雙手顫抖著接過來,那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灼人的熱度。他知道,這是陛下對他最大的信任,也是將他推向了最危險的懸崖邊緣!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那紙塊用布條仔細包裹、纏緊,然后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自己貼身的褻衣暗袋里,又用力按了按,確保萬無一失。
“老奴…老奴明白!老奴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定將此信送到皇后娘娘手中!”王承恩的聲音帶著一種悲壯的決絕,老眼中閃爍著淚光,但更多的是不容動搖的堅定。
“去吧。”朱由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東西——信任、托付、囑托,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小心行事。活著回來。”
“是!”王承恩不再多言,再次重重磕了個頭,起身時,那佝僂的身軀似乎挺直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重新堆起那副慣有的、帶著幾分惶恐和哀戚的表情,拉開暖閣的門,閃身走了出去。
門外,小順子如同門神般緊繃地站著,看到王承恩出來,眼中滿是詢問和緊張。王承恩對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守好門,然后整了整衣冠,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哀傷,腳步匆匆卻并不慌亂地朝著乾清宮外走去。
夜色如墨,寒風刺骨。紫禁城的宮道在稀疏的宮燈映照下,顯得格外幽深漫長,如同巨獸的腸道。巡邏的侍衛隊盔甲摩擦的冰冷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強迫自己不去想懷里那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信,只專注于扮演好一個因皇帝病重而憂心如焚、急于去請皇后的老奴角色。
“站住!何人夜行?”一道冰冷的喝問驟然從前方的陰影中響起!緊接著,數名手持長戟、盔甲鮮明的侍衛如同鬼魅般閃出,攔住了去路。為首一人,身形魁梧,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正是乾清宮衛戍的領班侍衛,也是魏忠賢頗為倚重的爪牙之一。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卻立刻堆滿了哀戚和焦急,他連忙躬身行禮,帶著哭腔道:“哎喲!是李頭兒啊!嚇死老奴了!老奴是王承恩啊!奉旨…奉旨去慈慶宮請皇后娘娘!陛下…陛下剛才醒轉片刻,又夢魘驚悸,胡言亂語中反復呼喚皇后娘娘,哭喊著‘皇嫂救我’…老奴不敢耽擱,這才急急忙忙趕去稟報!還請李頭兒行個方便!”他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擦拭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聲音凄切,情真意切。
那李姓侍衛頭領狐疑地上下打量著王承恩,眼神銳利如刀,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陛下醒了?還呼喚皇后娘娘?”他沉聲問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千真萬確啊李頭兒!”王承恩拍著大腿,急得直跺腳,“陛下那模樣…唉,老奴看著都心疼!哭得撕心裂肺,直喊皇嫂…太醫說這是心神失守,虛火上擾…非至親安撫不可啊!老奴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他賭咒發誓,臉上那份焦急和擔憂不似作偽。
侍衛頭領盯著王承恩看了幾息,似乎沒發現什么明顯的破綻。他微微側身,讓開了道路,但聲音依舊冰冷:“既是陛下有旨,公公速去速回。宮禁森嚴,莫要耽擱。”
“是是是!多謝李頭兒!多謝李頭兒!”王承恩如蒙大赦,連聲道謝,不敢有絲毫停留,弓著腰,邁著小碎步,急匆匆地穿過侍衛的封鎖線,朝著慈慶宮的方向小跑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宮道拐角。
看著王承恩消失的背影,那侍衛頭領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對身邊一名心腹低聲道:“去,跟著他。遠遠看著,看他是否真去了慈慶宮,見了誰。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是!”心腹侍衛應了一聲,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陰影之中。
慈慶宮,懿安皇后張嫣的居所。此刻雖已深夜,但正殿內依舊燈火通明。張嫣并未安寢,她穿著一身素色常服,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紫檀木榻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發呆。白天發生的一切如同噩夢般在她腦海中反復上演——天啟帝冰冷的遺體,文華殿上少年天子的“昏厥”,魏忠賢那掌控一切的冰冷目光…巨大的悲痛和無邊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信王…陛下…他怎么樣了?他…能熬過去嗎?
“娘娘!娘娘!”一個貼身宮女略帶驚慌地快步走進來,低聲道:“乾清宮的王承恩王公公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之事!”
張嫣猛地回過神,心頭一跳!王承恩?他是陛下的貼身老奴,深夜前來…難道陛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快!快讓他進來!”她急忙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承恩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上帶著長途奔跑后的潮紅和巨大的焦慮,撲通一聲跪倒在張嫣面前,帶著哭腔急聲道:“娘娘!娘娘!求您快去看看陛下吧!陛下…陛下他又不好了!”
張嫣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果然!“陛下怎么了?!快說!”她急聲追問。
王承恩抬起頭,涕淚橫流,聲音凄切:“陛下剛才醒轉片刻,誰知又…又夢魘驚悸,渾身抽搐,口中胡言亂語,只一個勁兒地哭喊‘皇嫂救我!皇嫂救我!’…太醫用了針,灌了藥,都…都不濟事!老奴…老奴實在沒法子了,這才斗膽深夜驚擾娘娘!求娘娘念在姐弟之情,速去看看陛下吧!陛下他…他怕是…”后面的話,他哽咽著說不下去,只是伏地痛哭。
張嫣聽得心如刀絞,眼前一陣發黑!她強撐著站穩,眼中淚水瞬間涌出:“快!快備轎!本宮這就過去!”她一邊吩咐宮女,一邊就要往外走。
“娘娘且慢!”王承恩卻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急切!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旁邊的宮女。
張嫣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強壓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對宮女道:“你先出去,在殿外候著,本宮…本宮換件衣裳。”
宮女不疑有他,連忙退了出去。
殿門剛剛合攏,王承恩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到張嫣腳邊,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個老太監!他顫抖著手,一把撕開自己貼身的褻衣前襟,從暗袋里掏出那個用布條緊緊包裹的、已經被汗水浸得微濕的小小方塊!
“娘娘!”王承恩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和決絕,“陛下…陛下讓老奴務必親手將此物交給娘娘!陛下說…說此物關乎江山社稷,關乎陛下性命!請娘娘…務必親啟!閱后即焚!切切!切切啊!”他將那小小的布包塞進張嫣冰涼的手中,入手沉重而滾燙。
張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瞬間冰涼!她低頭看著手中那被汗水浸濕的布包,又看看王承恩那因極度緊張和恐懼而扭曲的老臉,以及那眼中燃燒著的、不容置疑的忠誠和托付…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
白日里文華殿上的一切…是假的?!
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布包,那堅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憂慮在她心中瘋狂交織!
“娘娘…快!時間緊迫!外面…外面怕是有眼睛…”王承恩焦急地低聲催促,眼神驚恐地瞥向殿門方向。
張嫣猛地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心跳。她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手指卻暴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飛快地解開那被汗水浸透的布條,露出了里面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箋。展開信箋,借著榻邊明亮的燭火,那力透紙背、如同刀鋒刻下的文字瞬間映入她的眼簾!
“臣弟泣血百拜皇嫂懿安皇后妝次:”
“皇兄驟崩,乾坤倒懸…”
每一個字,都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她的心上!那撲面而來的悲憤、殺機、隱忍、決絕…尤其是那觸目驚心的“魏閹”、“忍辱負重”、“待天時”…如同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深處!
信很短,卻字字千鈞!張嫣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巨大的信息沖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攥著信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是真的!是真的!
白日里御座上那驚厥昏聵、懦弱不堪的少年…是演的!
那巨大的恐懼和依賴…是裝的!
他…他竟清醒如斯!隱忍如斯!狠絕如斯!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欣慰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她連忙用手捂住嘴,才沒有哭出聲來。但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加令人心碎。
“娘娘…娘娘…”王承恩看著皇后淚流滿面、激動得渾身顫抖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低聲提醒道:“陛下吩咐…閱后即焚啊娘娘!外面…外面…”
張嫣猛地驚醒!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止住洶涌的淚水。再抬起頭時,那雙美麗的眼眸里,雖然依舊紅腫含淚,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堅定和決絕!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那封承載著血淚和希望的信箋,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靈魂深處。
然后,她毫不猶豫地將信箋湊近了榻邊燃燒著的蠟燭!
橘黃色的火苗瞬間舔舐上堅韌的紙張,貪婪地蔓延開來!明亮的火焰跳躍著,映照著她蒼白而堅定的臉龐,也映照著她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名為希望和決死的火焰!
信紙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為灰燼。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看著最后一點火星熄滅,張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她將手中殘余的一點灰燼緊緊攥在掌心,感受著那灼熱的余溫,仿佛握住了那個少年帝王孤注一擲的決心。
她轉向王承恩,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沙啞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王承恩,你回去告訴陛下…”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誓言:
“本宮…知道了。”
“讓他…千萬珍重。”
“靜待…天時!”
最后四個字,她說得極重,眼中閃爍著一種與朱由檢如出一轍的、冰冷而堅定的光芒。
王承恩看著皇后眼中那熟悉的光芒,心中大定,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他重重磕了個頭:“老奴…老奴遵旨!老奴告退!”
他不再耽擱,迅速起身,整了整衣冠,臉上重新堆起那份哀戚和焦急,拉開殿門,對著外面候著的宮女急聲道:“快!快引路!娘娘要立刻起駕去看望陛下!”
當王承恩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慈慶宮外的夜色中時,張嫣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大殿里,掌心那點滾燙的灰燼早已冷卻。她緩緩攤開手掌,看著掌心中那抹淡淡的黑色痕跡,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封信灼熱的溫度。
窗外,紫禁城的夜色更加深沉,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乾清宮西暖閣。
燭火依舊搖曳,將朱由檢靠在軟榻上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墻壁上,微微晃動。他閉著眼睛,呼吸均勻而微弱,臉色在燭光下顯得蒼白而疲憊,仿佛真的陷入了沉沉的病痛之中。
門外,小順子如同雕塑般佇立著,警惕地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三長兩短的叩門聲,如同夜鳥的低鳴。
朱由檢緊閉的眼瞼,在黑暗中,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隨即,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王承恩那佝僂的身影如同游魂般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又迅速將門閂死。他快步走到軟榻前,撲通跪倒,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帶著劇烈的喘息,卻又壓得極低:
“陛…陛下!信…送到了!”
“皇后娘娘…她…她說她知道了!”
“讓陛下…千萬珍重!”
“靜待…天時!”
最后四個字,王承恩幾乎是咬著牙,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來,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
軟榻上,朱由檢依舊閉著眼睛,仿佛沉睡未醒。
但王承恩卻清晰地看到,在燭光搖曳的陰影里,自家年輕陛下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向上勾起了一絲冰冷的、帶著無盡鋒芒的弧度。
那弧度,如同暗夜中悄然出鞘的利刃,寒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