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劍指中樞,驚蟄未醒
書名: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作者名: 早日謫居本章字數: 4065字更新時間: 2025-07-07 07:50:57
乾清宮東暖閣內,藥香與沉水香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燭火搖曳,光影在蟠龍御榻的錦帳上不安地跳動,映照著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王承恩蜷縮在榻邊的小杌子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截被雷火劈焦的老樹根。眼窩深陷如井,顴骨嶙峋如刀,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御榻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他枯瘦的雙手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渾然不覺。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被無限拉長,唯有榻上那細若游絲的呼吸,是他維系在瘋狂邊緣的唯一繩索。他的世界,只剩下這方寸之地,這微弱的氣息。每一次朱由檢喉間那幾乎聽不見的、帶著痰音的微弱喘息,都讓王承恩的心臟猛地揪緊,仿佛那氣息隨時會斷絕。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默念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禱詞,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枯槁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
李青云坐在稍遠處的錦墩上,如同入定的老僧。他閉著眼,枯瘦的手指卻始終虛搭在朱由檢的手腕寸關尺上,仿佛一根懸絲,維系著與那微弱生命潮汐的聯系。他的呼吸悠長緩慢,與王承恩那幾乎窒息的緊繃形成了刺目的對比。偶爾,他的指尖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眉頭隨之微蹙,仿佛在捕捉脈搏深處某種常人無法感知的、更加兇險的暗流。
張嫣端坐榻邊,腰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古劍,鋒芒內斂,卻透著支撐危局的沉重。她的面前攤開著一份來自內閣的加急密奏,火漆封印已被撕開。奏本的內容,是薊遼督師袁崇煥關于寧遠、錦州一線糧餉告罄、軍心浮動、建虜有異動的十萬火急軍情。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焦灼的心上。皇帝昏迷,國庫空虛,薊州新創,京營動蕩…寧錦防線再出紕漏,山海關便將直面建虜鐵蹄!她提起朱筆,筆尖懸在“著戶部、兵部速議籌措撥付”的票擬上,卻久久無法落下。錢從何來?糧從何來?兵部…王洽…楊嗣昌昨夜遞進來的那張沾著血氣的紙條,如同毒蛇,盤踞在她的腦海。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濃重藥味的空氣吸入肺腑,試圖壓下翻涌的殺意和無力感。筆尖終于落下,批了一個力透紙背的“急”字,又在旁邊朱筆加注:“著司禮監、戶部、兵部堂官,即刻于文華殿議處,申時前必得章程,不得延誤!”字跡凌厲,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就在她放下朱筆,準備喚人傳旨的剎那——
“娘娘!楊僉憲有十萬火急密報求見!”暖閣外,陳矩那刻意壓低的、帶著急促喘息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門簾。
張嫣鳳眸驟然一凝!楊嗣昌?他昨夜才撬開了劉彪的嘴,牽扯出李國楨…難道一夜之間,又有了更駭人的進展?
“傳!”張嫣的聲音斬釘截鐵,同時向李青云和王承恩投去一個警示的眼神。兩人心神領會,李青云的手指依舊懸在脈上,王承恩則像受驚的刺猬,猛地繃緊了身體,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門。
暖閣厚重的門簾被無聲掀起。楊嗣昌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他一身緋紅官袍上沾滿了泥點,下擺甚至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顯然是一路疾奔而來。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嘴唇干裂,雙眼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極度震驚、憤怒與不顧一切的決絕交織成的烈焰!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染著暗褐色污漬(不知是泥還是血)的文書,撲通一聲跪倒在御榻前,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急迫:
“臣楊嗣昌!叩見娘娘!驚擾圣安,罪該萬死!然事涉社稷根本,臣…不得不冒死急奏!”
“講!”張嫣的聲音如同冰玉相擊,瞬間壓下了楊嗣昌話語中的驚惶。
楊嗣昌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直視張嫣,雙手將那卷文書高高捧過頭頂,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激動而劇烈顫抖:“臣奉旨徹查晉商倒賣軍械、隱匿火器一案!昨夜…昨夜提審神機營千總劉彪!此獠熬刑不過,已供認不諱!其勾結兵部武庫司郎中劉有德,利用職權,偽造兵部勘合、調撥文書,將京營丙字叁號庫精良火器、火藥,分多批盜運出營,交由晉商范永斗倒賣資敵!”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王承恩倒吸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李青云搭脈的手指也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楊嗣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瘋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利箭,射向這帝國權力中樞最核心的黑暗:“然!劉彪供稱!其與劉有德,不過是為虎作倀之走卒!真正幕后主使,操縱此滔天巨案者…乃是京營總督,襄城伯李國楨!所有關鍵文書勘合,皆需李國楨私章印記或默許!范永斗每次入京,必先重金拜會李國楨!所得贓銀,李國楨獨占其七!”
“李國楨?!”張嫣鳳眸中寒光爆射!勛貴之后,執掌京營兵權十余載,位極人臣!竟是他?!
但這還不是終點!楊嗣昌的聲音因極度的驚悸而變得尖利,如同瀕死的夜梟發出最后的哀鳴:“更…更駭人聽聞者!劉彪在神智昏亂之際,供出…供出李國楨曾醉酒狂言!言道…‘區區軍械算得什么?便是九邊布防、勤王兵馬調度…也不過是王部堂筆下勾畫之事!天塌下來…自有王部堂這等高個子頂著!’”
“王部堂?!”張嫣猛地從錦墩上站起!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兵部…當朝兵部尚書,王洽?!
轟隆——!
這個名字如同九霄驚雷,在死寂的暖閣內轟然炸響!震得燭火瘋狂搖曳!震得王承恩面無人色,幾乎癱軟在地!震得李青云搭脈的手指猛地一顫,霍然睜開了眼!
兵部尚書王洽!執掌天下兵馬機要,總攬九邊防務,節制天下勤王之師!國之干城,樞機重臣!竟…竟也深陷這通敵賣國的滔天巨案之中?!若此事為真…那大明賴以維系邊境的最后一道防線,從根子上…就已經爛透了!建虜每一次破關入寇,每一次對明軍動向的精準把握…背后都可能有一只來自帝國最高軍事中樞的、沾滿鮮血的黑手在操控!
一股混雜著滔天憤怒、無邊恐懼和徹骨冰寒的洪流,狠狠沖垮了張嫣強行維持的鎮定!她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身邊的矮幾才勉強站穩。鳳眸死死盯著楊嗣昌手中那卷染血的供詞,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其洞穿!
“供詞…確鑿?!”張嫣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嘶啞。她必須確認!這指控的分量,足以將整個朝堂,甚至整個帝國,都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千真萬確!劉彪簽字畫押,親筆供狀在此!臣…臣已命錦衣衛將其嚴加看管!絕無串供可能!”楊嗣昌將手中染血的文書再次高高捧起,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娘娘!此案…已非臣一僉都御史所能獨斷!李國楨位高權重,黨羽遍布京營!王洽…更是國之樞機!動此二人,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便是朝野震動,京畿嘩變!臣…請娘娘速斷!請陛下…圣裁啊!”他最后一句,幾乎是帶著哭腔喊出來的,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圣裁?!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刺在張嫣心上。她的目光猛地轉向御榻!榻上那人,依舊沉睡,呼吸微弱,對這場足以傾覆王朝的驚濤駭浪,毫無知覺!
暖閣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王承恩粗重壓抑的喘息,以及那御榻上微弱得令人心碎的呼吸聲。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幾乎要將脊梁壓斷。
張嫣緩緩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再睜開時,那雙鳳眸中所有的震驚、恐懼、猶豫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冰封萬里的決絕和森然!她猛地看向侍立在角落、同樣面無人色的陳矩,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鋒芒:
“陳矩!”
“奴…奴婢在!”陳矩渾身一顫。
“即刻傳本宮懿旨!”張嫣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切割著凝固的空氣,“命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持本宮手諭及楊嗣昌所呈供狀,調北鎮撫司緹騎!即刻鎖拿京營總督李國楨、兵部尚書王洽!押入詔獄!嚴加看管!無本宮與陛下親命,任何人不得探視!敢有阻攔、通風報信者,格殺勿論!”
“命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會同內閣首輔韓爌,即刻接管兵部印信、文書、檔案!封存所有往來公文!徹查兵部上下!凡涉晉商案、邊備疏失、勤王調度異常者,一律先行停職待勘!待陛下蘇醒,再行嚴究!”
“命五城兵馬司、巡城御史,即刻起全城戒嚴!各門加派雙崗!無令符者,一律不得出入!敢有散布謠言、煽動軍心、圖謀不軌者,立斬!”
三條懿旨,如同三道冰冷的鐵閘,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轟然落下!沒有請示,沒有猶豫!在皇帝昏迷、社稷危亡的至暗時刻,這位年輕的皇后,以她單薄的雙肩和冰冷的決斷,悍然揮動了帝國最鋒利的鍘刀,斬向了盤踞在帝國心臟的毒瘤!
“奴婢…奴婢遵旨!”陳矩被這森然殺氣激得渾身汗毛倒豎,不敢有絲毫遲疑,連滾爬爬地沖出暖閣傳旨。
楊嗣昌伏在地上,聽著那斬釘截鐵的懿旨,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肅殺之氣,緊繃欲斷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后怕。這案子…捅破天了!他猛地抬頭,看向張嫣那如同冰雕玉琢般的側臉,眼中充滿了敬畏。
張嫣卻已不再看他。她緩緩轉過身,重新坐回榻邊的錦墩。所有的殺伐決斷、雷霆手段,在轉回身的瞬間都收斂得無影無蹤。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如同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將朱由檢那只露在錦被外、依舊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回被中,仔細地掖好被角。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張沉睡的、蒼白的臉上。那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方才那驚天動地的雷霆之怒,那足以讓整個帝國為之震顫的懿旨,似乎都與這方寸之地無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靜的眼底深處,是何等驚濤駭浪后的疲憊,以及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
皇爺…你…何時才能醒來?這塌下來的天…臣妾…撐得好累。
就在她心神激蕩、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上的瞬間——
御榻之上,朱由檢那被錦被覆蓋的手,極其微弱地…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食指的指尖。
如同沉睡的冰層下,一條幾乎凍僵的魚,用盡最后一絲生命力,做出的最微弱的掙扎。
這微小的動靜,卻被一只幾乎時刻粘在朱由檢身上的枯槁手掌,捕捉到了!
“皇…皇爺?!皇爺動了!皇爺動了——!!!”王承恩如同被雷劈中,猛地從杌子上彈了起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朱由檢那只手,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洶涌而出!他撲到榻邊,枯瘦的雙手想去觸碰,卻又怕驚擾了這神跡般的動靜,只能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李太醫!娘娘!皇爺…皇爺他動了!他動了啊!”
這一聲凄厲的哭嚎,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張嫣渾身劇震,猛地撲到榻前!李青云也瞬間起身,一步搶到榻邊,枯瘦的手指閃電般重新搭上朱由檢的寸關尺!
暖閣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張蒼白的臉上,聚焦在那只被錦被覆蓋的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