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驚雷余震,暗流奔涌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9234字
- 2025-07-07 07:53:17
王承恩那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哭嚎,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乾清宮東暖閣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張嫣猛地撲到御榻前,鳳眸死死鎖住朱由檢那只掩在錦被下的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李青云的動作更快,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瞬間重新扣住了朱由檢的手腕寸關尺,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凝聚在那三根指頭上,仿佛要將那皮膚下的細微脈動徹底吸攝出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燭火不安地跳躍,將榻邊幾張或驚駭、或狂喜、或凝重到極致的臉映照得明暗不定。王承恩跪在榻邊,雙手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渾濁的眼淚混合著鼻涕,沿著枯槁的臉頰肆意流淌,砸在冰冷的金磚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死死盯著朱由檢那毫無血色的指尖。
一息…兩息…三息…
那被錦被覆蓋的手,再無任何動靜。仿佛剛才那驚鴻一瞥的微動,只是王承恩在巨大壓力和極度期盼下產生的幻覺。
李青云搭脈的手指穩如磐石,眉頭卻越鎖越緊。他閉著眼,全副心神都在指腹傳來的感知上。那脈搏依舊微弱得如同風中的殘燭,細若游絲,沉澀遲滯,每一次搏動都耗盡了心力,更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寒。這脈象,是油盡燈枯之兆,是元氣大損后瀕臨寂滅的沉疴。方才那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脈動異樣…與其說是蘇醒的征兆,不如說是身體在巨大外力刺激(王承恩的哭嚎、暖閣內的震動)下,殘存神經本能的、應激性的抽搐。
良久,李青云緩緩睜開眼,那雙閱盡生死的眼睛里,沒有驚喜,只有沉重如山的憂慮。他看向張嫣,迎著皇后那雙幾乎燃起火焰又瞬間被巨大的失望和恐懼凍結的眼眸,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娘娘,”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陛下…脈象沉澀遲微,元氣散亂,根基動搖…方才…恐是心氣激蕩之下,神厥震動,牽動肢體…非…非神智復蘇之兆。”他艱難地吐出結論,如同宣判。
王承恩眼中的狂喜如同被冰水澆滅的炭火,瞬間黯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身體猛地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溢出,在寂靜的暖閣里顯得格外凄厲。
“不…不會的…老奴…老奴明明看見皇爺動了…動了啊…”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枯槁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絕望的氣息彌漫開來。
張嫣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用力撐住榻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鳳眸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被強行壓下,只余一片冰冷的死寂。她看著榻上那張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那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瞬間攫住了她。
皇權如天,此刻卻懸于一線。社稷的重擔,通敵的巨案,外敵的威脅…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地壓在她這個“代行權柄”的女人肩上。而那個本該支撐起這片天的男人,卻躺在這里,無知無覺。
“李太醫…”張嫣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冰玉相擊的質感,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陛下的性命,本宮就托付給你了。傾盡太醫院所有,不惜一切代價!人參、血竭、參茸膏…若庫房沒有,本宮懿旨,向內庫、勛貴、皇商征調!只要有一口氣在,就要給本宮吊??!”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李青云和王承恩,“王承恩,收起你的眼淚!若因你驚擾,累及陛下分毫,本宮第一個剮了你!守在這里,寸步不離,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報我!”
“老奴…老奴遵旨!老奴萬死!”王承恩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掙扎著爬起來,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重新蜷縮回小杌子上,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但眼神死死釘在朱由檢身上,再不敢發出半點嗚咽。
張嫣深吸一口氣,那濃重的藥味和沉水香仿佛成了支撐她精神的支柱。她霍然轉身,目光如電,射向依舊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的楊嗣昌。
“楊嗣昌!”
“臣…臣在!”楊嗣昌渾身一凜,連忙應聲。
“劉彪的供狀,還有他咬出的所有線索、人證、物證,即刻封存!由你親自保管,任何人不得染指!”張嫣的聲音斬釘截鐵,“李國楨、王洽下獄之事,本宮懿旨已發。此案,由你領銜,會同三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主官,深挖徹查!給本宮把他們的根子、枝蔓、同黨,一個不剩地挖出來!記住,本宮要的是鐵證如山!要的是他們無法翻供!明白嗎?”
“臣…臣明白!臣必竭盡全力,不負娘娘重托!”楊嗣昌額頭冷汗涔涔,伏地叩首。他知道,自己已徹底被綁在了皇后這艘在驚濤駭浪中航行的巨艦上,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去吧?!睆堟虛]了揮手,疲憊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京營和兵部,本宮已著人接管。你放手去查,天塌不下來!若有宵小作祟,本宮的劍,還沒生銹!”
“臣告退!”楊嗣昌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卷染血的供詞,如同捧著千斤重擔,躬身倒退著,迅速消失在暖閣厚重的門簾之外。
楊嗣昌的身影剛消失,暖閣外便響起一陣刻意壓低卻難掩急促的腳步聲。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那張素來波瀾不驚的老臉,此刻也帶著一絲凝重,躬身走了進來。
“娘娘,”王體乾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駱養性已持懿旨,親率北鎮撫司緹騎出動。襄城伯府和兵部衙門…已被圍住。李國楨、王洽…已下詔獄,分開嚴密關押,內外隔絕。兵部印信、文書、檔案,奴婢已會同韓首輔親自封存,著可靠人手日夜看守。五城兵馬司亦已戒嚴,各門落鎖,巡城御史帶人上街,彈壓地面。”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張嫣的臉色,才繼續道:“只是…動靜太大。襄城伯府被圍時,其家丁部曲似有騷動,被駱養性以雷霆手段彈壓下去,當場格殺數人,余者皆懾服。王洽在兵部被帶走時…高呼冤枉,引來不少部堂官吏圍觀,議論紛紛…勛貴和文臣那邊,怕是…怕是已經炸開了鍋。已有數位勛爵和科道言官,遞牌子請求面圣,或…或彈劾娘娘擅權、構陷大臣。”
“哼?!睆堟贪l出一聲冰冷的嗤笑,鳳眸中寒光凜冽,“炸鍋?本宮要的就是這鍋炸開!不炸開,如何看清里面是人是鬼!擅權?構陷?”她猛地站起身,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彌漫開來,“告訴他們,陛下龍體違和,正在靜養!朝政暫由本宮與內閣、司禮監共議!所有彈劾奏本,一律留中!所有求見者,一律擋駕!再敢聒噪生事,以擾亂宮禁、圖謀不軌論處!讓駱養性把詔獄給本宮守成鐵桶!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去,更不許飛出來!告訴韓爌,內閣值房,這幾日就辛苦諸位閣老,給本宮釘在那里!所有緊急軍情、各部政務,由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本宮…用?。 ?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王體乾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伺候過神宗、光宗、熹宗,見過無數風浪,卻從未在一位后宮女子身上感受到如此濃烈、如此純粹的殺伐之氣。這位年輕的懿安皇后,此刻展現出的決斷與手腕,讓他這個浸淫權力中樞數十年的老太監,都感到心悸。
“奴婢…遵旨!定將娘娘懿旨,一字不差傳達!”王體乾深深躬身,再無半句多言,悄然退下。
暖閣內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王承恩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張嫣重新坐回錦墩,方才那雷霆萬鈞的氣勢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開朱由檢額前幾縷被冷汗濡濕的發絲。
皇爺…你可知,我替你揮下的這一刀,斬斷了多少盤根錯節的藤蔓,又濺起了多少腥膻的血污?這塌下來的天,我替你頂著,可這潑天的風雨,何時…才是個頭?
她緩緩閉上眼,試圖在無邊的疲憊和重壓下,汲取一絲微弱的力量。就在這心神最為激蕩疲憊的瞬間——
“報——!”
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帶著風塵仆仆氣息的嘶吼,如同尖銳的哨箭,猛地撕裂了宮城壓抑的寧靜,由遠及近,直奔乾清宮而來!
“薊州八百里加急!盧督師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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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州,城頭。**
寒風如刀,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城頭殘破的旗幟和守軍冰冷的甲胄上,發出嗚咽般的呼嘯。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焦糊味和硝煙味,混合著傷兵營里飄來的草藥苦澀氣息,構成了一幅慘烈戰后圖景的底色。
城墻上,隨處可見刀劈斧鑿的痕跡,暗紅色的血污浸透了古老的墻磚,在低溫下凝結成紫黑色的冰坨。一些地方還散落著未曾清理干凈的斷箭、碎裂的兵刃,甚至…是早已凍硬的殘肢斷臂。守城的士兵,無論是盧象升帶來的宣府精銳,還是尤世威的援兵,抑或是薊州本地的殘卒,人人帶傷,甲胄殘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麻木。許多人裹著能找到的任何破布棉絮,蜷縮在背風的垛口下,靠著冰冷的城墻,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恢復體力,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盧象升站在最高的一處敵樓廢墟旁,身姿依舊如標槍般挺直,但細看之下,那身沾滿血污和煙塵的山文甲下,肩膀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下沉。他臉上被寒風和硝煙刻下的溝壑更深了,嘴唇干裂,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依舊亮得驚人,如同雪原上永不熄滅的寒星,死死盯著北方莽莽蒼蒼的雪原。
他手里緊握著一張粗糙的羊皮地圖,上面用炭筆標記著幾個潦草卻至關重要的箭頭和圓圈。在他身旁,站著同樣一身疲憊、左臂用布帶吊在胸前的尤世威。這位老將臉色鐵青,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死死盯著地圖上標記的方向。
“督師,”尤世威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疑慮,“夜不收拼死帶回來的消息…皇太極的主力,根本沒往遵化、喜峰口方向走!他們拔營之后,馬銜枚,人噤聲,直接轉向東南,沿著泃河河谷…沖寶坻、香河方向去了!”
“寶坻…香河…”盧象升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那兩個位置,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再往南,就是武清、河西務!那是漕運咽喉!是通州糧倉的門戶!”他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帶著刺骨的寒意,“好一個皇太極!好一招金蟬脫殼!佯攻薊州是假,調動我京畿重兵是真!待我等精疲力竭,他便直插我腹心軟肋,斷我漕運,掠我京畿膏腴之地!”
一股冰冷的戰栗感順著尤世威的脊梁骨竄上來?!岸綆?,若真如此…京師危矣!漕運一斷,百萬軍民立成餓殍!京畿富庶州縣,必遭涂炭!我等…我等現在追之不及啊!”他看著城下稀稀拉拉、疲憊不堪、傷員滿營的隊伍,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涌上心頭。薊州血戰七日,宣府精銳十去七八,他的援兵也傷亡過半,剩下的個個帶傷,戰馬折損嚴重。這樣的疲敝之師,如何能追上以逸待勞、機動如風的八旗主力?
“追?”盧象升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鐵與血的決絕,“拿什么追?靠我們這些殘兵,拖著斷腿去追皇太極的健馬嗎?”他的目光掃過城下慘淡的景象,掠過那些倚著長矛才能站穩的士兵,掠過那些痛苦呻吟的傷員,最終落回手中的地圖上,眼神銳利如刀。
“追,是追不上了。但,不能讓他舒舒服服地劫掠!”盧象升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尤總兵!”
“末將在!”尤世威精神一振。
“立刻清點你部尚能騎馬的弟兄!湊足五百…不,三百!只要還能在馬背上坐穩,還能揮得動刀的!把最好的馬、最后的干糧給他們!”盧象升的聲音斬釘截鐵,“命他們一人雙馬,不!三馬!輕裝簡從,只帶弓弩、火銃、三日口糧!給我星夜兼程,不要走官道,繞小路,直插寶坻、香河!”
尤世威一愣:“督師,這…區區三百疲兵,如何能擋住建虜大軍?”
“不是要他們擋!”盧象升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是讓他們像跗骨之蛆!是讓他們做驚弓之鳥!襲擾!遲滯!焚毀沿途橋梁!堵塞狹窄道路!驚散他們的斥候!讓他們每走一步,都覺得四面楚歌!讓他們劫掠的速度,慢下來!拖住他!給京畿各州縣,給通州大營,給…給京師…爭取哪怕多一天、半天的準備時間!”
他猛地轉身,看向身旁一名親衛:“拿紙筆來!”
在呼嘯的寒風中,盧象升就著殘破的敵樓女墻,鋪開一張粗糙的黃麻紙。他的手指凍得有些僵硬,但落筆卻依舊沉穩有力,字跡如同刀刻斧鑿:
“臣盧象升,薊州泣血頓首!建虜酋首皇太極,狡詐異常,已于三日前佯敗撤圍,實則主力潛行,轉道東南,沿泃河河谷疾趨寶坻、香河!其意昭然,乃欲斷我漕運咽喉,掠我京畿腹地!臣部血戰經旬,精銳盡喪,十不存一,尤總兵援軍亦折損過半,實無力追擊阻截。臣已遣尤總兵麾下敢死之士三百,輕騎簡從,不惜代價,沿途襲擾遲滯,焚橋斷路,以緩敵鋒!然杯水車薪,恐難收全功。漕運重地、通州糧倉、京畿州縣,危在旦夕!京師震動,恐在頃刻!臣請朝廷火速調集京營、通州大營及周邊一切可用之兵,馳援武清、河西務!堅壁清野,固守待援!并嚴令山東、河南援軍倍道兼程,星夜來救!遲則…運河斷流,京畿糜爛,悔之晚矣!臣盧象升,百死叩請圣裁!”
寫罷,他用力咬破食指,在落款處重重按下了一個血指??!鮮紅的印記,在粗糙的黃麻紙上,觸目驚心。
“八百里加急!換馬不換人!直送乾清宮!若有延誤,提頭來見!”他將血書封入油布袋,交予身邊最親信、馬術最精的夜不收統領,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死之意。
“遵令!”夜不收統領雙手接過血書,貼身藏好,眼中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片赤紅。他抱拳一禮,轉身如旋風般沖下城墻。片刻后,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撕裂了薊州城死寂的黎明,向著南方,向著那座籠罩在巨大危機陰影下的帝都,狂飆而去!
盧象升目送著那一點煙塵消失在雪原盡頭,緩緩轉過身,再次望向北方。寒風卷起他殘破的猩紅披風,獵獵作響。他布滿血絲的眼眸里,映著蒼茫的雪野,也映著即將被戰火點燃的京畿大地。一種比薊州城頭血戰時更加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憂慮,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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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格物院(原址廢墟旁臨時工棚)。**
臨時搭建的巨大工棚里,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鐵銹味、汗味和劣質燈油燃燒的嗆人氣息。寒風從縫隙中鉆入,吹得懸掛的油燈忽明忽暗,將棚內忙碌的身影拉扯得如同鬼魅。這里沒有皇宮的壓抑肅殺,沒有邊關的慘烈血腥,卻自有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重和焦灼。
工棚一角,用厚布勉強隔出一個狹小的空間。趙士禎躺在硬板床上,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眼窩深陷,整個人瘦脫了形。他胸前裹著厚厚的麻布,隱隱透出血跡,左臂齊肩處空蕩蕩的,被仔細地用布條包裹固定著。劇痛和高燒折磨得他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但每當意識稍微清晰,他那雙深陷的眼睛便會死死盯住工棚中央那片最忙碌的區域。
那里,十幾座臨時用磚石壘砌的小高爐正噴吐著熾熱的氣息,爐火熊熊,映照著工匠們汗流浹背、沾滿煤灰的臉。鐵水在坩堝中翻滾,發出刺目的紅光。錘打鐵砧的叮當聲、拉動風箱的呼哧聲、砂輪打磨的尖銳嘶鳴、工匠們嘶啞的號子聲…各種噪音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諝庵酗w舞著鐵屑和煙塵,落在人臉上、身上,迅速被汗水黏住,形成一道道污濁的痕跡。
孫元化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官袍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滿了油污和鐵銹。他站在一座高爐旁,眉頭擰成一個死結,死死盯著坩堝中即將澆鑄的鐵水。旁邊一個老工匠用長鐵釬小心地攪動著,聲音嘶啞地匯報:“孫大人…不行?。∵€是老樣子!厚殼澆鑄,廢品率太高!十口坩堝倒進去,能出兩三根勉強能用的槍管胚子就算老天開眼了!這…這損耗,金山銀山也填不起啊!”
孫元化沒說話,只是臉色又陰沉了幾分。他何嘗不知?為了追求槍管壁厚均勻、承受膛壓,他們采用了最笨拙也最耗時的“厚殼鑄造法”——先用泥范做出一個粗大的實心泥芯,然后在泥芯外再套上鑄造槍管外形的范模。澆鑄時,高溫鐵水包裹著泥芯,冷卻后敲碎泥芯,才能得到一根中空的厚壁槍管毛坯。這個過程對泥范的精度、鐵水的純凈度和溫度、冷卻速度的控制要求都極高,稍有不慎,槍管不是壁厚不均、出現砂眼,就是冷卻應力過大直接開裂。效率低下得令人絕望,廢品堆積如山。
“徐閣老那邊…淋口淬油的精制…”孫元化嘶啞地問。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工匠哭喪著臉:“孫大人,更慢!一根毛坯槍管,老師傅用銼刀、砂石一點點打磨內膛、修整外形,再反復淋上那秘制油脂淬火…沒個十天半個月,根本弄不好一根!而且…而且趙大人昏迷前留下的那幾罐淬火油,快見底了!新配的…效果差得遠,淬出來的管子,要么太脆,要么太軟…根本不經打!”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涌上孫元化心頭。薊州血戰,燧發槍初露鋒芒,斃敵悍將,震懾敵膽,證明了這條路是對的!可這勝利的光芒背后,是格物院幾乎被付之一炬,是趙士禎斷臂瀕死,是眼前這令人絕望的量產瓶頸!前線在等槍!等彈藥!等勝利的希望!可他們…卻卡在這要命的地方!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個學徒連滾爬爬地沖過來,臉上滿是驚慌,“西頭那座新砌的高爐…爐膛裂了!鐵水…鐵水漏了!”
孫元化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被旁邊的老工匠一把扶住。
“頂??!用濕泥!用鐵板!給我堵??!”他嘶吼著,聲音都變了調,“不能停!一爐鐵水就是多少民脂民膏!不能停啊!”
工棚內頓時一片混亂。叫喊聲,奔跑聲,鐵器碰撞聲,爐火不安的咆哮聲…交織在一起,如同瀕臨崩潰的樂章。
就在這片混亂和絕望的噪音中,躺在角落硬板床上的趙士禎,那雙深陷的眼睛,卻猛地睜開了!不是因為劇痛,不是因為嘈雜,而是他聽到了!在一片叮叮當當的噪音中,他聽到了一個極其細微、極其熟悉、卻又極其刺耳的聲音——那是砂輪打磨金屬時,因為用力過猛或者材質問題,發出的那種令人牙酸的、瀕臨斷裂的“吱嘎”聲!
這聲音,像一根針,狠狠刺入了他混沌的大腦!
“?!O隆币粋€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的聲音,艱難地從趙士禎干裂的嘴唇里擠出。
扶著他的小藥童沒聽清,俯下身:“趙大人?您說什么?”
趙士禎用盡全身力氣,僅存的右手指向工棚中央那噪音的來源,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神焦灼得如同燃燒:“那…那根管…砂輪…角度…力道…不對!要…要斷!停下!”
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病弱軀體里迸發出的、對技藝近乎本能的偏執和敏銳!
正在指揮堵漏、焦頭爛額的孫元化猛地回頭,正好對上趙士禎那雙燃燒著微弱卻執著火焰的眼睛。那眼神,如同穿過絕望迷霧的一道微光。
“停下!都停下!”孫元化猛地大吼一聲,蓋過了所有的噪音。混亂的工棚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他,又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角落里那個只剩半條命的斷臂老人。
孫元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趙士禎床前,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趙老…您…您說什么?”
趙士禎急促地喘息著,蠟黃的臉上因為激動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他用盡力氣,斷斷續續,聲音卻清晰了許多:“…那根…在磨的管…砂輪…斜了…磨偏了…力道…太重…管子內壁…薄厚…不均…快…快停下…要…要裂…”
旁邊一個負責打磨的工匠聞言,臉色瞬間煞白,連忙停下手中的砂輪。眾人圍過去,小心翼翼地將那根剛打磨了一半的槍管毛坯取下,湊到燈下仔細查看。果然!在內膛一處不易察覺的地方,因為砂輪角度不正和工匠急于求成下力過猛,磨削過度,管壁已隱隱透出細微的裂紋!
“神了!趙老神了!”那工匠失聲叫了出來,看向趙士禎的眼神充滿了敬畏。隔著這么遠,一片嘈雜,僅憑一絲異響,就能判斷出問題所在!這已不是技藝,近乎通神!
孫元化看著那根幾乎報廢的槍管,又看看病榻上氣若游絲卻眼神執拗的趙士禎,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涌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對著工棚內所有工匠,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都聽見了?都看見了?一根管子,廢了就廢了!可趙老這份心,這份眼力,這份在鬼門關還惦記著咱們活計的精神頭兒,不能廢!”他猛地指向工棚中央,“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慢!不怕慢!就怕錯!趙老拿命換來的東西,不能砸在我們手里!按趙老昏迷前定下的規程,一步…一步…給我摳!磨廢十根,總有一根能用!但絕不能再出這種廢在最后一步的蠢事!”
工匠們看著病榻上的趙士禎,又看看孫元化通紅的眼睛,默默地點了點頭。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力量,重新在彌漫著焦糊味的工棚里凝聚。叮叮當當的聲音再次響起,節奏似乎慢了下來,卻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專注和不容置疑的堅韌。
趙士禎看著這一切,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下來,重新陷入昏沉的疲憊。但他的嘴角,卻極其微弱地、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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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
那一聲撕裂宮城寂靜的“八百里加急!薊州軍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剛剛承受了巨大失望的張嫣心頭。
門簾被猛地掀開,一名風塵仆仆、甲胄上結滿冰霜、幾乎站立不穩的夜不收被兩名太監架了進來。他臉上布滿凍瘡和污垢,嘴唇干裂出血,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傳遞軍情的火焰。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貼身的油布包中,顫抖著捧出那份染著風霜和…暗紅血跡的緊急軍報。
“娘娘…盧…盧督師…八百里加急…血…血書…”話音未落,這名拼死狂奔、透支了全部生命的信使,頭一歪,直接昏死過去。
“快!抬下去!傳太醫!”王體乾急促地吩咐。
張嫣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血書!八百里加急的血書!她甚至顧不得儀態,幾步上前,一把抓過那卷沉甸甸、帶著刺骨寒氣和血腥氣的黃麻紙!
展開。盧象升那力透紙背、如同刀刻斧鑿的字跡,以及落款處那個觸目驚心的、暗紅色的指印,瞬間刺入她的眼簾!
“……皇太極…轉道東南…沿泃河河谷疾趨寶坻、香河…斷我漕運…掠我京畿腹地…臣部…精銳盡喪…無力追擊…遣敢死三百襲擾遲滯…杯水車薪…漕運重地、通州糧倉、京畿州縣,危在旦夕!京師震動,恐在頃刻!……”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前有李國楨、王洽通敵賣國的驚天巨案,朝堂震動,勛貴反撲在即!
后有皇太極狡詐變向,直插帝國最柔軟的腹心,漕運命脈危如累卵!
而帝國的皇帝,依舊沉睡不醒!
這塌下來的天,何止一角?簡直是四面八方,同時崩裂!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張嫣的身體猛地一晃,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王體乾和王承恩同時驚呼:“娘娘!”
張嫣猛地一咬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開,劇烈的刺痛讓她瞬間清醒!不能倒!絕對不能倒!
她死死攥著那份染血的血書,指關節捏得發白。鳳眸之中,所有的震驚、恐懼、疲憊都被一股更加洶涌、更加暴烈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是憤怒,是決絕,是背水一戰的瘋狂!
“王體乾!”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壓力和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帶著斬斷一切生路的決絕,“即刻傳旨!”
“命五軍都督府在京勛貴、京營所有副將以上將領,通州大營總兵,兵部在京所有堂官、郎中,戶部尚書及侍郎,內閣全體閣臣…半個時辰內,給本宮滾到文華殿!遲到者,以貽誤軍機論處,斬!”
“命司禮監,將盧象升此血書,謄抄十份!文華殿議事時,人手一份!”
“命御馬監提督曹化淳,即刻點齊騰驤四衛所有能戰之兵!披甲執銳,于午門外集結待命!隨時聽候調遣!”
“命順天府尹,即刻通告京畿沿途所有州縣!堅壁清野!毀橋斷路!所有糧秣物資,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燒!絕不給建虜留下一粒糧食,一口水井!敢有資敵、通敵、畏敵不前者,殺無赦!誅三族!”
一道道裹挾著鐵血與硝煙氣息的懿旨,如同連珠炮般從張嫣口中迸出!她的臉色蒼白如雪,身體在寬大的皇后袍服下微微顫抖,仿佛隨時會倒下,但那雙鳳眸中的光芒,卻銳利得刺破蒼穹,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阻礙的火焰!
她猛地轉身,幾步沖到御榻前,俯下身,看著那張依舊沉睡的臉,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泣血的嘶啞和決絕,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皇爺!你看著!這大明的天,塌不下來!臣妾…替你扛著!”
話音落下的剎那,就在張嫣因巨大的情緒波動而眼前發黑、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微傾,手掌下意識撐向御榻邊緣的瞬間——
她的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另一只冰涼的手。
那只屬于朱由檢的、一直毫無動靜的手。
這一次,不再是微不可查的指尖顫動。
那只冰涼的手,在張嫣指尖碰觸的剎那,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極其劇烈地…向上彈動了一下!
幅度之大,甚至帶動了覆蓋其上的錦被!
“呃…”一聲極其微弱、仿佛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壓出來的、帶著痰音的呻吟,如同游絲般,從朱由檢毫無血色的唇間…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