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黎明銃鳴,血染薊州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7171字
- 2025-07-04 20:33:45
寅時三刻,薊州城東。
冰冷的雨絲如同無數細密的銀針,無情地刺穿著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城頭之上,殘存的數百宣府軍如同從血池泥沼中爬出的惡鬼,無聲地蟄伏在殘破的垛口之后。他們的盔甲破碎,衣衫襤褸,傷口在寒雨中早已麻木,唯有那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燒著野獸般的兇光,死死釘在城外那片連綿如同地獄之火的營盤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水沖刷磚石血污的沙沙聲,以及傷兵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喘息。
盧象升如同一尊被血與火反復淬煉過的鐵像,矗立在主城樓坍塌的廢墟之上。他身上的山文甲傷痕累累,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被草草包扎,暗紅色的血漬在冰冷的甲葉上暈開,又被雨水沖淡。他左手緊握著那柄卷刃、遍布崩口的雁翎長刀,刀尖深深插入腳下的城磚縫隙。右手,則死死攥著一桿冰冷的金屬造物——那是剛從夜不收手中接過的,格物院以命相搏鑄造出的燧發槍!槍身厚重粗糙,帶著爐火鍛打后的余溫和尚未散盡的硝煙氣息,沉甸甸的質感透過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撕裂絕望的力量。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越過雨幕,穿透黑暗,死死鎖住城外后金大營中那片燈火最為密集的區域。那里,是后金大汗皇太極的王帳所在!也是他手中這桿神兵,唯一有可能創造奇跡的目標!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長如年。城頭守軍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無限放大,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仿佛在倒數著死亡降臨的讀秒。
突然!
嗚——嗚——嗚——!
低沉、蒼涼、帶著蠻荒氣息的號角聲,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陡然從后金營盤中沖天而起!緊接著,沉悶如雷的戰鼓聲轟然炸響!咚!咚!咚!鼓點狂暴,敲打在每一個守軍繃緊到極限的心弦上!
來了!
城下,如同潮水從地獄的閘門中奔涌而出!黑壓壓的后金步卒,推著覆蓋著厚厚濕牛皮、如同移動堡壘般的楯車,發出沉悶的滾動聲,如同死亡的碾輪,朝著薊州殘破的城墻碾壓而來!楯車之后,是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的弓箭手,冰冷的箭簇在微弱的火光下閃爍著點點寒星!更后方,是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重錘的巴牙喇白甲兵,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穩住——!”盧象升的咆哮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城下的喧囂!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燧發槍,槍口直指蒼穹,這個動作瞬間點燃了城頭壓抑到極致的死寂!
“神機營!燧發槍手!上垛口!給老子瞄準了楯車后面推車的韃子!聽老子號令!”盧象升的聲音因為極度的亢奮和決絕而嘶啞變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魔力。
二十多名被臨時挑選出來、相對臂力穩健的士兵,緊緊抱著懷中冰冷沉重的燧發槍,如同抱著最后的希望和復仇的利刃,迅速而無聲地匍匐到最前沿的垛口后。冰冷的雨水打在滾燙的槍管上,發出嗤嗤的輕響,騰起細小的白煙。他們的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僵硬,卻在盧象升那狂暴眼神的注視下,死死扣住了扳機護圈,槍口微微探出垛口,指向下方越來越近的死亡洪流。
“弓弩手!給老子射!壓制他們的弓箭!”盧象升長刀一揮!
嗖嗖嗖——!
城頭僅存的百余名弓弩手,用盡最后力氣拉開弓弦,將所剩無幾的箭矢,帶著刻骨的仇恨,狠狠潑灑下去!箭雨稀疏,落入后金軍陣中,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漣漪,很快被對方更為密集的箭雨壓制回來!噗噗噗!城頭不斷有守軍中箭倒下!
“萬人敵!給老子準備好!等他們靠近!靠近!”盧象升死死盯著城下,那黑壓壓的楯車陣距離城墻已不足五十步!他甚至能看清牛皮上凝結的水珠,看清推車士兵猙獰扭曲的臉!
三十步!
二十步!
震天的喊殺聲、楯車碾壓地面的轟隆聲、箭矢破空的尖嘯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聲浪,狠狠撞擊著搖搖欲墜的薊州城墻!
“就是現在!萬人敵——放!”盧象升聲嘶力竭!
城頭幾處隱蔽的角落,最后幾顆用陶罐裝填、引信滋滋燃燒的“萬人敵”,被守軍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狠狠砸向城下密集的楯車陣!
轟!轟!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環響起!火光刺破雨幕!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鐵釘、毒煙,如同死神的鐮刀,狠狠掃過擁擠在楯車后的后金步卒!慘叫聲瞬間蓋過了戰鼓!數輛楯車被炸得四分五裂,牛皮燃燒,推車的士兵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稻草般拋飛!原本嚴密的沖擊陣型,瞬間被撕開幾個血肉模糊的口子!
混亂!致命的混亂在城下蔓延!
“神機營!燧發槍——!”盧象升的咆哮在爆炸的余音中如同裂帛!他手中的長刀猛地劈下,指向城下那片因爆炸而陷入短暫混亂和火光映照的區域!“目標!重甲兵!楯車后的軍官!給老子打——!”
“打——!”城頭燧發槍手們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壓抑到極致的恐懼和憤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們猛地從垛口后探出身體,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也渾然不覺!沉重的燧發槍被架在殘破的城磚上,黑洞洞的槍口死死鎖定下方混亂人群中那些最為顯眼的目標——身披耀眼白甲的巴牙喇!揮舞彎刀嘶吼的撥什庫(百夫長)!
砰!砰!砰!砰——?。。?
一連串沉悶厚重、遠超鳥銃三眼銃的恐怖轟鳴,如同死神的喪鐘,在薊州城頭驟然炸響!槍口噴吐出長長的、橘紅色的火焰,瞬間照亮了槍手們因后坐力而猛烈后挫、卻寫滿猙獰的臉!
城下,正揮舞彎刀、試圖重整隊形的一名白甲撥什庫,頭盔下那張兇悍的臉龐在火光中清晰可見。他剛將一名慌亂后退的步卒砍翻,試圖用血腥鎮壓混亂。就在這一瞬!一枚滾燙的鉛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索命的毒蛇,精準無比地鉆進了他因咆哮而張開的嘴巴!
噗嗤——!
沉悶的撕裂聲!鉛彈巨大的動能瞬間將他的后腦勺連同頭盔一起掀飛!紅的、白的、混合著碎裂的骨渣,如同炸開的西瓜般噴濺在周圍士兵驚恐的臉上!那具無頭的尸體甚至還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僵立了一瞬,才轟然栽倒!
幾乎同時!另一名正舉著鐵骨朵、試圖砸開一處坍塌缺口的重甲巴牙喇,沉重的三層鐵甲護住了胸腹,卻無法護住他暴露在面甲縫隙外的眼睛!噗!一道細微的血線在他眉心炸開!他渾身猛地一震,手中沉重的鐵骨朵脫手砸落,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跪倒,隨即撲倒在泥濘中,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更遠處,一名躲在楯車殘骸后、正指揮弓箭手壓制城頭的牛錄額真(三百人長官),只覺得左肩胛骨處猛地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灼痛和撕裂感!低頭一看,肩甲上一個觸目驚心的破洞,鮮血正汩汩涌出!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手中的令旗頹然掉落!
精準!致命!高效!
這突如其來的、超越認知的恐怖打擊,瞬間讓城下的后金軍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那些平日里悍不畏死的白甲兵,此刻也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什么火器?!看不到明顯的火繩引燃,卻能發出如此沉悶恐怖的巨響!威力如此駭人!連重甲都無法完全抵擋!
“妖法!明狗有妖法!”
“神兵!是神兵!”
混亂的驚呼和后金的咒罵在爆炸的硝煙和燧發槍的轟鳴中響起。原本因萬人敵爆炸而陷入混亂的攻勢,在燧發槍精準而致命的點名狙殺下,徹底停滯!沖鋒的勢頭被硬生生遏制!后金士兵驚恐地尋找掩體,甚至出現了小范圍的潰退!
城頭之上,短暫的沉寂后,爆發出劫后余生的、夾雜著瘋狂和難以置信的歡呼!
“打中了!打中了!”
“神兵!格物院的神兵!”
“盧督師!神兵顯威了!”
燧發槍手們看著城下倒下的重甲目標,感受著手中武器那毀天滅地的力量,心中的恐懼被巨大的狂喜和復仇的快意取代!他們手忙腳亂地開始裝填第二發彈藥,動作雖然生澀,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狂熱!
盧象升站在廢墟之上,親眼目睹了燧發槍這石破天驚的首輪齊射!那精準的狙殺,那對后金精銳心理造成的巨大沖擊,讓他渾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他猛地舉起手中那桿尚未發射的燧發槍,槍口直指城外那桿在晨風中獵獵招展的織金龍纛!那是皇太極的王旗!
“好!打得好!”盧象升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眼中燃燒著足以焚天的烈焰!“讓狗韃子嘗嘗咱們大明神兵的厲害!裝彈!再給老子打!瞄準了打!打他們的將旗!打他們的王旗!”
然而,就在城頭士氣如虹,燧發槍手們狂熱裝填之際——
后金大營中軍,那座被層層護衛的巨大黃羅傘蓋之下。
皇太極端坐于馬扎之上,面色沉靜如水,唯有那雙細長的眼眸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他手中,緊握著一支來自遙遠歐羅巴的單筒千里鏡(望遠鏡)。冰冷的黃銅鏡筒上,倒映著他因極度震驚而微微收縮的瞳孔。
鏡中,清晰地呈現著薊州城頭那短暫卻震撼的一幕:沒有火繩的明火閃爍,只有沉悶如雷的巨響和噴吐的火焰!緊接著,他麾下最勇猛的撥什庫,頭顱如同熟透的瓜果般爆開!身披三重鐵甲的白甲勇士,被輕易洞穿要害斃命!連指揮位置的牛錄額真也瞬間負傷!明軍的歡呼和那前所未見的武器輪廓,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嘶…”皇太極倒吸一口冰冷的寒氣,握著千里鏡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那是什么?!絕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明軍火器!威力、射速、精準度,完全顛覆了認知!尤其是沒有火繩!這…這難道就是巴特爾拼死帶回情報中提到的“恐怖小鐵管”?格物院…朱由檢…竟真造出了此等神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夾雜著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這位后金之主的心臟。明國若大規模裝備此物…八旗鐵騎引以為傲的沖鋒,將變成沖向地獄的死亡之旅!
“大汗!”身邊的謀臣范文程同樣臉色煞白,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火器…詭異非常!威力奇大,且似…似無需火繩引燃!若任其施為,我軍士氣…”
皇太極猛地放下千里鏡,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所有的震驚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冰寒刺骨的殺意和決斷!他不能退!薊州必須拿下!這恐怖的火器,必須在它真正壯大之前,徹底扼殺!
“傳令!”皇太極的聲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斬釘截鐵,“楯車掩護!重甲死士!給朕不計代價!強攻!目標——城頭持新式火銃者!殺一人,賞牛錄!奪一銃,封甲喇章京(參領)!畏縮不前者,斬!后退一步者,斬!給朕踏平薊州城頭!”
“嗻!”傳令兵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利。
嗚——嗚——嗚——!
更加凄厲、更加急促的進攻號角再次響起!如同催命的符咒!
咚咚咚咚咚——!
戰鼓的節奏陡然加快,變得狂暴而毫無章法,如同垂死野獸最后的瘋狂心跳!
“殺啊——!”
“大汗有令!奪新銃者封甲喇章京!”
“殺光明狗——!”
在巨大的死亡威脅和前所未有的重賞刺激下,后金軍陣中爆發出更加瘋狂的嚎叫!那些被重賞刺激得雙眼血紅的巴牙喇白甲兵,如同注射了狂暴藥劑的野獸,發出非人的嘶吼!他們不再顧忌傷亡,不再等待楯車掩護完全到位!身披三層重甲,手持巨斧重錘,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踏著同伴和敵人的尸體,頂著城頭稀疏的箭矢和零星的燧發槍射擊,悍不畏死地朝著城頭猛撲上來!他們目標明確——殺死那些手持“妖銃”的明軍!奪下那恐怖的神兵!
更可怕的是,數輛體型更為龐大、覆蓋著多層浸濕棉被和泥土的“洞屋車”,在無數死士的推動下,如同緩慢而堅定的攻城巨獸,朝著城墻被炸塌、被投石機反復轟擊后形成的幾處巨大缺口,碾壓而來!顯然是要以此為突破口,投入生力軍!
“放箭!放箭!”
“滾木!砸!”
“攔住他們!攔住那些重甲韃子!”
城頭的歡呼瞬間被更加慘烈的廝殺聲淹沒!盧象升睚眥欲裂!他看到了那些紅著眼睛、悍不畏死撲上來的白甲兵!看到了那些致命的“洞屋車”!
“燧發槍!快!瞄準那些重甲兵!快裝彈!”盧象升嘶吼著,自己也猛地舉起手中那桿燧發槍!他動作極快,用牙撕開火藥包,倒藥、塞彈、扳開擊錘、卡入燧石!槍口對準一個正揮舞著狼牙棒、即將攀上垛口的白甲兵!
砰——!
沉悶的轟鳴!硝煙彌漫!那白甲兵胸口厚實的鐵甲瞬間凹陷下去一個恐怖的坑洞!巨大的沖擊力將他直接從云梯上轟飛下去,砸倒一片同伴!
然而,更多的白甲兵如同附骨之蛆,踩著尸體涌上!城頭守軍與沖上來的后金重甲兵瞬間絞殺在一起!刀劍砍在厚重的鐵甲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慘叫聲、怒吼聲、骨骼碎裂聲、兵器碰撞聲響成一片!燧發槍手們被重點圍攻,裝填被打斷,陷入貼身肉搏的絕境!
“保護火槍手!”盧象升長刀揮出,將一個撲向一名年輕燧發槍手的后金兵劈翻,滾燙的鮮血濺了他一臉!他環顧四周,守軍在重甲兵的沖擊下節節后退,傷亡急劇增加!那幾輛龐大的“洞屋車”距離城墻缺口已近在咫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并非來自城頭或城下,而是來自后金大營的側后方!緊接著,是如同炒豆般密集、卻又明顯不同于燧發槍沉悶轟鳴的爆響!三眼銃!鳥銃!還有隱約傳來的、如同海潮般的喊殺聲!
“援軍!是援軍!”城頭一個眼尖的軍官指著后金大營側后方升騰起的火光和硝煙,嘶聲狂吼,聲音因為極度的驚喜而變了調!
盧象升猛地扭頭望去!只見后金大營的東北角,火光沖天!一支打著“尤”字大旗的騎兵,如同鋒利的剃刀,狠狠切入了后金軍陣的側翼!為首一將,銀甲白袍,手中長槍如龍,正是宣府總兵尤世威!他身后,是數千如狼似虎的宣府、大同援兵!雖然裝備遠不如燧發槍精良,但那突如其來的側擊,如同狠狠砸在后金這頭巨獸腰眼上的一記重拳!
“好!尤世威!好樣的!”盧象升眼中爆發出絕處逢生的狂喜!他猛地將手中打空的燧發槍狠狠插在地上,拔出那柄卷刃的長刀,刀鋒直指城下因側翼遇襲而出現混亂的后金軍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弟兄們!援兵到了!尤總兵殺到了韃子腚眼上了!”
“給老子殺——!”
“把狗韃子趕下去——!”
這聲咆哮,如同注入垂死戰士體內的強心劑!原本在重甲兵沖擊下搖搖欲墜的城頭防線,瞬間爆發出回光返照般的恐怖力量!所有殘存的守軍,無論重傷輕傷,全都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嚎叫,揮舞著手中殘破的兵器,朝著攀上城頭的后金兵發起了決死的反沖鋒!
薊州城頭,血浪翻騰!黎明前的黑暗,被血與火徹底點燃!真正的決戰,在尤世威援軍帶來的這一線生機下,進入了最慘烈、最混亂、也最不可預測的高潮!每一寸城墻,都成了絞肉機!而盧象升的目光,卻穿過混亂的戰場,死死盯住了后金中軍那桿在晨風中微微搖晃的織金龍纛!皇太極…你還能穩坐釣魚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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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濃稠的藥味似乎沉淀了下來,與淡淡的血腥氣混合,形成一種令人心頭發沉的沉重。燭火靜靜燃燒,偶爾爆出一兩點細碎的火星。
蟠龍御榻上,朱由檢依舊沉睡。只是那層籠罩在臉上的死灰之氣,在頂級藥材的滋養和李青云的妙手下,終于被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活人的淡金色所取代。然而,這淡金之下,卻是深不見底的虛弱。他的呼吸細弱悠長,仿佛隨時會斷絕,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牽動著暖閣內所有人的心。
李青云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再次輕輕搭上朱由檢手腕的寸關尺。他閉著眼,眉頭緊鎖,仿佛在傾聽這具殘破軀體內微弱到近乎沉寂的生命潮汐。良久,他才緩緩收回手,對著守在一旁、眼窩深陷、如同枯槁般的王承恩,以及端坐榻邊、鳳眸中憂色深重的張嫣,微微搖了搖頭,聲音低沉沙?。?
“脈象…沉細微澀,如游絲懸于絕壁。較之昨日,雖有根可循,卻依舊虛極,浮而無力。心脈如縷,脾土衰微,肝氣郁結之象未解…血竭霸道藥力催發殘陽,雖強行貫通淤塞,卻也如涸澤而漁,耗損過甚。此刻…全賴參茸膏溫養之力,吊住一口先天元氣不散?!?
他頓了頓,看向張嫣:“娘娘,陛下此番,實是油盡燈枯之兆。此番能吊住性命,已是僥天之幸,全賴那三百年血竭逆天改命之功。然…此等虎狼之藥,終究是飲鴆止渴,強行為之。后續調養,務必慎之又慎!萬不可再受驚擾!萬不可再動肝火!萬不可再耗心神!”
他指向旁邊矮幾上墨跡未干的藥方:“此乃‘參苓白術散’合‘通竅活血湯’加減,以甘平之品補益脾肺,緩圖后天之本;佐以化瘀通絡、寧心安神之藥,徐徐疏導體內殘瘀,安撫暴亂神思。藥性力求平和,如春雨潤物,切忌峻補猛攻!每日針灸不可斷,以助藥力行散,固守心脈關元?!?
張嫣默默聽著,目光落在朱由檢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絲帕。她能感受到李青云話語中那份沉重的無力感?;蠲皇情_始。這條命,脆弱得如同琉璃,稍有不慎,便會再次碎裂?!氨緦m知道了。李太醫,皇爺…何時能醒?”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李青云沉默片刻,緩緩道:“昏迷…亦是身體自保。強行喚醒,恐傷神損元。待體內藥力行開,淤阻稍通,神志自會緩緩復蘇。少則三五日,多則…旬月亦有可能。全看陛下自身造化…和天意了。”
“旬月…”張嫣的心猛地一沉。薊州戰報、晉商案余波、朝堂暗流…哪一樣能等旬月?可看著榻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所有的焦慮只能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她轉向王承恩,聲音恢復了皇后的威儀,卻透著疲憊:“王承恩,李太醫的話,聽清了?”
王承恩“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奴婢…奴婢聽清了!萬死不敢有絲毫懈怠!定…定護得皇爺周全!”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刻骨的恐懼和近乎偏執的忠誠,“藥…奴婢這就親自去煎!寸步不離地守著!”
張嫣點點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似乎停了,但紫禁城的上空,依舊陰云密布,壓得人喘不過氣。西郊那聲驚動圣駕的轟鳴…薊州血火連天的戰報…還有朝堂之上,楊嗣昌那把尚方劍掀起的腥風血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她單薄的肩頭。而唯一的指望,卻躺在這里,生死未卜。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涌的思緒壓下。此刻,她必須成為這乾清宮的定海神針。
“傳本宮懿旨,”張嫣的聲音在寂靜的暖閣內響起,清晰而穩定,“命司禮監秉筆太監,代陛下批紅。非十萬火急軍國重事,內閣票擬,一律留中!待陛下蘇醒再行定奪。敢有借機生事、擾亂朝綱者,嚴懲不貸!”
“命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加派人手,嚴密護衛乾清宮及西苑格物院!昨夜之事,絕不可再發生!徹查宮內,凡有可疑者,即刻鎖拿!”
“命兵部職方司,薊州、宣大、山西各處軍情塘報,每日摘要,密封送至本宮處!不得延誤!”
一條條指令從她口中清晰吐出,冷靜而周密,試圖在這權力中樞因皇帝昏迷而出現的短暫真空里,維系住最基本的運轉和秩序。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靜表面下,是何等驚濤駭浪。她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為這風雨飄搖的大明,為這榻上命懸一線的年輕帝王,守住這方寸之地,爭得一線喘息之機。
她緩緩坐回榻邊的錦墩,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朱由檢那只冰冷的手。掌心傳來的微弱脈搏,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地跳動著。她閉上眼,將所有的憂慮、恐懼、重壓,都深深埋入心底。
皇爺…你一定要…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