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鐵火焚城與薊門喋血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8214字
- 2025-07-02 22:34:43
乾清宮東暖閣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又被那八百里加急的驚雷劈得粉碎。通州!皇太極的八旗前鋒竟然已經迫近通州!那距離京師城墻,不過是一日馬程!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攫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連呼吸都變得艱澀。
“召…盧象升!”朱由檢那斬釘截鐵、帶著金屬刮擦般質感的聲音,在死寂中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奴婢領旨!”王承恩幾乎是滾爬著沖出暖閣,尖利到變調的嘶喊穿透了風雨:“快!快馬!宣府鎮總兵官盧象升!即刻覲見!一刻不許耽擱!違者斬!!!”
傳令的錦衣衛番子如離弦之箭射入茫茫雨幕。暖閣內,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殿外越來越急的、如同戰鼓般敲打著琉璃瓦的暴雨聲。楊嗣昌依舊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緊貼著手背,他能感受到自己脊背瞬間滲出的冷汗,被殿內陰冷的空氣激得一片冰涼。皇太極…來得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預判!陛下剛剛穩住朝局,格物院的神兵才露曙光,這致命的刀鋒,就已抵在了咽喉!
朱由檢的目光掃過楊嗣昌緊繃的背脊,聲音低沉而急促:“楊嗣昌,京營之事,即刻去辦!駱養性的人手,憑你調遣!朕…只要結果!三日!朕只給你三日!查不清,提頭來見!”那“提頭來見”四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刺入楊嗣昌的耳膜。
“臣!遵旨!定不負圣恩!”楊嗣昌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絲毫猶豫彷徨,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他重重叩首,起身,轉身大步離去,緋色的袍角在凝重的空氣中劃出一道急促而剛硬的軌跡,迅速消失在殿門外的風雨中。京營那柄懸頂之劍,必須在他手中,在皇太極破城之前,徹底拔除!
沉重的殿門在王承恩的示意下被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面肆虐的風雨聲,暖閣內重歸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濃烈的藥味混合著恐懼和肅殺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朱由檢靠在引枕上,閉上了眼睛。胸腔里那股翻涌的血腥氣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但劇烈的眩暈感和心臟被無形巨手攥緊的窒息感,卻一陣陣襲來。這具身體…終究是到了極限。連續的嘔心瀝血,高燒不退的折磨,剛剛又被這晴天霹靂般的軍報狠狠一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細沙,正在飛速流逝。
不能倒…現在…絕不能倒下去!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那兩點幽深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瘋狂,強行驅散了身體的虛弱帶來的陰霾。“王承恩…”聲音嘶啞得厲害。
“奴婢在!皇爺,您…”王承恩看著朱由檢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取…薊鎮輿圖…還有…通州、京師周邊所有…所有駐軍…糧倉…布防圖…”朱由檢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快!”
“是!是!”王承恩連滾帶爬地撲向暖閣角落一個巨大的紫檀木柜,哆嗦著取出鑰匙打開。沉重的輿圖卷軸被小心翼翼地捧到龍榻前,在榻旁臨時支起的矮幾上鋪開。
山川河流、關隘城堡、密密麻麻的駐防標記…冰冷的線條在燭光下延伸。朱由檢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死死釘在輿圖上那條被紅色朱砂狠狠劃破的長城防線缺口——大安口!然后,沿著那條象征死亡推進的虛線,一路向東,掠過遵化、三屯營…最終,死死釘在了那個距離京師咫尺之遙的節點——薊州!
“薊州…”朱由檢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輿圖粗糙的紙面,留下一個蒼白的凹痕。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榨取著這具病軀最后一點精力,也榨取著靈魂深處那份來自未來的歷史認知和冷酷算計。
時間!最缺的就是時間!
格物院的槍,需要時間成型、量產!京營的毒瘤,需要時間剜除!各地的勤王兵馬,更需要時間集結!而皇太極…這個最可怕的對手,絕不會給他時間!
必須有人!必須有一支力量!在薊州!用血肉之軀,筑起一道遲滯的堤壩!哪怕這道堤壩注定要被滔天的洪流沖垮,也必須為京師,為那渺茫的希望,爭取到寶貴的喘息之機!
誰能擔此重任?誰能以絕對劣勢的兵力,在野戰中,硬撼皇太極攜大勝之勢、士氣如虹的八旗主力?!誰有這份膽魄?這份死志?這份…他朱由檢此刻唯一能寄托的…信任?
答案,只有一個名字,在他心中如同烙鐵般灼熱——盧象升!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緊繃的神經上!殿門再次被無聲推開!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味、血腥氣、鐵銹味和冰冷雨水的彪悍氣息,如同實質般沖了進來!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殿外微弱的天光。他渾身上下濕透,沉重的山文鐵甲上雨水還在不斷流淌,在腳下積成一小片水洼。頭盔夾在腋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鑿般的剛毅臉龐。濃眉如墨,此刻緊緊鎖著,深邃的眼窩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但那目光卻銳利如鷹,帶著一種穿越尸山血海淬煉出的、令人心悸的沉靜與堅毅。正是宣府鎮總兵官,盧象升!
他顯然是在得到宣召的第一時間,連甲胄都未及卸下,便一路頂風冒雨狂奔而來。肩甲上一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刀痕還在緩緩滲著暗紅的血水,與雨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地——那是數日前在宣府外圍截殺小股入寇的蒙古游騎時留下的。
盧象升大步流星走到龍榻前數步,單膝轟然跪地!鐵甲葉片撞擊發出沉悶的金鐵交鳴!他雙手抱拳,聲音如同洪鐘,帶著長途奔襲后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忠誠:“臣!宣府鎮總兵官盧象升!奉旨覲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在這風雨飄搖的殿堂內,竟隱隱激起了回響!
朱由檢的目光,如同兩道凝聚了所有希望的探照燈,瞬間聚焦在盧象升身上!從他那還在滴血的肩甲,到他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刀的眼睛,再到他跪地時那如同山岳般沉穩的身姿。
“盧卿…平身…”朱由檢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看…薊州!”
盧象升霍然起身,一步便跨到輿圖前。當他看到輿圖上那刺目的紅色箭頭,已然越過長城,直指薊州,甚至逼近通州時,他那張剛毅的臉龐瞬間繃緊,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滔天的戰意,從他身上猛地爆發出來!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了!京師…危如累卵!
“陛下!”盧象升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直視朱由檢,“臣請旨!即刻率宣府精銳馳援薊州!必與城池共存亡!絕不讓建虜一兵一卒,踏過薊州,威脅京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他甚至沒有問自己手下有多少兵,薊州還剩多少兵!國之將亡,武夫死節,唯此而已!
“好!好一個盧象升!”朱由檢眼中爆發出懾人的精光,他強撐著從引枕上微微直起身,枯瘦的手指狠狠點向輿圖上的薊州城標,“朕…不要你共存亡!朕要你…守住!至少…給朕守住七日!七日!”
“七日?”盧象升濃眉緊鎖,目光飛快掃過輿圖上的敵我態勢標記。薊州原有守軍不過數千,且多為衛所老弱。他帶來的宣府精銳騎兵不過三千!而皇太極挾破關之威,前鋒精騎至少過萬,后續主力更如潮水!在野戰中,以步騎混雜的疲憊之師,依托并不算特別堅固的薊州城,抵擋數倍于己、士氣如虹的八旗主力七日?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股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巒,瞬間壓在了盧象升的肩頭!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鐵甲葉片因為肌肉瞬間繃緊而發出的細微摩擦聲!
“朕知道…難!”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殘酷和不容置疑的逼迫,“難如登天!但…朕只要你七日!七日之內,薊州若失…”他盯著盧象升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重錘敲擊,“你,提頭來見!盧家滿門…皆斬!”
轟!
這毫無保留、冷酷到極致的軍令狀,如同驚雷在盧象升耳邊炸響!提頭來見!滿門皆斬!巨大的壓力幾乎讓他窒息!但僅僅一瞬,一股更加熾烈、更加瘋狂的火焰在他胸腔中轟然爆燃!那是武人的血性!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忠義!更是被逼到絕境、唯有向死而生的決絕!
“臣!盧象升!領旨!”他猛地單膝再次重重砸在地上,膝蓋撞擊地磚發出沉悶的巨響!他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再無絲毫猶豫,只剩下焚盡一切的瘋狂戰意和玉石俱焚的覺悟!“七日!薊州在!臣在!薊州破!臣…必先死于城頭!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人神共戮!”聲音嘶啞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震動殿宇!
“好!”朱由檢眼中閃過一絲激賞,隨即被更深的冷酷取代。他猛地咳嗽起來,王承恩慌忙上前拍背,被他揮手推開。他喘息著,用盡力氣,語速極快地下達著一條條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一!薊州城內所有官倉、民倉存糧,除留七日軍民口糧外,其余…盡數焚毀!一粒米…不留予敵!”(斷敵補給)
“第二!即刻征發城內所有青壯!拆屋!取梁柱磚石!加固城防!城外十里…所有村落、樹林、可為敵軍遮蔽之物…盡數焚為白地!水井…投毒!”(堅壁清野)
“第三!朕授你…臨機專斷之權!薊州境內,凡有通敵、資敵、惑亂軍心、畏戰不前者…無論軍民官紳…立斬不赦!先斬后奏!”(鐵血鎮壓)
“第四!王承恩!”朱由檢目光轉向大太監。
“奴婢在!”
“即刻…傳旨兵部!命昌平總兵尤世威、保定總兵梁廷棟,火速率部…向薊州靠攏!策應盧卿!告訴他們…盧卿在薊州守一日,他們便近一日!盧卿若亡…下一個…便是他們!”(驅虎吞狼,迫使周邊軍鎮不敢坐視)
“第五…”朱由檢的目光重新釘回盧象升臉上,帶著最后孤注一擲的瘋狂,“西郊格物院…正在趕制一種新式火器!威力…驚天!七日內…必送一批至薊州!此乃…你守城之…最后依仗!亦是…朕予你之…一線生機!慎用!”
格物院?新式火器?盧象升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瞬間被巨大的責任和陛下的信任淹沒。他不再多問,重重抱拳:“臣!明白!必不負陛下所托!不負…神器所望!”
“去!即刻動身!薊州…交給你了!”朱由檢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重重地靠回引枕,閉上了眼睛,胸膛劇烈起伏。
“臣!告退!”盧象升不再有絲毫遲疑,霍然起身!鐵甲鏗鏘!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龍榻上那形銷骨立、卻仿佛燃燒著最后生命之火的年輕帝王,猛地轉身!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凜冽的風雨氣息和沖霄的戰意,大步流星沖出暖閣!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宮門、通往薊州、通往那注定尸山血海戰場的雨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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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象升的身影剛消失在雨幕中,朱由檢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那眼中再無半點虛弱,只剩下被逼到懸崖邊的、不顧一切的瘋狂!他一把推開試圖給他喂參湯的王承恩,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痙攣,死死抓住榻沿!
“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嚇得一哆嗦。
“傳旨徐光啟!”朱由檢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寒冰中撈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絕,“燧發槍!七日內!朕…要三十桿!能打響!能殺敵的三十桿!連同火藥彈丸…一并秘密送至薊州盧象升處!告訴他…這是朕…給他吊命的參湯!若七日后…薊州城頭聽不到這槍響…格物院上下…提頭來見!”
“三…三十桿?!”王承恩眼前一黑,差點癱倒。格物院那神機才剛剛不炸膛啊!七日三十桿?這簡直是…要人命!
“還有!”朱由檢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轉向暖閣角落侍立的一個毫不起眼、如同影子般的內侍,“影子!”
那內侍無聲無息地向前一步,跪倒,動作輕捷得如同鬼魅。他是朱由檢登基后,秘密從凈軍中挑選、由王承恩親自訓練出的最隱秘的死士頭領,代號“影子”,專司最黑暗、最見不得光的任務。
“你…親自去!”朱由檢盯著“影子”,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帶上你的人…盯著…昌平的尤世威…保定的梁廷棟!朕…不管他們用什么法子!七日內…他們的兵…必須出現在能威脅皇太極側翼的位置!哪怕…是驅趕著流民去填壕溝!哪怕…是放火燒山阻路!告訴他們…”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氣幾乎壓制不住,他的聲音卻如同萬年玄冰,帶著一種滅絕人性的冷酷:
“若七日后…朕在薊州方向…看不到他們營寨的炊煙…聽不到他們擾敵的炮響…那…他們留在京師的妻兒老小…朕…會讓他們…先一步…在黃泉路上…等著團聚!”
“影子”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隨即深深俯首,聲音如同金屬摩擦般冰冷無情:“遵旨!”身影一晃,便已鬼魅般消失在暖閣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皇爺…您…您這是…”王承恩聽著這字字誅心、狠辣到極致的命令,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都在顫抖。
“咳咳…咳咳咳…”朱由檢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赫然滲出了刺目的暗紅!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殘燭。
“皇爺!”王承恩魂飛魄散,撲上去扶住。
朱由檢卻猛地推開他,沾著血的手狠狠擦過嘴角,在明黃的錦被上留下觸目驚心的暗紅痕跡。他抬起頭,臉上是一種病態的潮紅,眼中那兩點火焰卻燃燒得近乎妖異,死死盯著殿外那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暴雨。
“去…傳旨內閣…六部…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即刻…于皇極殿…候駕!”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意志,“朕…要…御門…聽政!”
“御門聽政?!皇爺!您的龍體…”王承恩驚駭欲絕。外面暴雨如注,皇極門廣場空曠無遮,陛下這身子骨…如何經得起?
“去!”朱由檢猛地一聲低吼,如同垂死兇獸的咆哮,眼中是焚盡一切的瘋狂,“告訴他們…朕還沒死!大明的天…塌不下來!朕…要看著他們…在這風雨里…給朕…挺直了腰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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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格物院。
那聲象征著技術突破的清脆槍響帶來的短暫狂喜,早已被巨大的、如同山巒般的壓力碾得粉碎。工棚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只有爐火在焦躁地跳動,映照著每一張被絕望和瘋狂交織所扭曲的臉。
徐光啟手中緊緊攥著那張由王承恩心腹內監剛剛送達、墨跡未干的黃綾密旨。上面只有兩行朱砂御筆,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不容置疑的殺伐:
“七日內,燧發槍三十桿,火藥彈丸配齊,密送薊州盧象升!逾期,格物院上下,皆斬!欽此!”
“七…七日…三十桿…”孫元化看著那“皆斬”二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這新槍結構何等精密復雜?零件鍛造、淬火、打磨、組裝…每一步都需要時間!七日三十桿?這簡直是…不可能!
“干他娘的!拼了!”趙士禎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雄獅,猛地炸響!他一把扯掉吊著左臂的布帶,也不顧傷口崩裂滲出的鮮血,僅剩的右手抄起一柄最大的鍛錘,狠狠砸在燒得通紅的鐵砧上,火星狂飆!“都他娘的愣著干什么?!等死嗎?!給老子干!七天七夜不睡覺!也要給老子砸出來!”
“對!拼了!”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跟狗日的建虜拼了!”
工匠們被趙士禎的怒吼點燃了血性,絕望瞬間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取代!他們赤紅著眼睛,如同撲向獵物的野獸,撲向熔爐,撲向鐵砧!更加狂暴、更加密集、更加不顧一切的鍛打聲,如同瀕死巨獸的咆哮,瞬間淹沒了整個工棚!熾熱的鐵星瘋狂濺射,仿佛要將這絕望的夜色徹底點燃!
徐光啟死死攥著那份催命般的密旨,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著眼前這群在爐火映照下、如同地獄惡鬼般瘋狂捶打的工匠,看著孫元化撲到淬火槽邊,如同入魔般開始用淋口淬油法同時處理十幾塊簧片,看著趙士禎僅憑一只手,掄著大錘,每一次砸落都帶著傷口崩裂濺出的血花…
一股巨大的悲愴和同樣不顧一切的狠厲,在他蒼老的心頭轟然炸開!他猛地將密旨揣入懷中,幾步沖到工棚中央,嘶聲咆哮,聲音壓過了震耳欲聾的鍛打:
“所有鍛打!停!”
眾人愕然停手,不解地看向他。
“淋口淬油!雖成!太慢!”徐光啟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智慧光芒,他指向堆積如山的鐵料,“人力有窮!要快!必須…改弦更張!”
他猛地沖到堆放圖紙和廢棄零件的木架旁,瘋狂地翻找!筆墨紙硯被他掃落在地!最終,他抓起一塊廢棄的、厚實的生鐵模具!那是之前嘗試鑄造鳥銃銃管時用的!
“鑄!”徐光啟舉起那塊沉重的生鐵模具,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用鑄模!用生鐵…鑄出槍機外殼!大件!一體成型!省去千疊萬鍛之功!只留關鍵簧片、擊錘、燧石夾…用淋口淬油精制!再…組裝!”
“鑄?!”孫元化驚呆了,“老師!生鐵脆硬!如何能用于槍機?稍有沖擊,必然碎裂!”
“那就…讓它不碎!”徐光啟的眼神兇狠得嚇人,“加厚!笨重不怕!先求其堅!一體鑄成的外殼,只要夠厚!就比零碎鍛打拼裝的…更不易被震散!先…解決有無!再…求精求輕!快!立刻開爐!熔鐵!做模!”
這是飲鴆止渴!這是犧牲性能換取速度!但…這是唯一能在七天內,造出三十桿能打響、能殺敵的“槍”的辦法!
工匠們瞬間明白了徐光啟這近乎瘋狂的“笨辦法”!沒有猶豫!熔爐的鼓風機被拉到極限,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通紅的鐵水如同巖漿般被舀出,澆灌進連夜趕制的、厚實笨重的生鐵模具中!“嗤…嗤…”白煙伴隨著刺鼻的氣味升騰!第一批粗糙厚重、如同鐵疙瘩般的燧發槍機外殼,在絕望的嘶吼和熾熱的鐵水中…被強行催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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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瘋狂抽打著薊州城古老而斑駁的城墻。城頭上,火把在風雨中明滅不定,映照著一張張驚恐、絕望、麻木的臉。守城的衛所兵和臨時征發的民壯,在泥濘和寒冷中瑟瑟發抖。遠處地平線上,一片無邊無際、如同移動的黑色森林般的陰影,在雨幕中若隱若現,伴隨著低沉如悶雷般的號角聲和馬蹄踏碎大地的轟鳴,緩緩逼近!那是…八旗的前鋒!死亡的氣息,已然籠罩了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城!
一騎快馬如同黑色的閃電,沖破雨幕,沿著泥濘不堪的官道,瘋狂地沖向薊州南門!馬上的騎士渾身濕透,泥漿裹滿了人和馬,正是盧象升麾下最悍勇的親兵隊長,盧大!他手中高舉著一枚被油布嚴密包裹的令箭,嘶聲咆哮:“開門!快開門!宣府盧總鎮援兵已至!開城門!!!”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絞盤聲中,緩緩開啟一道縫隙。盧大一夾馬腹,戰馬長嘶,如同離弦之箭沖入城內!他毫不停留,沿著空蕩蕩、只有風雨呼嘯的主街,一路沖向位于城中心的破舊鎮守府衙!
鎮守府衙大堂,燈火昏暗。僅存的幾位薊州文武官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面無人色。當看到如同鐵塔般、渾身散發著濃烈血腥氣和肅殺之意的盧象升,帶著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泥濘,大步踏入堂中時,所有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又仿佛看到了索命的閻羅!
“盧…盧總鎮!”薊州兵備道聲音都在發顫。
盧象升根本無暇與他們廢話,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掃過眾人,聲音如同金鐵交擊:“即刻起!薊州防務!由本官全權節制!違令者…斬!”他猛地抽出腰間御賜的尚方劍,狠狠拍在公案上!“啪!”一聲巨響,震得堂內燭火狂跳,灰塵簌簌落下!
“第一令!”盧象升的聲音如同催命的戰鼓,“所有官倉、民倉存糧!除留七日口糧!余者…一個時辰內…盡數焚毀!敢私藏一粒米者…斬!”
“第二令!全城青壯!即刻上城!拆屋取料!加固城防!城外十里…所有村落、樹林…付之一炬!水井…投砒霜!敢延誤者…斬!”
“第三令!城中富戶、士紳…所有存鐵、銅器、門板…盡數征用!鑄造火器、擂石、滾木!敢抗拒隱匿者…斬!家產充公!男丁…押上城頭!”
“第四令!征發全城郎中!收集所有砒霜、巴豆、石灰…以及…辣椒!多多益善!混入火藥!本官…要毒煙!要瞎眼的毒煙!”
一連串冷酷到骨髓、帶著濃濃血腥味的“斬”字軍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堂內所有官員,包括那位兵備道,都嚇得面無人色,兩股戰戰!這盧閻王…是要把整個薊州…都變成修羅場啊!
“還…還愣著干什么?!”盧象升猛地一聲咆哮,如同驚雷炸響,“等建虜的刀砍到脖子上嗎?!滾!立刻去辦!誤了時辰…本官認得你們…尚方劍…認不得!”
官員們屁滾尿流地沖了出去。盧象升看也不看他們,大步走到懸掛的簡陋薊州城防圖前,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每一段城墻,每一個隘口。他帶來的三千宣府精銳,如同釘子般,正被他飛快地釘向最危險、最重要的位置——東門!北門!以及…城外扼守官道的最后一座廢棄烽燧堡!
“大帥!”親兵隊長盧大渾身濕透地沖了進來,臉上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和狂熱的戰意,“兄弟們已按您的吩咐!都撒出去了!哨騎也放到了三十里外!還有…您要的…東西!”他遞上一個沉甸甸的、油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狹長木盒!
盧象升一把抓過木盒,入手沉重冰冷。他飛快地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三桿造型奇異、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燧發槍!旁邊是整整齊齊碼放的紙包定裝火藥和鉛彈!這就是陛下密旨中所說…格物院七日趕工,送來的…一線生機?!
盧象升粗糙的大手撫過那冰冷的槍管,感受著那超越時代的機械結構帶來的奇異觸感。他的目光落在槍身上一個極其細微、用利器匆匆刻下的印記——一個歪歪扭扭的“禎”字(趙士禎)。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悲壯,決絕,還有一絲…渺茫卻熾熱的希望!
他猛地合上木盒,將其緊緊抱在懷中,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大堂敞開的門,望向外面被暴雨和死亡陰影籠罩的、如同巨獸匍匐般的薊州城墻。遠方,八旗前鋒的黑色洪流,在雨幕中,已然清晰可見!低沉的號角聲,帶著死亡的韻律,穿透風雨,隱隱傳來!
“傳令!”盧象升的聲音,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帶著焚盡一切的決絕,響徹整個鎮守府衙:
“點火!焚糧!”
“拆屋!取料!”
“抬砒霜!磨辣椒!”
“全軍…上城!”
“薊州…就在你我身后!此戰…有死…無生!!!”
隨著他最后一個“生”字落下,薊州城內,多處糧倉方向,猛地騰起沖天火光!即使在這瓢潑大雨之中,那摻雜著糧食焦糊味的濃煙,也頑強地沖天而起!如同這座古老城池…在強敵壓境下,發出的第一聲…悲壯而不屈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