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淬火成鋒與驚雷裂空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6743字
- 2025-07-02 22:34:15
夜色濃稠如墨,吞噬了西郊最后一點天光。格物院高墻內(nèi),巨大的工棚依舊燈火通明,爐火熊熊,映照著工匠們被汗水和煤灰浸透的、如同鐵鑄般的身影。那狂暴如雷的鍛打聲,不僅沒有停歇,反而更加密集、更加瘋狂,仿佛要將失敗的恥辱和未來的希望,一同砸進那滾燙通紅的鐵胚之中。
趙士禎的左臂被厚厚包扎著,吊在胸前,臉色因失血和疲憊而蠟黃。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眼前鐵砧上那塊反復折疊鍛打、火星四濺的鋼坯。每一次重錘落下,都伴隨著他嘶啞的咆哮:“落錘!沉!準!狠!給老子砸實了!去盡渣滓!千層萬層!疊出個金剛不壞身來!”汗水混著血水從他額頭滾落,滴在灼熱的鐵砧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化作一縷白煙。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全部的意志都灌注在眼前的鋼鐵上,要將那“霸道”的神機之力,徹底降服!
孫元化蹲在淬火槽旁,像一尊入定的石像。他的臉上、袍子上沾滿了油污和炭灰,眼窩深陷,卻閃爍著近乎癡狂的光芒。面前一字排開十數(shù)個大小不一的陶缸、木桶、鐵槽,里面盛滿了不同的淬火介質(zhì):冰冷的井水、渾濁的泥漿、粘稠的菜籽油、散發(fā)著腥臊氣的馬尿、甚至還有一桶冒著刺鼻氣味的鹽鹵。每一個容器旁邊,都放著幾塊剛剛鍛打成型、形狀一致的簧片毛坯。
“爐溫…暗櫻紅…約八百五十度…入水!”孫元化聲音干澀,記錄著。旁邊的工匠用長鐵鉗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簧片,“嗤啦”一聲浸入冰冷的井水中。白霧蒸騰!那簧片發(fā)出一陣刺耳的“滋滋”哀鳴,劇烈顫抖,隨即“啪”的一聲脆響,斷成兩截!
“太急!太烈!不行!”孫元化搖頭,在紙上飛速記錄:“水淬,性烈易崩。”
“入油!”另一塊通紅的簧片被夾起,緩緩沉入溫熱的菜籽油中。“滋…”聲響溫和了許多,油面泛起細密的泡沫。片刻后取出,簧片呈藍黑色,表面似乎完好。孫元化拿起小錘,輕輕一敲。“當啷…”一聲悶響,簧片表面竟崩掉一小塊!“油淬,稍緩,然表面過脆,韌性不足,恐難承巨力反復沖擊。”他眉頭緊鎖。
“入馬尿!”又一塊簧片投入腥臊的液體中,泡沫更多。“滋…啪!”這次,簧片直接在尿液中炸裂開來,碎片四濺!
“鹽鹵!”孫元化不死心。通紅的簧片浸入濃稠的鹽鹵。“嗤——!”一聲更劇烈的爆響,鹽鹵飛濺,那簧片竟如同被無形巨力撕扯,瞬間扭曲變形,徹底報廢!
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溫度,不同的介質(zhì),不同的浸入時間…孫元化仿佛不知疲倦的機器,記錄著每一次失敗的結果。鐵鉗夾起,淬入,觀察,敲擊,記錄…動作精準而麻木。工棚里彌漫著水汽、油味、尿臊和鹽鹵的混合怪味,還有金屬不斷碎裂的刺耳聲響。失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所有人的耐心。
“還不夠!還是不夠!”孫元化猛地將記錄的本子摔在地上,雙手痛苦地插入發(fā)髻,“老師!學生…學生無能!”他看向站在不遠處,同樣在仔細觀察鐵料鍛打情況的徐光啟,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水烈油脆,尿炸鹵毀…世間…世間難道就沒有一種法子,能讓它既硬如金剛,又韌如牛筋嗎?!”
徐光啟緩緩轉(zhuǎn)過身。爐火的光芒映照著他布滿皺紋、沾滿黑灰的臉龐,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磐石般的堅韌。他走到孫元化身邊,彎腰撿起那本被摔在地上的記錄冊,輕輕拂去灰塵。
“元化,非你無能。”徐光啟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力量,“是這‘神機’之力,霸道非常,非尋常之法可馴。古人云,‘百煉成鋼’,‘千錘百煉’,這‘百’與‘千’,豈是虛言?我等…才試了幾次?幾十次?”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些碎裂報廢的簧片,“你看,它們雖碎,卻是在告訴我們,路…不對。水不行,油不行,尿鹵不行…那就再找!天工開物,萬物自有其性,定有能承此霸道之材!莫要灰心,靜下心來,再看,再想!”
徐光啟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工棚角落堆放雜物的木架。上面凌亂地放著一些舊書卷、廢棄的圖紙、以及…幾件早已蒙塵的、打造失敗的舊火器零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件東西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個用于鳥銃火繩夾的、小小的簧片,雖然粗糙,卻異常完整,歷經(jīng)銹蝕也未見崩裂。
一個極其模糊、近乎荒謬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火星,瞬間掠過徐光啟的心頭。他記得很久以前,似乎聽一個南方老匠人提過一嘴…關于一種給農(nóng)具鐮刀、犁頭“增壽”的土法…叫什么來著…淋口?生鐵淋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從工棚外傳來,伴隨著王承恩那特有的、帶著喘息的尖細嗓音:“徐…徐大人!快!快看看這個!”
王承恩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臉色煞白,手里緊緊攥著一塊巴掌大小、邊緣染著暗紅血跡、觸手微溫的布片!布片本身是普通的麻布,但上面沾染的污漬卻極其詭異——一層混合著黑色硝末、暗黃硫磺顆粒、以及…幾點極其細微、在燈火下閃爍著金屬幽光的碎屑!
“這…這是怎么回事?”徐光啟心頭猛地一沉。
“是墻根!格物院西邊最偏僻的那段高墻根!”王承恩急促地說道,臉上猶帶驚魂未定,“負責夜間巡查的小內(nèi)監(jiān)發(fā)現(xiàn)的!墻根下的泥土有新翻動的痕跡!旁邊…旁邊還有幾滴沒干透的血!這塊布…就掛在墻頭一處新折斷的荊棘刺上!像是…像是有人想翻墻進來,被刺劃破了衣服,倉皇逃走時留下的!”
“翻墻?!”趙士禎猛地停下手中的鐵錘,眼中兇光畢露,“哪個狗膽包天的蟊賊,敢打格物院的主意?!”
孫元化也霍然站起,幾步搶到王承恩面前,一把抓過那染血的布片,湊到眼前,鼻翼翕動,仔細嗅聞,又用手指捻起一點上面的黑色粉末和金屬碎屑。
“硝…硫磺…炭粉的味道!還有…”孫元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聲音都變了調(diào),“…這金屬碎屑!這光澤…這硬度…老師!您看!這…這分明是咱們試驗燧發(fā)槍時,那炸膛崩飛的簧片和擊錘上的碎片!一模一樣!”
如同一個炸雷在工棚內(nèi)所有人頭頂轟響!
有人!有人潛到了格物院墻外!甚至試圖翻墻而入!而且,還帶走了沾染著燧發(fā)槍核心機密——火藥殘留物和崩碎零件——的物證!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徐光啟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皇帝陛下嘔心瀝血、視為社稷存亡所系的最高機密,竟然…竟然在即將突破的關鍵時刻,泄露了?!
“查!立刻封鎖所有門戶!徹查內(nèi)外!一只耗子也不許放過!”徐光啟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怒而嘶啞顫抖,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殺伐之氣,“王公公!勞煩你立刻調(diào)一隊最可靠的凈軍(宮廷侍衛(wèi))過來!要快!還有!此事…立刻密奏陛下!”他深知,這已不僅僅是技術問題,而是關系到整個大明國運安危的驚天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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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濃重的藥味依舊揮之不去,但空氣卻凝滯得如同鉛塊。巨大的龍榻上,朱由檢半倚著明黃引枕,身上蓋著厚實的錦被,臉色依舊蒼白,嘴唇甚至帶著一絲失血的青紫。然而,他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瞳孔卻亮得懾人,如同寒潭深處的兩點幽火,靜靜地燃燒著。連續(xù)數(shù)日的病痛折磨和高強度的心力消耗,幾乎榨干了他這具年輕軀殼的元氣,但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狠厲,卻支撐著他沒有倒下。
王承恩佝僂著身子,垂手侍立在龍榻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制的惶恐和憤慨,將格物院墻外發(fā)現(xiàn)染血布片、布片上沾染火藥及疑似燧發(fā)槍崩碎金屬屑的事情,以及徐光啟的緊急奏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稟報給了皇帝。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搭在錦被上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聽到“崩碎零件”幾個字時,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知道了。”朱由檢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死寂,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壓抑。這簡單的三個字,卻讓王承恩感到一股比雷霆震怒更可怕的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
“皇爺…徐大人那邊…還有三法司那邊…”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請示。
朱由檢緩緩抬起眼皮,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掃過王承恩的臉:“告訴徐光啟,格物院,天塌下來,也給朕守住!燧發(fā)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查內(nèi)鬼的事,你親自去辦,讓駱養(yǎng)性(錦衣衛(wèi)指揮使)配合。寧可錯殺,不可錯放!至于那翻墻的耗子…”他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冷酷到極致的笑意,“…遼東那邊,皇太極想必…很想知道他派來的好狗,帶回去的是驚喜,還是…催命符。”
“是!奴婢遵旨!”王承恩心頭凜然,深深躬下身去,他知道,皇帝陛下動了真怒,這平靜之下,醞釀著足以撕裂一切的恐怖風暴。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當值小太監(jiān)刻意壓低卻難掩緊張的稟報聲:“啟稟皇爺…兵部職方司主事楊嗣昌,有十萬火急密奏,言…言涉晉商案軍械贓物去向及…及京營安危!執(zhí)意要面呈皇爺!王公公留下的內(nèi)侍驗過腰牌和奏匣封漆無誤,人…就在殿外候著…”
王承恩眉頭一皺,剛想呵斥此等時刻豈容打擾,卻見龍榻上的朱由檢眼皮微抬,那深潭般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宣。”朱由檢的聲音依舊平靜。
暖閣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楊嗣昌低著頭,腳步放得極輕,卻異常沉穩(wěn)地走了進來。他身上那件半舊卻漿洗得筆挺的緋色五品常服,在滿室凝重的藥氣和皇權的威壓下,竟顯得格外莊重,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卻難掩鋒芒的利劍。
他走到龍榻前數(shù)步之遙,撩袍跪倒,行大禮參拜:“臣,兵部職方司主事楊嗣昌,叩見吾皇萬歲!”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沒有絲毫慌亂。
“講。”朱由檢的目光落在楊嗣昌身上,帶著審視。
楊嗣昌沒有抬頭,雙手將一份密封的奏匣高舉過頂:“啟稟陛下!臣奉旨協(xié)查晉商案關聯(lián)軍械虧空,核驗兵部武庫司、工部軍器局、及京畿各衛(wèi)所相關簿冊。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一重大疑點!”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揭破驚天之秘的沉重與急切:“范家勾結高起潛等人,歷年盜賣、倒手之報廢軍械、精鐵、乃至部分堪用甲胄箭矢,其最終去向賬目,雖經(jīng)范家暗賬及涉案官員口供有所指向關外,然…臣反復比對兵部歷年核銷記錄、工部物料支取記錄、以及京營三大營(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部分營衛(wèi)的裝備補充記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其中有巨大缺額無法對應!”
楊嗣昌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具體而言,天啟六年至七年,僅神機營下屬之火銃局、火藥局,賬面核銷報廢鳥銃八百桿,精鐵料三萬斤,硫磺、硝石各數(shù)千斤。然,工部實際撥付物料,僅夠制造或維修鳥銃四百桿!兵部武庫司接收記錄,亦只有堪用鳥銃三百桿入庫!剩余近半物料、數(shù)百桿‘報廢’鳥銃,去向成謎!而此巨大缺額,恰與范家暗賬中,部分通過隱秘渠道流入京畿的‘損耗’軍械數(shù)額…驚人吻合!”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駭然與憤怒交織的光芒:“陛下!臣斗膽推斷!范家勾結蠹蟲,倒賣資敵之軍械,恐非盡數(shù)流向關外!有相當一部分…有相當一部分,竟被隱匿于京畿!甚至…甚至可能就藏匿在京營之中!此乃…此乃懸于京師、懸于陛下頭頂之…利刃啊!”
“轟隆——!”
仿佛是為了印證楊嗣昌這石破天驚的奏報,一道慘白刺目的巨大閃電,如同撕裂蒼穹的猙獰巨爪,猛地劈開乾清宮外沉沉的夜幕!瞬間將暖閣內(nèi)映照得一片森然!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幾乎要將整個宮殿都掀翻的恐怖炸雷,在紫禁城上空轟然爆響!
“咔嚓——!!!”
雷聲滾滾,如同天神的怒吼,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窗欞瘋狂顫抖!暖閣內(nèi),燭火劇烈地搖曳、明滅!
就在這天地為之變色的驚雷炸響的同一剎那!
西郊,格物院!
巨大的工棚內(nèi),所有的鍛打聲都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有爐火在不安地跳動。
徐光啟枯瘦的雙手,正微微顫抖地捧著一塊剛剛完成最后一次淬火的簧片。這一次,他沒有用水,沒有用油,沒有用馬尿鹽鹵。就在剛才,那個模糊的念頭——生鐵淋口——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他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命令工匠將一塊燒至半熔狀態(tài)的生鐵水,極其小心、極其均勻地淋在了那塊千錘百煉、剛剛鍛打成型、還帶著高溫的優(yōu)質(zhì)熟鐵簧片表面!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親自操作,將這塊表面覆蓋了一層薄薄生鐵“鎧甲”的簧片,緩緩浸入了孫元化反復試驗后、溫度控制在溫熱狀態(tài)的精煉菜籽油中!
“滋…”
這一次的淬火聲,不再是刺耳的爆裂,也不是沉悶的嗚咽,而是一種奇特的、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輕微嘶鳴!油面泛起細密均勻的泡沫。當徐光啟用鐵鉗將其緩緩夾出時,那塊簧片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內(nèi)斂的暗藍色,表面那層生鐵淋口已然與熟鐵基體完美融合,光滑如鏡,在爐火映照下,流轉(zhuǎn)著一種堅不可摧又隱含韌性的奇異光澤!
孫元化屏住呼吸,拿起小鐵錘,小心翼翼地敲了上去。
“叮…”
一聲清脆悅耳、帶著綿長余韻的金鐵交鳴之聲,在寂靜的工棚中悠然響起!簧片紋絲不動,毫發(fā)無損!
孫元化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加大了力道!
“當!當!當!”
連續(xù)三下重擊!那簧片依舊挺立,發(fā)出更加高亢清越的鳴響!表面光滑如初,連一絲白印都沒有留下!
“成了!老師!成了!”孫元化狂喜地大喊,聲音帶著哭腔,“硬!真硬!韌性也足!成了!”
趙士禎不顧吊著的胳膊,一個箭步?jīng)_過來,用僅剩的右手一把奪過那塊簧片,手指用力掰、用指甲狠命刮!那簧片如同擁有了生命,帶著一種奇異的彈性,微微彎曲,隨即又頑強地彈回原狀!表面光滑堅硬,連一絲劃痕都未曾留下!
“哈哈…哈哈哈!”趙士禎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狂喜和如釋重負的癲狂,“硬如金剛!韌如牛筋!好!好一塊寶鋼!好一個淋口淬油!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徐光啟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工棚角落那堆等待組裝的燧發(fā)槍零件,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快…快!用這簧片…重新組裝!試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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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暖閣內(nèi),雷聲的余威還在梁宇間回蕩,燭火終于停止了劇烈的搖晃。
龍榻上,朱由檢的臉色在剛才閃電映照下,顯得更加慘白,但那雙眼睛里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楊嗣昌的奏報,如同另一道驚雷,炸響在他的腦海!京營!蛀蟲竟已將觸手伸到了拱衛(wèi)京師的京營之中!這已不是簡單的貪腐通敵,這是在掘他朱由檢的根基!是在他臥榻之側(cè),埋下了隨時可能引爆的驚雷!
“好…好一個范永斗!好一群蛀蟲!”朱由檢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殺意,“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渾身一凜。
“傳旨駱養(yǎng)性!”朱由檢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劇毒的匕首,“讓他的人,給朕盯死京營!尤其是神機營!從上到下,一只蒼蠅也別放過!楊嗣昌!”
“臣在!”楊嗣昌跪得筆直。
“你,很好。”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極淡的、卻重逾千鈞的認可,“此事,你為主,駱養(yǎng)性暗中配合。給朕查!徹查!無論查到誰頭上,無論他背后站著誰,給朕連根拔起!朕…許你便宜行事之權!密奏直呈!”
“臣!萬死不辭!定不負陛下所托!”楊嗣昌心頭熱血激蕩,重重叩首!他知道,這柄懸于帝國心臟的利刃,將由他親手拔出!
就在這時!
“轟!!!”
一聲遠比剛才那道驚雷更加沉悶、更加厚重、更加充滿力量感的巨響,仿佛從遙遠的地平線下滾來,穿透了紫禁城厚重的宮墻,隱隱傳入了乾清宮!
這聲音,并非天威,而是…人間的力量!是鋼鐵與火焰的咆哮!
暖閣內(nèi),朱由檢、王承恩、楊嗣昌,同時猛地抬頭!
幾乎在同一剎那!
“報——!!!”
一聲凄厲尖銳、帶著無盡惶急的呼喊,如同利箭般刺破了乾清宮外沉沉的雨幕!一個渾身濕透、泥漿滿身、背后插著代表八百里加急、已然折斷了一支羽毛的令旗的信使,被兩名錦衣衛(wèi)架著,連滾帶爬地撲倒在暖閣外的臺階下!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遼東八百里加急軍報——!!!”
“奴酋皇太極!親率八旗主力!繞道蒙古哈喇慎部!突破大安口!長城防線告破!建虜前鋒精騎…已…已迫近薊州!兵鋒直指——通州!!!”
轟!!!
最后兩個字,如同真正的九天驚雷,在朱由檢、王承恩、楊嗣昌的耳邊,在風雨飄搖的紫禁城上空,轟然炸響!
通州!距離京師,不過咫尺之遙!
皇太極的鐵蹄,踏碎了長城!踏碎了虛妄的和平!踏碎了…崇禎元年的深秋!
那遙遠的、來自西郊格物院方向的、象征著新生力量的第一聲燧發(fā)槍的轟鳴,與這宣告著滔天戰(zhàn)火已然燒到家門口的八百里加急警報,在這帝國心臟的上空,以一種殘酷而宿命的方式,交織、碰撞、響徹云霄!
朱由檢瘦削的身體猛地繃緊,一口腥甜驟然涌上喉頭,又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他搭在錦被上的手,五指深深摳進了明黃的錦緞之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響,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頭,那雙深陷的眼眸越過暖閣洞開的殿門,投向外面被暴雨和黑暗徹底吞噬的、無邊無際的夜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穿越了百里的空間,落在了西郊那片在風雨中依舊倔強燃燒著爐火的工棚。
鋼…成了。
槍…響了。
但烽火…也點燃了。
時間,這世間最冷酷也最公平的東西,終究沒有站在他這一邊。他嘔心瀝血催生出的第一縷希望之火,尚未燎原,便已面臨著最狂暴的滅頂風雨!
冰冷的雨水裹挾著深秋的寒意,被狂風吹卷著撲入殿內(nèi),打在臉上,刺骨生疼。朱由檢卻渾然未覺。他眼中那兩點幽深的火焰,在極致的壓力與冰冷的殺意淬煉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猛地竄高,爆發(fā)出一種足以焚盡八荒的、不顧一切的瘋狂光芒!
“王承恩。”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金屬質(zhì)地。
“奴婢在!”王承恩撲通一聲跪倒,聲音帶著哭腔和決死之意。
“傳旨:”朱由檢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齒縫中迸出的冰珠,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召…盧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