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廣的記憶能力相當(dāng)好，但記譜牒這種事實在過于無聊。他背著背著，自得其樂地想，以如今陳郡謝氏與博陵崔氏的世家地位對比，按照父系譜牒，他屬于引入優(yōu)良血統(tǒng)的改善品種，但反過來，他算混淆優(yōu)良血統(tǒng)。

哎，阿父啊阿父，雖然你只是五品的國子博士，但能娶到阿母，怎么能不算人生得意呢？再過幾百年，二百年天子都娶不上崔家、盧家的貴女，人家頂著禁婚家的名頭公然世家內(nèi)部通婚，咱們謝家也算占了時代優(yōu)勢了。

不過，一想到譜牒這種東西就是氏族志的前身，謝廣就情不自禁地一邊背、一邊在腦海里回蕩沖天大將軍的詩，不過想想譜牒上記載的人物都與他有著或遠或近的親緣關(guān)系，這種做法又顯得十分具有地獄特色了。

背著背著，謝廣對著阿母發(fā)出靈魂質(zhì)問：“朝廷養(yǎng)馬會給馬匹編馬籍，一來是防止亂了倫常；二來是為了選育配種，讓良馬配良馬，劣馬配劣馬；三來就是讓不同品種的馬干不同的事，跑的快的馬可以沖鋒列陣，耐力強的馬可以運輸糧草，長的好的馬可以作為禮儀排場。

那么人給自己編譜牒，記錄家族世系，以此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是不是也在分不同品種的馬？

朝廷選官要看譜牒，家世顯赫的人被定為上品，家世低微的人被定為下品，上品的人當(dāng)大官，下品的人做小官，不同品種的人做不同等級的官，不正是和不同品種的馬干不同的事一樣？

世家通婚也要看譜牒，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良馬配良馬、劣馬配劣馬？

所以，阿母，人就是站著走路的馬啊！”

崔夫人聽得額角暴起青筋，道：“如果人是站著走路的馬，那么你這匹小馬駒要嘗嘗竹鞭的滋味嗎？”

謝廣立刻安靜，哲學(xué)的事情交給后來人吧，他還要背這些品種繁殖名單、啊不家族譜牒。

暴力，扼殺了一個哲學(xué)家的誕生萌芽。

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謝裒已經(jīng)聽了有一會兒了，突然開口道：“人可以是馬，但馬卻不能做人。人能群，牛馬不能群，故而牛馬為人所用。”

謝裒的話既是在說獸，又是在論人。獸類不能像人一樣構(gòu)建一個規(guī)則分明的復(fù)雜社會，進入到人的社會中，就會作為混沌迷蒙的獸類終生為人驅(qū)使。而人被定下品級后，一部分人是人，另一部分則是獸，在世家按照規(guī)則運行下，一些人會滑落變成獸，但獸卻永遠不能變成人，這就是晉朝的九品中正制下的天下，譜牒的作用就是為了明血統(tǒng)、序昭穆、別門第、定等級，讓一些人永遠是人，獸永遠是獸。

謝廣的腦海里還在回蕩著沖天大將軍的詩，但看著周圍還有婢子的存在，只好將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之類的話硬生生憋了下去。

他想了想，覺得遇到敏感話題要充分利用前人的智慧，比如拿現(xiàn)在的老莊權(quán)威立在前面：“‘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

人睡得地方潮濕一點就會得腰疾，泥鰍卻不會這樣；人住在樹上就會感到害怕，猿猴卻不會這樣。所以說萬物根本沒有貴賤之分，不過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只是大家都是雙標(biāo)怪，把自己看的高高的，把其他看的矮矮的。

謝裒來了興趣，決定和弟弟來一場即興辯論，于是反駁道：“老子言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如是可觀，貴賤仍有分。”

謝廣回道：“云會落為雨，雨滲透到土中成為地氣，地氣又回慢慢上升變成云，這是天道循環(huán)，萬物都依存天道。”

如果貴賤一定存在，那么它也是流動的。簡單點說，就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再大膽點，那就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當(dāng)然，在九族的羈絆下，話肯定不能直說，謝廣可不想剛背譜牒就跟親戚見面，容易被群毆。

時下晉人清談辯論，都是玄之又玄，但細細品味，其實發(fā)言大都相當(dāng)狂暴大膽，不過只要話說得朦朧點，大家就都只是在談玄論道。

謝裒想了想，道：“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就算貴賤是流動的，那也只在貴貴之間，和一開始就是卑賤者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

謝廣迅速回道：“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種田的舜、筑墻的傅說、賣魚的膠鬲、監(jiān)獄里的管夷吾、海邊的孫叔敖、奴隸市場的百里奚，這些人難道不都是起于微賤嗎？這可是由孟子作證的，可不是他謝廣瞎說的。

除了這些，他其實還有例子，如今的弘農(nóng)楊氏，從前不也是由卑微兵卒靠搶奪項羽碎片發(fā)家的？

謝裒淡然回道：“時過境遷。”

謝廣理直氣壯：“確有其事。”

一旁安靜聽著兩兄弟辯論的崔夫人結(jié)束了戰(zhàn)局，作為飽讀詩書的崔氏女，她敏銳覺得不能再講下去。

該死，讀書是好事，但讀太多書容易出事。現(xiàn)在又不是三家分立的時候，言行舉止不當(dāng)，一處待不了還能跑路換個地方待！

于是崔夫人迅速重拳出擊，將兩人通通按了下來：“你們兩個都給我在這安生呆著！阿廣背譜牒，阿裒來監(jiān)督，一個也不準(zhǔn)亂說話！若是阿廣今天沒背下十分之一，你們兩個一塊兒吃竹筍燉肉！”

嘖，連坐！暴政、太暴政了！

辯得正興致勃勃的兩兄弟耷眉拉眼的應(yīng)聲下來，謝廣愁眉苦臉地繼續(xù)翻著竹卷，謝裒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當(dāng)起監(jiān)工。

唉，背這破玩意兒哪有辯論好玩，討厭的世家，等著以后被天街踏盡公卿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