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曹主簿肯定之語,在場眾人皆是一愣,面上浮現(xiàn)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誰能想到,劉德這個紈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閑,如今竟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具泡在井底的腐尸。
尤其是衙役捕快,一個個臉上都寫滿了悲憤之色。
為了追查此人,他們連著四五天沒睡好覺,愣是連人影都沒尋到。
卻萬萬沒料到,此刻他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以這種模樣從井中被吊了上來。
方鏡臉色陰沉得如同鍋底,沉默不語。
曹主簿見狀,低聲進言道:“縣尊,此賊死不足惜,如今尸身已然腐爛不堪,留著只怕滋生疫患,依下官愚見,不如就得一把火燒了?!?
他此話一出,眾人神色微動,不少人眼中竟帶出幾分認同。
方鏡眉頭一挑,似有些動心。
然而他剛欲開口,一道尖銳而急促的女聲,猛地自院門外響起。
“不能燒!”
眾人一驚,齊齊朝門口望去。
只見人群中,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奮力向院內擠來,被差役攔在門外。
她一身尋常的碎花裙,頭發(fā)有些凌亂,眼角帶淚,模樣狼狽卻難掩艷色,反倒平添一分楚楚動人之態(tài)。
“是劉如意!”
曹主簿定睛一看,不由驚呼出聲,急忙快步迎上前,揮手示意差役讓開。
劉如意一入院,眼神便死死盯在那具尸體上。
她這會兒顯得臉色蒼白,唇角輕顫,一雙眼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那真是劉德?”她聲音沙啞,卻是連大哥都不肯叫一聲。
曹主簿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嘆了口氣,輕聲道:“你自己過來看看吧。”
哪知話音未落,劉如意忽然一聲哽咽,快步沖了上去。
“劉德你個混賬東西!”
她撲倒在尸體前,毫不顧忌那令人作嘔的腐臭,一邊捶打著那早已沒有反應的身體,一邊哭喊。
“你害了咱爹,你害了咱們全家,你怎么還有臉去死,你醒來??!你睜開眼??!”
方鏡眉頭一皺,淡淡開口:“將此女拉開。”
兩名差役應聲上前,正要動手,曹主簿連忙伸手攔住,低聲勸道:“慢著。”
隨即他快步走向前去,語氣溫和道,“如意侄女,事已至此,你何苦再折磨自己呢,人死不能復生,別太難為自己了?!?
他的話或許起了些許作用,劉如意那劇烈起伏的肩膀漸漸平穩(wěn)下來,只是眼中的怒意卻仍未散去。
她順從地被其從地上拉起,裙擺染著污泥,卻不顧不管,眼神冷冷盯著曹主簿,忽然開口質問道。
“那為什么非要燒了劉德的尸體?”
此言一出,原本剛松一口氣的曹主簿臉色頓時僵住,心中暗罵不迭:這丫頭怎么還揪著不放,人都爛成那樣了,不燒難道留著拜祖宗?
但臉上仍強作嚴肅,沉聲說道:“如意侄女,你莫要胡鬧,劉德與山匪勾連,致使數(shù)位大戶失蹤,其罪當誅,如今已成此狀,焚尸封井才是正理。”
“你們說他和山賊勾結,說他罪大惡極,我都認了。”她聲音顫抖,卻一字一句道,“可你們真的覺得,他敢殺人嗎?”
此言一出,曹主簿卻是一時語塞,說劉德害死了那些大戶,似乎不大可能。
玉陽子供詞里也說騙到錢后,便讓那些大戶就自行離去了,他們沒必要殺人。
而南平四周多山,丘陵環(huán)繞,谷地錯落,藏尸之處數(shù)不勝數(shù)。
正因如此,那些失蹤大戶的去向至今成謎,也只能推斷他們已遭不測,卻無從取證。
方鏡神色凝肅,沉聲道:“多說無益,不論劉德是否親手殺人,他與山賊勾連、共同分贓,按律已屬死罪?!?
他話音剛落,劉如意卻已厲聲言道:“凡牽涉人命,無論死者身份貴賤,衙門皆須立案審查,秉公查驗!”
曹主簿臉色倏然冷了下來,語氣也帶上了不耐:“劉德畏罪難當,找了這荒宅枯井,自盡而終,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劉如意卻并不退讓,她站得筆直,面無懼色道:“既如此,還請方縣令請仵作驗尸,若能證明劉德確系投井自盡,小女子自當緘口,不再置喙?!?
話已至此,已然上升到制度與程序的層面,逼得兩位上官不得不慎重。
方鏡與曹主簿對視一眼,眼中皆有幾分無奈。
這女子性子剛烈,說一不二,若強行回絕,恐惹輿情非議,只得點頭應允。
一旁的張平安始終未插言,只靜靜看著眼前局勢,神色復雜。
這劉如意未免也太彪了些,劉德什么德行,大家心里難道沒數(shù)?
如今死也死了,她卻偏要糾纏得如此錙銖必較,真是不讓人省心。
想著想著,他悄悄向后挪了兩步,趁眾人注意力仍在尸體與爭論上,悄然溜出了院子。
陽光從天邊的云隙灑落,街頭灰塵輕飏,他快步朝松山書院而去,打算趁此空閑整理一下最近積壓的心緒。
誰料剛走過一家茶鋪,便被一個人從側面叫住。
“張公子!”
張平安一愣,腳步一頓,回頭望去,只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街邊,穿著一身青布短褂,眼神中帶著幾分熱切之色。
他眉頭微蹙,略帶遲疑地問道:“閣下是?”
那人趕緊拱手一禮,笑容憨厚而謙卑:“張公子不記得我了?我是田富貴啊,咱們在劉府還有一面之緣呢?!?
張平安哦了一聲,心中卻依稀浮起一點印象,確實見過一回。
他抬腳繼續(xù)往前走,語氣平淡:“在下還有事要去書院,有什么事,改日再說吧?!?
言下之意,已是欲擺脫對方。
田富貴卻不急不躁,快步跟上,與他并肩而行。
他臉上掛著一抹略帶討好的笑容:“張公子誤會了,小人無他意。只是聽說您得了五十畝旱地,眼下正缺人耕種,小人往來鄉(xiāng)里多年,愿出份力,替您張羅些能干的莊戶?!?
張平安步履未停,神色仍淡淡的,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確有此事,不過今年還是算了。”
田富貴略有些愕然,臉上的笑意一滯,有些不解地問道:“張公子,這田既已得了,總不能撂荒吧,地空著豈不是太可惜了?”